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
這就是規律。
規律是沒有感情的,也不講感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
以爲天道有情,那是自作多情。
弱者生存
據說,老子也有老師。
老子的老師叫商容。
商容病重時,老子去看他。
老子說:先生可有什麽遺言要教導學生的?
商容問:經過故鄉要下車,明白嗎?
老子說:是不是不要忘本?
商容又問:經過大樹要趨行,明白嗎?
老子說:是不是應該敬老?
商容又張開嘴巴說:你看我的舌頭還在嗎?
老子說:在。
又問:牙齒還在嗎?
老子說:不在了。
商容再問:你明白了嗎?
老子大悟:是不是“剛亡而弱存”?
沒錯。剛硬的就滅亡,柔弱的就存活。天擇物競,弱者生存。商容就是這觀點,老子也是這觀點。
但,這故事是真的嗎?
不知道,正如我們不知《老子》一書的作者是誰。李耳?老聃(讀如單)?太史儋(讀如單)?老萊子?或者這故事中的老子?可能是,更可能不是。
種種迹象表明,《老子》一書應該完成于孔子之後,莊子之前,比楊朱還要晚一些。楊朱、老子和莊子,分别代表着先秦道家的三個階段。隻不過老子其人身份不明,甚至有可能是若幹人或一個團隊。打着李耳或老聃等人的旗号,是爲了“借殼上市”。[1]
那就姑且叫他“老子”。
貫穿《老子》一書的思想,确實就是剛亡弱存。想想看,天底下最柔弱的是什麽?水。最能攻堅勝強的又是什麽?還是水。再堅固的城池,洪水漫過來,也沒了。再堅硬的石頭,水不停地滴,也能滴穿。
這就叫“弱之勝強,柔之勝剛”。[2]
那麽,弱爲什麽能勝強,柔爲什麽能克剛?
不争。
比如水,跟誰争呢?不但不争,還讓。水,總是往低處流,把高處讓給别人。它也總是待在人們不想去和看不起的地方,叫“處衆人之所惡”;同時,又把大家都想要的送給大家,叫“善利萬物而不争”。
所以老子說——
上善若水。[3]
那麽,跟水最像的是誰?
女人。
是的,女人和水,至少有四點相同:柔軟、弱勢、被動、居下。比如做愛,最常規的是女下位,女人躺着讓男人上。這就叫“爲其靜也,故宜爲下”。
結果怎麽樣呢?
女人吞沒男人,男人筋疲力盡,一瀉千裏。何況男人再有力氣,再有勁頭,總有不行的時候,女人則不會。所以,女人比男人厲害,也比男人持久。
因此老子說——
天下之交也,牝恒以靜勝牡。
牝(讀如聘),就是雌性或女人;牡(讀如母),就是雄性或男人。以靜制動,以下制上,赢在女人,這就是普天之下性關系的規律。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
女人比男人好,下面比上面好,不動比亂動好。
老子認爲,這是普遍真理。
于是老子說——
大邦者,下流也,天下之牝。[4]
下流就是下遊。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大國應該像江河的下遊,成爲天下的女人或雌性。
下遊好嗎?
好!那是“百谷王”。
百谷就是百川,王就是往。百川所彙,就是江河的入海口。衆望所歸,即爲王。
那麽,爲什麽所有的水都往江裏海裏流?當然是“以其善下之”,即謙恭自下,善于放低身段,做低姿态。這就叫“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5]
也許,這就是老子的王道。
它當然是生存之道。
而且是弱者的。
這并不奇怪。畢竟,老子的政治理想,是“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樣一種“小國寡民”的社會早就不複存在。就算有過,也隻能憑吊。[6]
于是,天擇物競,弱者生存,便成了王道。
因此,老子不厭其煩地說,大國和君王,一定要“去甚,去奢,去泰”,也就是克制自己,不要貪得無厭,不要驕奢淫逸,不要飛揚跋扈。[7]
總之,一要慈,二要儉,三要不敢爲天下先。[8]
最好,還能“爲之下”。[9]
居于下才近于道,也才能持久。
換句話說,大國即便要兼并,也請你低調一點,溫柔一點,緩慢一點,不要霸道,好嗎?
