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他給子貢留下的遺言應該是靠譜的——
天下無道很久了,沒有人真正信奉我的主張。
天子劍
莊子一身劍客裝束,大步流星走到了王的面前。
趙王按劍以待。
王問:先生求見,打算用什麽來教導寡人?
莊子說:劍。
王問:先生之劍如何?
莊子說:臣之劍,十步一人,千裏不留行。
王說:天下無敵呀!
莊子說:不妨一試。
王問:不知先生用長劍,用短劍?
莊子說:長短不論。但臣劍有三,不知王要哪種?
王說:請問哪三劍?
莊子說: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
王問:天子之劍如何?
莊子說:燕國爲鋒,齊國爲刃,魏國爲脊,宋國爲環,韓國爲柄,渤海爲鞘,北嶽爲帶,以五行制寰宇,以造化禦群生,故觸類旁通,上下無礙。此劍一出,諸侯正,天下定。此乃天子之劍。
趙王茫然。
又問:諸侯之劍如何?
莊子說:智勇爲鋒,清廉爲刃,賢良爲脊,忠聖爲環,豪傑爲柄,上法蒼天以順三光,下法大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方。此劍一出,如雷霆之怒,四海之内無不唯命是從。此乃諸侯之劍。
趙王再問:庶人之劍如何?
莊子說:蓬頭垢面,怒發沖冠,瞠目結舌,義憤填膺,上取項上人頭,下取腹中心肝,名爲用劍,實爲鬥雞。此種庶人之劍,大王手下比比皆是吧?
趙王聽完,拉着莊子的手請他上殿,自己卻繞着餐桌團團轉,半天靜不下心來。
莊子說:大王安坐定氣,劍事臣已奏完。[1]
這當然不是史實,甚至不是莊子本人所講,而是莊子學派後人編撰的寓言。是寓言,就有寓意;而寓意,是可以各自表述的。
也就是說,《莊子》書中這篇《說劍》,無妨看作先秦諸子百家争鳴的象征。
什麽是先秦諸子?
先秦諸子,就是從春秋晚期到秦漢之前這三百年間我們民族最偉大的思想家。由于他們後來被分爲儒、墨、道、法、名、雜、農、陰陽、縱橫、小說十家,因此又叫九流十家,也叫諸子百家。
諸家當中,影響最大的是儒、墨、道、法。最有名的代表人物,則是孔子、墨子、老子、孟子、莊子、荀子和韓非。他們的名字在全球華人地區家喻戶曉。事實上,他們的時代固然遙遠,他們的影響更爲深遠,深遠到至今仍能處處看到其烙印。
這麽多偉大的思想家集中出現,是一個奇迹,而且這奇迹是全球性的。實際上在同一時期和同一緯度(約在北緯30度上下),南亞有釋迦牟尼,西亞有猶太先知,南歐有古希臘哲學家。難怪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要把這一時期稱爲“軸心時代”了。
是的,軸心時代,也叫樞紐階段。[2]
軸心時代的思想家,是猶太、印度、希臘和華夏民族的精神領袖,也是世界各民族的精神導師。他們提出的思想原則,不但塑造了不同的文化傳統,而且一直影響着人類的生活。因此,他們遙遠,卻不陌生。但同時,他們親切,卻不清晰。有多少人能一五一十如數家珍地說出其思想、觀點和方法呢?恐怕不多。
這當然不行,必須梳理。
大體上說,四百年的軸心時代可分爲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孔子與猶太先知、釋迦牟尼、畢達哥拉斯同時,四大文明禮炮齊鳴。第二階段,墨子與蘇格拉底同時,《老子》一書的作者與柏拉圖同時,[3]孟子和莊子與亞裏士多德同時,中國與希臘并肩前進。第三階段,希臘人也退出曆史舞台,隻剩下我們的荀子和韓非。
這又是一大奇觀。
奇觀的出現因于孔子。是啊,猶太先知和釋迦牟尼沒有對手,古希臘哲學家則師弟相承。唯獨孔子,既有繼承者,又有挑戰者。挑戰者之間當然也有分歧,但反孔則是一緻的。墨子、莊子和韓非“三劍客”,更是劍劍直指孔丘。百家争鳴由此而起,并延綿不絕。
那麽,孔子究竟怎麽了?
他,也有天子之劍嗎?