呵呵,這當然是王道。
奇怪的是,它在實際生活中卻常常被看作兵道。[10]
兵道與兵法
的确,老子像孫子。
孫子就是孫武,《孫子兵法》的作者。據說,他當過吳王阖闾的軍事顧問、教官和将領,年代比《老子》一書的作者早,所以說老子像孫子,而非孫子像老子。
老和孫,都喜歡水。孫子就說——
兵形象水。
這裏說的兵,就是用兵作戰;形,則是戰略戰術、方式方法。所以,兵形就是形兵,即指揮戰鬥;象則是象形,即模拟和仿效。所謂“兵形象水”,也就是用兵之道和形兵之法,要向水學習。
學習也容易。比方說,水“避高而趨下”,兵就要“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就要“因敵而制勝”。水并不一定非得怎麽流,仗也不一定非得怎麽打。這就叫“兵無常勢,水無常形”。
因此孫子認爲,戰争的最高境界,就該像行雲流水,順其自然又變幻莫測。隻要能牽着敵人的鼻子走,就是用兵如神(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
于是孫子又說——
形兵之極,至于無形。[11]
呵呵,他也崇尚無。
但,“上善若水”跟“兵形象水”,一樣嗎?
不一樣。
表面上看,老和孫都主張“水往低處流”。然而老子的“爲之下”,是真的低姿态,甚至當真與世無争。孫子的意思,卻是專挑敵人虛弱的地方下手。就像水,哪兒低,哪兒有空隙,就往哪兒去。
那麽,空隙在哪兒?
孫子列了五條。
第一條叫“必死可殺”,就是還沒開戰,先想犧牲,這樣的人不難讓他去死。第二叫“必生可虜”,就是還沒殺敵,先想活命。這樣的人,一抓一個準。第三叫“忿速可侮”,就是但凡性急、暴躁、易怒的人,都可以戲弄。第四叫“廉潔可辱”,就是對那些愛惜羽毛看重名譽的人,可以用羞辱的辦法讓他中計。第五叫“愛民可煩”,就是可以利用對方的心軟,進行騷擾和要挾。[12]
類似的話,老子也說過。
隻不過,是反過來說的。
老子說,真正善于當兵的,不英武;善于作戰的,不憤怒;善于勝敵的,不跟敵人正面交鋒。這就叫“善爲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13]
爲什麽要不武、不怒、不與?
如果按照孫子的思路,當然是不給敵人可乘之機。孫子有句名言,叫“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也就是說,敗不敗,在自己。勝不勝,在敵人。自己不犯錯誤,就不會失敗。敵人不犯錯誤,我方也不可能勝利。勝與敗,不看誰有本事,全看誰犯錯誤。[14]
這就不能武,不能怒,不能與。因爲武,則“必死可殺”;怒,則“忿速可侮”;與,則“廉潔可辱”。如此這般不知克制,豈非把勝利送給敵人,失敗留給自己?
如果孫子來做解釋,理應如此。
老子也是這意思嗎?
不是。
在老子看來,問題的關鍵不在謀略,也不在策略,甚至不在戰略,而在如何看待戰争,看待勇敢。戰争當然需要勇敢。兩軍相敵勇者勝,也幾乎是常識。然而老子卻告訴我們,世界上有兩種勇敢,一種叫“勇于敢”,一種叫“勇于不敢”。老子說——
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15]
這段話,很容易被理解爲活命哲學:膽敢沖上去的就死,不敢沖上去的就活。但如果本意如此,則原文就應該是“敢則殺,不敢則活”。那麽,老子爲什麽還要在這兩句話的前面,加上“勇于”二字呢?
因爲真正的勇敢,不是“敢做”,而是“敢不”。敢做固然了不起,敢不卻更需要勇氣。事實上,不敢不過本能,敢不才是境界。顯然,勇于不敢,才是最大的勇敢。用蘇東坡的話說,就叫“大勇若怯”。[16]
這就不是兵法,而是兵道了。
所以,老子懂兵而不用兵。他的觀點很明确:兵乃“不祥之器”,隻能“不得已而用之”。[17]
因此,天下有道,戰馬都會用來耕田,叫“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則懷孕的母馬都會被征用,小馬駒都會生在疆場上,叫“戎馬生于郊”。[18]
也因此,以正道輔佐君主的,決不窮兵黩武,決不争強好勝,決不以武力争霸于天下。[19]
這就不但是兵道,而且是王道了。
王道,就是王者之道,也是王者之師的兵道。其核心則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爲天下先。慈即慈愛,儉即節制;不敢爲天下先,則其實就是“不打第一槍”。[20]
或者用老子的話說,就是我不敢主動進攻,隻敢被動防守;不敢前進一寸,隻敢後退一尺。[21]
此即王師,将有天助。
老子這樣說,絲毫都不奇怪。因爲他的主張,原本就是“天擇物競,弱者生存”。因此在戰争中,誰是弱者,老天爺疼愛呵護誰。這就叫“天将救之,以慈衛之”。[22]
也叫“稱兵相若,則哀者勝矣”。[23]
王道即天道。天道偏愛哀兵,豈非很仁慈?
不,無情無義。
兩種活法兩種道
老子的天,當真無情嗎?
無情。
老子說得很清楚——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24]
刍(讀如除),本義是割草。引申爲喂牲口的草,叫刍草;引申爲割草的人,叫刍荛(讀如饒)。荛,就是柴火。刍荛,即是打草砍柴的人。所以,一個人說自己地位卑微,就自稱刍荛,意思是草野之人;說自己言論淺薄,就自稱刍議、刍言、刍論,意思是漁樵之言。這當然是謙辭。就像鄙人,意思是身居邊鄙沒有見識的小地方人。
那麽,什麽是刍狗?
有三種解釋。第一種說是草和狗;第二種說是刍豢(讀如換),也就是家畜、牲口,或祭祀用的犧牲品。其中,吃草的叫刍,比如牛馬;雜食的叫豢,比如豬狗。所以,刍狗就是祭祀用的牛馬和豬狗。
第三種解釋,是草紮的狗,叫刍靈,相當于現在的花圈。祭祀時,刍狗披紅挂綠,人模狗樣。活動一結束,就棄之路邊,任牛踩,任馬踏,輕賤至極。[25]
三種解釋,都通。
而且無論哪種解釋,刍狗都很賤。
因此,天地“以萬物爲刍狗”,意思就是說,萬物雖爲天地所創造,所生成,天地卻始用終棄,漠然視之,完全不當回事。這當然不仁,也無情。
問題是,天地既然無情,爲什麽又說“天将救之,以慈衛之”,弱者都會得到呵護和救助?
因爲天道原本如此。
老子說得非常清楚: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這就是規律。規律是沒有感情的,也不講感情。天若有情天亦老。以爲天道有情,那是自作多情。[26]
天道無情。人呢?
也該這樣。
所以老子說——
聖人不仁,以百姓爲刍狗。
意思也很清楚:統治者和領導人,應該效法天地。天地輕賤萬物,則君主無視萬民。但,輕賤不是糟踐,無視也不是無道。如果把“以爲刍狗”理解成踐踏、蹂躏、迫害、緻死,就大錯特錯。
那是什麽?
不愛而已。
所謂“不愛”,也不是恨,而是不愛不恨,沒心沒肺。說得再準确一點,就是不管。
不管就對了。因爲君無爲,則民自治;君無情,則民自富;君無能,則民自由。這不就是老子的政治思想嗎?隻不過,以百姓爲刍狗,話說得太難聽而已。
也許,這與老子的個性有關。先秦諸子中,老子和韓非是最冷的,正如墨子和孟子最熱。墨子古道,孟子熱腸,韓非冷峻,老子寡情。他的道,冷冰冰的。
那麽莊子呢?
莊子卻是有情人。他的道,充滿情趣。
且看莊子。
莊子當然也主張君無爲。但他更在意的,不是君主把人民看作什麽,而是自己把自己看作什麽。這可比别人怎麽看,領導怎麽看,重要得多。
請問,看作什麽呢?
原本是什麽,就看作什麽。是鲲鵬就看作鲲鵬,是燕雀就看作燕雀,是西施就看作西施,是醜女就看作醜女。如果原本是刍狗,那就看作刍狗。鲲鵬、燕雀、西施、醜女和刍狗,在道的面前沒有區别。
所以,東施效颦,是可笑的;燕雀認爲鲲鵬不該飛得那麽高、那麽遠,也是可笑的。因爲對于道來說,萬物一律平等(以道觀之,物無貴賤),這就叫“齊物論”。[27]
這樣的道,有情還是無情?