孔子的遺志
孔子臨終前見到了子貢。
子貢複姓端木,名賜,字子貢,是孔子最重要的學生之一。他是聽到孔子病重的消息後,從外地趕來的。子貢趕到時,孔子正拄着拐杖在門口散步。見到子貢,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賜,你怎麽來得這樣晚啊![4]
這是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的四月。初夏的夕陽正沉穩地落入遼闊的原野,有點兒無奈,也有點兒倔強,卻還是給頭頂上的陰雲鑲上了金邊。
是的,金邊。
實際上,孔子就是“金邊”,那顆即将墜落的“太陽”則是周制度和周文化。這一點,孔子心裏非常清楚。唯其如此,他才要向子貢交代後事。
那麽,孔子有什麽事放心不下?
救世。
記得還是周遊列國那會兒,孔子一行從楚國的葉縣(葉讀如社)返回蔡國,找不到渡口。這時,随行并擔任駕駛員的是仲由(字子路)。孔子便接過缰繩,讓子路去“問津”(詢問渡口)。
子路走到田邊,向兩個肩并肩耕地的人請教。這是兩位隐士,叫長沮(讀如居)、桀溺。
長沮問:拿缰繩的那位是誰?
子路說:孔丘。
這時,子路是在對長者說話,所以直呼孔子其名。
長沮又問:是魯國那個孔丘嗎?
子路說:是的。
長沮說:那他知道渡口在哪!
這是話裏有話。意思是:你們家孔夫子不是給天下人指點迷津的嗎?還找不到渡口?或者說,孔某人早就知道出路在哪兒了,何必還來問我?
兩種解釋,都通。
子路碰了個軟釘子,隻好又去問桀溺。
桀溺問:先生哪位?
子路答:仲由。
桀溺又問:是魯國孔丘的學生嗎?
子路說:對的。
桀溺說:現在普天之下都是滔滔洪水,誰能改變?又跟誰一起去改變?與其像孔丘那樣,隻是拒絕壞人,還不如像我們這樣,拒絕整個社會。
說完,兩人隻顧埋頭幹活,不再搭理子路。
子路無奈,隻好回去報告孔子,孔子聽了,感慨萬千。他說:天下如果太平,我又何必東奔西走?[5]
是啊,正因爲天下無道,才要救世嘛!
問題是,救得了嗎?
救不了。
這一點,就連子路也明白。子路的說法,是“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既然如此,爲什麽還要去做?因爲一個君子,是有擔當的。挺身而出,隻不過是爲了推行自己的主張,盡到士人的責任而已。[6]
義不容辭,也隻能堅持。有一次,子路沒能趕在關門之前進城,便在魯城的外門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看城門的小吏問子路:你從哪裏來?
子路說:從孔子那裏。
那小吏說:啊!就是明明知道做不到,卻偏偏還要去做的那個人嗎(知其不可而爲之者與)?[7]
好一個“知其不可而爲之”,這就是孔子的精神。這種精神是值得尊敬的,事實上也有人尊敬。有一個鎮守邊疆的小官就曾對孔子的學生們說:天下無道已經很久了,老天爺是一定要讓先生做人民導師的。[8]
這位職務叫“儀封人”的小官并沒有說錯。漢武帝之後,孔夫子真的被尊爲“大成至聖先師”。可惜他這位人民導師卻隻是一道華麗的金邊,中看不中用。何況這金邊裝飾的,還不是孔子要恢複的周制,而是他想都沒想過也不會喜歡的秦制或漢制。
無疑,這不是孔子的遺志。
可惜這由不得他。
的确,曆史并非英雄所創造,英雄人物的模樣反倒是由曆史來塑造的。曆史要求他是什麽形象,他就隻能是什麽形象。如果我們一定要知道真實的孔子,那麽,他給子貢留下的遺言應該是靠譜的——天下無道很久了,沒有人真正信奉我的主張。[9]
那麽,孔子的主張是什麽?
儒家的藥方
孔子的主張,是“克己複禮”。
克己複禮,是孔子對顔回提出來的,原文是“克己複禮爲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我們知道,仁,是孔子的核心價值;禮,是孔子的政治主張;顔回,是孔子的得意門生。因此,這段話是儒家的綱領。[10]
然而孔子所處的時代,卻“禮壞樂崩”。更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四個字還是他學生說出來的。
這個學生叫宰予。
宰予是言語科的學生,能言善辯,也喜歡較真,常常讓孔夫子下不了台。有一次他居然說,父母親去世,爲什麽要守喪三年呢?時間太長了吧?一個君子,“三年不爲禮,禮必壞;三年不爲樂,樂必崩”啊!