不好說。但可以肯定,莊子的活法與老子不同。在老子看來,既然認定天擇物競弱者生存,那就必須裝傻充愣,裝聾作啞,讨好賣乖。隻不過,陰謀家裝叫韬晦,有錢人裝叫低調,老百姓裝叫賣傻,但都是“裝孫子”。
總之,誰會裝,誰就活下去。誰笑在最後,誰就笑得最好。這就是老子的生存之道。
莊子卻從來不裝。莊子說,你看那野貓和黃鼠狼,裝出謙恭的樣子匍匐在那裏,其實是想捕捉小動物。結果怎麽樣呢?一頭撞進了獸夾和羅網。[28]
人也一樣。聰明的自以爲是,弱智的斤斤計較,雄辯的盛氣淩人,嘴笨的裏八嗦,正所謂“大知(智)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29]
但共同特點,是忘了本真。
結果呢?小人爲利,士人爲名,大夫爲了家國,聖人爲了天下,都丢了性命。[30]
想想這真是何苦?
生活就該真實而自由。所以莊子說,不要做名人,不要做謀士,不要做負責人,不要做青年導師。這些頭銜、符号和責任,都是害人的。[31]
那該怎麽活?
腰上綁隻沒有用的空心大葫蘆,在江湖上飄;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河邊釣魚,釣不釣得到無所謂;或者到無人的曠野找棵大樹,在它旁邊轉悠,在它下面睡覺。[32]
這樣的活法,就叫“逍遙遊”。
顯然,莊子的“逍遙遊”,與老子的“爲之下”,是兩種活法。活法不同,即道不同。道不同,就不相與謀。老和莊居然都是道家,也算一個奇迹。
那麽儒家呢?
中庸與反調
道家講道,儒家講德。
德的最高境界,是中庸。孔子說——
中庸之爲德也,其至矣乎![33]
那麽,什麽是中庸?
中,就是不走極端;庸,就是不唱高調。
第一句話好理解。孔子有句名言,叫“過猶不及”。也就是說,一件事情做過頭了,等于沒做到,弄不好還會更糟糕。怎樣才對?不缺位,不越位,不過頭,不掉隊。凡事恰到好處,就是中庸之道。[34]
就說做人。
做人很難。一個人,質樸是好的,真誠是好的,坦率也是好的。但,如果一點修養都沒有,就會粗鄙、粗俗、粗魯。這在孔子那裏,就叫“質勝文則野”。相反,如果太講修飾,過于文雅,便難免裝腔作勢,顯得虛僞。這在孔子那裏,就叫“文勝質則史”。
那又如何是好?
文質彬彬。
彬彬,就是文質兼備,一家一半,配合适宜。這條原則不但适用于文雅與質樸,也适用于文與武、剛與柔,以及一切矛盾對立的雙方。因此孔子說——
文質彬彬,然後君子。[35]
這就是“中”。
再說“庸”。
有一次,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怎麽樣?
孔子反問:何以報德?
也就是說,你拿恩德回報了仇怨,請問,又拿什麽去回報恩德?當然,你也可以“以德報德”。但,恩德和仇怨都用恩德回報,公平嗎?
不公平。
當然,以德報怨和以德報德,未必矛盾。因爲一個人的恩德,并不見得都回報了仇怨。問題在于,這樣一種道德高标卻不是大多數人能做到的。做不到,又提倡,那就是唱高調了。唱高調的結果,是隻能造就僞君子。[36]
但,以德報怨做不到,以怨報怨也不能提倡。因爲以怨報怨的結果,是冤冤相報,惡性循環,沒完沒了。這就有了一個問題:我們應該怎麽辦?
孔子說了八個字——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37]
以直報怨,就是你認爲應該怎麽回報,也能夠怎麽回報,那就這麽回報。這種回報,可能是以德報怨,也可能是以怨報怨,還可能是既不德,也不怨,幹脆不報。至于是哪一種,全看應不應該,能不能夠。
這就大家都能做到了,因此是“庸”。
庸,就是不唱高調。
于是我們要問,以德報怨,是誰的主張?
老子。[38]
那麽,老子是唱高調嗎?
不,反調。
的确,老子也是不唱高調的。他的主張,是水往低處流,人也往低處躲。這又豈能是高調?