禮壞樂崩,出處就在這裏。
宰予恐怕是詭辯。因爲堅持三年之喪,本身就是尊禮和守禮,怎麽會禮壞樂崩?然而喪期内不能作樂,包括不能飲酒和做愛,是事實。
這多少有點麻煩。
我們知道,在儒家那裏,禮和樂是俱爲一體的,沒有樂也就沒有禮。何況不孝有三,斷後爲大,不做愛哪來的兒子?于是孔子隻好耐着性子問宰予:父母去世不到三年,你就吃那細糧穿那絲綢,心裏好過嗎?
宰予說,好過呀!
孔子無話可講,隻能氣呼呼地對宰予說:汝安則爲之!一個君子在居喪之時,吃不下飯,睡不着覺,聽不進音樂,這才要披麻衣,吃粗糧,住草廬。你既然心安理得,那就爲所欲爲好了!
宰予聽完,一聲不吭就出去了。
孔子卻不能平靜。
在他看來,宰予真是沒有愛心。孔子說,喪期爲什麽定爲三年?就因爲“三年乃免于父母之懷”。是的,孩子長到三歲,父母親才不抱了。爹媽抱了你三年,你不該爲他們守喪三年嗎?何況實際上還隻有二十五個月。這樣合情合理的事,宰予怎麽就想不通呢?[11]
然而這場不了了之的辯論,卻爲我們開啓了智慧之門,也爲禮樂制度找到了人性的根據。
什麽根據?
愛必須得到回報。
這一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此,愛與愛的回報就必須設定爲道德,這就是仁;必須設立爲制度,這就是禮。禮是仁的制度保證。因爲愛,或者仁,或者孝,都是無形的,内在的。不彰顯出來,就無法确認;不訴諸行爲,就無法培養。禮,豈能可有可無?
但更重要的,是仁。
仁爲禮樂之本。孔子曾經反問:禮,難道就是犧牲和玉帛嗎?樂,難道就是鍾鼓和舞女嗎?[12]
當然不是。那是什麽?愛。因此孔子說,一個人如果沒有愛心,就不會拿禮樂當回事。這層意思,他是用反問的語氣說出來的:“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13]
那麽,愛心從何而來?
天性。
出自天性的愛,叫天良。沒有天良,就不是人,叫“人而不仁”。因此,孔子很奇怪宰予爲什麽會反對三年之喪。他甚至反思:宰予難道就沒得到過三年之愛?應該也得到過吧?或許,他真沒得到過?[14]
總之,禮壞樂崩絕不是禮樂制度不好,而是人心出了問題。但隻要人性依舊,天良尚存,這世界就有救。隻不過,救世先得救心。
仁愛,就是拯救世界的“速效救心丸”。
問題是,這藥丸找得到嗎?
孔子認爲找得到。因爲它的原材料是每個人心裏都有的,這就是對父母、對子女、對親人的愛,叫“親親之愛”。這種愛是天然的,固有的,不需要讨論和證明的。隻要納入古已有之的禮樂制度,就萬無一失。
合邏輯嗎?
合。
有問題嗎?
沒。
都贊成嗎?
不。
墨家、道家、法家,全都反對。
不要仁愛要兼愛
第一個站出來反孔的,是墨子。
墨子是墨家學派的創始人。他跟孔子一樣,也認爲這世界之所以出問題,是因爲沒有愛。因此,他跟孔子有三點相同:這世界有救,救世的藥方就是愛,應該以救世爲己任。這是墨家與道家和法家的不同。
但,墨子反對仁愛,也反對禮樂。
在墨子和墨家學派看來,儒家不過江湖騙子,禮樂則既虛僞又無聊。比方說,禮制規定,肉類切割的方式不合規矩就不能吃,叫“割不正不食”;席位擺放的方向不對就不能坐,叫“席不正不坐”。這些都沒什麽道理,卻是孔丘他們竭力推行的主張。[15]
那麽,這些繁文缛節,儒家自己做得到嗎?
做不到。
墨子說,孔丘周遊列國困于陳、蔡之間時,子路蒸了一隻小豬給他,他不問來路就吃了。子路剝下别人的衣服去換酒,他也不問來源就喝了。後來回到魯國,卻又“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俨然君子。子路問他爲什麽一前一後判若兩人,孔丘居然說,那時求生,此刻求義呀!
好嘛!肚子餓就不惜妄取,吃飽了就裝模作樣,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奸詐虛僞的嗎?[16]
當然沒有。
問題是,這故事可靠嗎?
不可靠。它甚至多半是墨子的學生編出來,用于嘲笑儒家的。但代表墨子的思想,則沒有問題。[17]
實際上墨子對儒家的攻擊不遺餘力。《墨子》一書中的《非樂》、《非命》、《非儒》,便可以稱之爲墨子的“三大批判”——禮樂之批判,天命之批判,儒學之批判。不過墨子最反對的,還是仁愛。
奇怪!墨子不是主張以愛救世嗎?
如果不要仁愛,那他要什麽?
兼愛。
仁愛與兼愛,有區别嗎?
有。
區别就在于仁愛的出發點是親情,即父母子女之間與生俱來不證自明的愛。然後将心比心,由此及彼,推己及人,從愛父母子女,到父老鄉親,到華夏族人,到蠻夷戎狄。最後,讓世界充滿愛。
顯然,這裏面有先後,有等級。
兼愛則相反,主張不分男女老少、親疏遠近、尊卑貴賤,一視同仁地愛,類似于西方人的博愛。不過,西方人講博愛,是因爲有上帝,有信仰。墨子的兼愛,卻來曆不明。但總之,仁愛有差别,兼愛無差别。
那麽,兼愛和仁愛,哪個對?
這需要證明。
于是,墨家假設一位名叫巫馬子的儒生發表宣言:我愛鄰國超過愛遠國,愛本國超過愛鄰國,愛老鄉超過愛國民,愛族人超過愛老鄉,愛雙親超過愛族人。這話雖未必有人明确說過,卻符合仁愛的原則。
那麽,接下來的邏輯結論是什麽呢?
愛自己超過愛雙親。
這當然絕不可能是儒家的主張,但這個邏輯推理卻是成立的。就連儒家自己恐怕也永遠都無法解釋,爲什麽應該“愛雙親超過愛族人”,卻不可以“愛自己超過愛雙親”。
無疑,這是仁愛學說的死穴。
更要命的是,墨家從“愛自己超過愛雙親”出發,又替巫馬子得出一個結論:
我隻可能損人利己,不可能舍己爲人。
于是墨子問:先生的主義,是準備藏在心裏呢,還是打算告訴别人?
巫馬子說:爲什麽要藏起來?當然告訴别人。
墨子說:那好,你死定了。
此話怎講?
墨子的邏輯推理是這樣的——
你的主義宣布後,人們的态度無非兩種,一是贊成,二是反對。贊成的人會照你說的做,而且首先就殺你來利他自己,因爲對于他來說,你就是别人。所以,有一個人贊成你的主義,就有一個人來殺你;有十個人贊成,就有十個人來殺;如果天下人都贊成,天下人都會殺你。
反對的人又會怎麽樣呢?
他們會認爲你妖言惑衆,也要殺你。所以,有一個人反對你的主義,就有一個人來殺你;有十個人反對,就有十個人來殺;天下人都反對,天下人就都來殺你。
好嘛!贊成的人也殺你,反對的人也殺你,請問,你是不是死定了?
巫馬子無言以對。[18]
這當然又是墨子學生編出來的故事。但學生的故事編得這麽好,先生的邏輯恐怕更加強大。實際上,就連辯才無礙如孟子,後來與墨家的一位信徒辯論時也隻能這樣問:先生當真相信愛鄰居的孩子,能夠跟愛哥哥的孩子一樣嗎?[19]
然而孟子這弱弱的一問,卻有雷霆萬鈞之力。實際上儒墨兩家的最大區别,就在于仁愛是有源之水,兼愛是無根之木。墨子始終沒能說清楚,我們憑什麽要一視同仁毫無差别地去愛所有人。是啊,憑什麽呢?
相反,儒家的仁愛盡管問題多多,卻有人之天性爲根據,人之常情做基礎。基礎不牢,地動山搖。墨家的一落千丈,儒家的最後勝出,都不是沒有道理的。[20]
不過,對于救世之争而言,重要的還不是怎麽救,而是救不救。事實上就有人不主張救。在他看來,這世界根本就沒得救,也不該救,不能救。就算當真要救,有用的也不是仁愛或兼愛,而是不愛。
這個人,就是莊子。
不救才有救
莊子和莊子學派跟墨家一樣,也認爲禮樂虛僞。而且,他們也喜歡編故事嘲笑儒家。
有個故事是這麽說的:一天晚上,兩個儒家之徒去盜墓。大儒在地面望風,小儒在墓裏作案。大儒問:天快亮了,怎麽樣了?小儒答:還沒解開衣服呢!這死人嘴裏有顆珠子。不過,這番對話是吟詩。
大儒問:東方作矣,事之何若?