卻又恰恰是反調。
這種反調,《老子》一書中比比皆是。比如大家都說弱肉強食,他說弱者生存;都說應該陽剛,他說不如陰柔;都說男尊女卑,他說女人更有優勢;都說與時俱進,他說最好退回原始時代。總之,無論什麽話,都是反着的。
正話反着說,在老子那裏就叫“正言若反”。因爲反話看似有悖常理,卻其實順乎天道,這就是老子的思想方法。[39]
因此,上德不德,大義無義,多情無情。
這些都是反調。
但,唱反調是爲了得正道。因此,既不能講以怨報怨(這是正調),也不能講以怨報德(不是正道),隻能講以德報怨。以德報怨,報的是怨,得的是德。
這就是天道。
可惜天道遠,人道近,因此孔子要講以直報怨。可見孔子說中庸,是因爲講人道;老子唱反調,是因爲講天道。那麽,有沒有天道和人道都講的呢?
當然有,荀子就是。
君子當自強
荀子發言時,百家争鳴已近尾聲。
争鳴是從墨子批儒批孔開始的,這是春秋與戰國之間的事。但墨家學派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并未能真正撼動儒家的根基。墨家之後,儒家的主要對手是道家。戰國早期,有老子;戰國中期,有莊子。孟子雖然與莊子同時,卻批墨不批道。他既沒跟莊子過招,也隻字不提老子。如果沒有荀子,争鳴很可能就會不了了之。
荀子卻要來算總賬。[40]
我們知道,荀子是先秦儒家第三位大師。作爲戰國晚期的思想家,他很希望做一次總結性發言,何況儒家思想也需要與時俱進。曆史的使命,就交給了荀子。
那麽,荀子要回答什麽問題?
天道與人性。
這恰恰是孔子不講的。子貢就說,從沒聽老師提過這兩個話題。其實準确地說,孔子是講天命不講天道,懂人心不講人性。爲什麽不講?值得琢磨。[41]
先看什麽是天命。
天命,包括天和命。命,有兩種。一是性命,二是命運。前者表現爲生與死,後者表現爲貧與富、貴與賤、窮與達。貧富,指有錢沒錢;貴賤,指地位高低;窮達,指有路沒路。大道康莊就叫達,走投無路就叫窮。
那麽,命由誰定?
生死、貧富、貴賤、窮達,都看天意,這就叫“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既然如此,那就聽天由命。因此,孔子雖然講天命,卻隻關心命,不關心天。[42]
不關心天,當然也不講天道。
問題是你不講,人家講。老子講,莊子也講,還講得頭頭是道。這就讓儒家在争鳴中落了下風。
事實上,隻講是什麽,不講爲什麽,并不能滿足人們的好奇心,也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于是,到戰國晚期,荀子就代表儒家來講天道。
荀子講天道,跟道家一樣嗎?
有異有同。
相同之處,在于都是“以天道說人道”;不同之處,則在于對天道的理解。道家的理解,是“天道無爲”;荀子的理解,則是“天道自爲”。荀子說——
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43]
這裏面的意思非常清楚:自然界有自己的規律,并不以社會的集體意志或某人的個人意志爲轉移。荀子說,天,不會因爲人們害怕寒冷,就沒有冬季;地,也不會因爲人們害怕遙遠,就不再廣闊。那麽,一個君子,難道會因爲小人吵吵嚷嚷,就停止行動了嗎?當然也不會。
由此,荀子得出結論——
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數矣,君子有常體矣。
道,就是規律;數,就是法則;體,就是标準。也就是說,天有恒定的規律,地有恒定的法則,君子有恒定的價值觀,也有恒定的道德規範和行爲準則。
天、地、人,都自爲。
對!是自爲,不是無爲。這就既接過了道家的思想武器,又與道家劃清了界線。
那麽,君子的常體又是什麽?
自強。
荀子說,君子與小人的區别,就在于君子“敬其在己者”,小人“慕其在天者”。也就是說,君子最看重的是屬于自己的東西。他尊重自己的不懈努力,從來就不憑空指望自然界的恩賜,這才能天天向上。整天盼着天上掉餡餅,那是小人的想法。
也許,這就是荀子的生存之道:與其怨天尤人,不如奮發圖強;與其聽天由命,不如自力更生。
這當然很勵志。
于是,它在後來便變成了一種民族精神——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44]
沒錯,天自爲,則人自爲;天行健,則人自強。這就是荀子思想的邏輯結論。荀子之後,有《易傳》,有董仲舒,有“天人合一”,都不是偶然的。
隻不過,這是後話。
死期就在眼前
荀子之後,是韓非。
韓非是荀子的學生。
雖然生逢亂世,荀子的人生态度總體上是樂觀的。他甚至這樣看待人與自然的關系——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45]
意思很清楚:對于自然界,與其推崇而思慕,順從而贊美,盼望而等待,不如把它當作牛馬來豢養、控制、利用和役使。人,是可以成爲世界主人的。
呵呵,與天奮鬥,其樂無窮。
韓非就沒有這麽樂觀。
在韓非看來,人的生存其實很難。而且,真正難對付的不是天,而是人,尤其是身邊那些居心叵測笑裏藏刀防不勝防的人。因此,每個人的生存都如在叢林。無論你貴爲王侯,還是賤如蟻民,都如此。
比如某廚師。
有一次,晉文公吃飯,膳食官端來的烤肉上卻纏有頭發。文公震怒,叫來廚師說:你想噎死寡人嗎?
這當然罪無可恕。
好在那廚師沉得住氣。他磕着頭說,小人該死,死罪有三:刀磨得飛快,卻隻切得開肉,切不斷頭發;用鐵釺穿肉,卻隻看見了肉,沒看見頭發;把肉放在火上烤,卻隻烤熟了肉,沒燒掉頭發。小人真是罪該萬死!
這就明擺着是有人陷害他了。幸虧文公不糊塗,下令調查,那廚師才算躲過一劫。
某美女,就沒那麽好運。
這美女大約是魏襄王送給楚懷王的,楚懷王一見便寵愛有加,王後鄭袖也跟她親如姐妹。鄭袖拿出各種漂亮衣服和奇珍異寶讓她挑,比懷王對她還要好。
懷王很高興,說鄭袖堪比忠臣孝子。
美女也很感動,覺得鄭袖真是個好姐姐。
有一天,美女和鄭袖聊天。
美女問:姐姐你看我還有哪些地方不夠好?
鄭袖說:妹妹你真是國色天香,隻是大王不太喜歡你的鼻子。如果遮住鼻子,就更加楚楚動人了。
于是那美女一見懷王,就以袖掩鼻。
楚懷王莫名其妙,便問鄭袖:這新來的美人,怎麽見了寡人就捂鼻子?鄭袖裝模作樣地說:臣妾不知。楚懷王一定要她回答,她這才說:那姑娘嫌王上口臭。
結果可想而知,這美女從此沒了鼻子。
倒黴的還有李季。
李季是燕國人,喜歡旅遊,卻不知太太在家偷情。有一次他提前回家,卻看見一個陌生男人披頭散發裸奔而出。李季問太太和姬妾:這人是誰?大家都說:沒有什麽人。李季說:難道我活見鬼?大家又都說:正是。
結果,是李季被澆了一身狗血。[46]
這樣的故事,韓非講了很多。但要說明的道理卻隻有一個,那就是人心險惡。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動物。如果不明白這一點,你的死期就在眼前。
所以,無論君王還是草民,生存之道都不是也不能是老子的示弱,莊子的逍遙,孔子的中庸,荀子的自強,或者墨子的行俠,孟子的仗義。
那該是什麽?
防範。尤其是防範身邊的人。
這可是一門技術活。因此韓非的書中,便講了大量的方法和案例,比如人臣欺君竊國的“八奸”,人君喪權失位的“十過”。這些都主要是說給王侯們聽的。畢竟,《韓非子》一書可是國王培訓班的教材。
當然,這些方法和案例都是術,更重要的還是法,即制度。制度從來就不可或缺。有什麽樣的制度,就有什麽樣的文明。周公他們爲華夏文明奠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建立制度。問題是到戰國,這些制度早已崩潰。那麽,我們應該恢複舊制度,還是建立新制度?
這又牽涉到對人性的理解。正是在制度和人性這兩個問題上,孟子、荀子和韓非意見分歧。他們的各抒己見和針鋒相對,是諸子的最後争鳴,也是極其重要的争鳴。
那就來看他們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