小儒答:未解裙襦,口中有珠。
接着,那小儒一邊在死人嘴裏挖珠子,一邊吟唱:青青之麥,生于陵陂(讀如杯)。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爲!翻譯過來就是:綠油油的麥子,長在山坡坡。活着不捐善款,死了含顆珠子幹什麽?[21]
偷人東西,還要吟詩作賦講大道理,不虛僞嗎?
實際上在莊子看來,儒家和儒家倫理,是不折不扣的大奸大僞;而世俗所謂智慧,則都是爲盜賊準備的。比方說,爲了防賊,人們總喜歡把櫃子、箱子、袋子捆得緊緊的,鎖得牢牢的。然而要是來個大賊,破門而入,扛着櫃子,拎着箱子,提着袋子就跑。哈!他還生怕你繩索捆得不緊,鎖扣鎖得不牢。
智慧如此,道德也一樣。有個江洋大盜就說:準确猜出室内所藏,是聖;搶先進去行竊,是勇;最後一個撤離,是義;知道能不能得手,是智;分贓時人人有份大家一樣,是仁。道德嗎?不道德嗎?
顯然,儒家倫理,墨家道德,是好人和強盜都用得上的,而且強盜還用得更好。難怪“聖人生而大盜起”,因爲盜賊就是聖人培養的。
于是莊子得出結論——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22]
這可真是驚世駭俗,一棍子把儒墨兩家都打入十八層地獄。但莊子意猶未盡,還要追根溯源。他說,孔墨之所以跑出來冒充救世主,是因爲世道人心大亂。因此,要想救世,就必須搞清楚人心爲什麽會變壞。
那麽,是誰把人心搞壞了呢?
夏禹。在夏禹的時代,人人都用計謀,個個都害别人,還認爲是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但夏禹“使民心變”,是因爲帝舜“使民心競”;帝舜“使民心競”,又因爲帝堯“使民心親”。親,就是愛自己的親人。這是儒家倫理的人性基礎,而莊子認爲是禍根。
親親,怎麽就不對呢?
莊子的邏輯是:有親就有疏,有愛就有恨。因此,有堯時代的相互區别,就會有舜時代的互相競争,禹時代的相互鬥争。結果,“天下大駭,儒墨皆起”。
那麽,罪魁禍首是堯?
不,是三皇五帝。因爲堯也好,舜也好,禹也好,都是要治天下。而最早治天下的,是三皇五帝。因此,盡管黃帝治天下讓人心純一,但,有治必有亂,治爲亂之源。有三皇五帝的治,就一定有堯舜禹和夏商周的亂,這就叫“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23]
從堯舜禹到夏商周,就是一部自以爲是、自作多情又自讨沒趣的折騰史。折騰這麽久,哪裏還有救?
由此得出的結論是——無德才有德,不愛才有愛,越治越沒治,越救越沒救。也因此,你當真想要這世界好嗎?那你就不要瞎折騰。
對!不救才有救。
事實上在莊子看來,一個好的天下,是不需要拯救,甚至也是不需要愛的。這就好比魚兒,當它們生活在大江大海之中時,相互救助過嗎?沒有。隻有當泉水幹涸,魚們一齊被困在陸地上時,才需要講愛心,需要相互用濕氣呼吸,用唾沫滋潤,叫“相呴以濕,相濡以沫”(呴讀如需)。這,又哪裏比得上“相忘于江湖”呢?[24]
誰都不用管誰,才叫天下太平。
問題是,這可能嗎?
可能,但沒保證。因爲誰都不能保證那泉水不幹。沒有人禍,還有天災嘛!
但即便如此,莊子也不認爲我們應該“擔負起天下的興亡”。相反,他的主張,是先救自己,後救别人,最後救天下,叫“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這句話,莊子雖然假借孔子之口說出,其實卻是他自己的觀點。[25]
莊子這樣說,對嗎?
對。事實上,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救不了,又怎麽可能拯救别人,拯救天下?相反,如果每個人的門前雪都打掃幹淨了,還有他人的瓦上霜需要操心嗎?
顯然,隻有首先尊重自己,才能尊重别人;首先愛護自己,才能愛護社會。不信你看那些江湖好漢,自己固然視死如歸,别人的生命又何曾放在眼裏?
因此,莊子還有一個觀點:一個人,如果重視自己超過重視天下,愛護自己超過愛護天下,那就可以把天下托付給他。我們甚至還可以爲莊子補充一句:隻有這樣的人,才可以托付天下。
這也是楊朱和老子的觀點。[26]
楊朱、老子和莊子,是道家“三劍客”。其中,楊朱是道家學派的開山鼻祖。老子(《老子》一書作者,下同)則承前啓後,他那噴湧而出的思想,與其他思想交彙成兩條河。一條沿着楊朱的方向奔流,形成狹義的道家學派,代表人物是莊子;另一條朝着相反的方向流淌,形成狹義的法家學派,代表人物是韓非。[27]
那麽,前面的問題,韓非怎麽看?
治國還須庶人劍
跟莊子和墨子一樣,韓非也是既反對仁愛,又反對禮樂的。隻不過,莊子喜歡講故事,墨子喜歡講邏輯,韓非則既講故事又講邏輯。
韓非講的故事,最有名的是“矛盾”。
這故事說,有個楚國人,賣矛又賣盾。他先說自己的盾什麽矛都擋得住,又說自己的矛什麽盾都戳得穿。于是有人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如何?那人傻眼。[28]
這就是“矛盾”一詞的來曆。
韓非,是矛盾論者。
但,這跟仁愛、禮樂,有什麽關系?
也有兩個故事,一個叫“秦伯嫁女”,一個叫“買椟還珠”。第一個故事說,秦國的國君嫁女兒,送了七十個盛裝打扮的丫環作陪嫁。結果,晉公子喜歡丫環,不喜歡公主。第二個故事說,楚國的商人賣珍珠,用香木做成盒子,還要“熏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羽翠”,結果鄭國人買了盒子,退回珍珠。[29]
結論很簡單:内容與形式是一對矛盾。
仁愛與禮樂,正是這樣的關系。仁爲禮之本,故仁愛就是内容,禮樂就是形式。一個人,不能賣矛又賣盾。因此,不能既要仁愛,又要禮樂。
那麽,仁愛和禮樂,哪個好?
都不好。
韓非說,“和氏之璧不飾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爲什麽?用不着!這就叫“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之”。相反,如果必須裝飾,就說明它本質有問題。一個人長得醜,才要化妝;魚蝦不新鮮,才放佐料。這就叫“物之待飾而後行者,其質不美也”。[30]
結論又很簡單:如果仁愛很好,何必要有禮樂?
所以,仁愛不是好東西。
仁愛不好,禮樂更加要不得,因爲禮樂是用來給仁愛遮醜的。這樣虛假騙人的玩意,怎麽會是好東西?何況仁愛越是需要禮樂來裝飾,豈非越是證明仁愛有問題?禮樂越是漂亮,則仁愛豈非越是醜陋?
虛假的美掩飾着真實的醜,這就是韓非眼中的禮樂與仁愛。于是,韓非就這樣用他内容與形式的矛盾論,邏輯地同時否定了仁愛與禮樂。
可惜這個邏輯前提是韓非的,不是孔子的。孔子是内容與形式的統一論者。在他看來,沒有内容,形式就沒有必要;沒有形式,内容也無法表現。子貢就說,内容好比皮,形式好比毛,哪個可以不要?如果去掉毛,虎皮豹皮與狗皮羊皮,又有什麽區别?[31]
儒家與法家,簡直雞同鴨講。
不過,如果墨子再世,卻會同意韓非。事實上墨法兩家雖然根本對立,卻相互同情,因爲他們都是功利主義者和實用主義者。隻不過,墨子講“天下之利”,韓非講“軍國之利”;墨子講“庶民之用”,韓非講“君主之用”。但主張講功利,講實用,則是一樣的。[32]
那麽,墨子爲什麽主張兼愛?
因爲墨子認爲兼愛管用。墨子說,隻要做到“兼相愛,交相利”,諸侯之間就不戰争,大夫之間就不掠奪,庶民之間就不殘害,天下也就太平。[33]
所以,兼愛是必需的,禮樂則沒有用。
韓非則認爲,兼愛、仁愛、禮樂,都沒有用。韓非說,儒家和墨家都鼓吹先王愛民如子。然而怎麽樣呢?人民照樣犯罪,君王也照樣殺人。這就怪了。那些人不是已經得到了慈父慈母般的疼愛嗎?爲什麽還要犯罪?可見愛不管用。你愛他也好,不愛他也罷,他該犯罪,還犯罪。既然如此,那你愛他幹什麽?
愛不但沒用,還誤國。
韓非說,楚國有個良民,父親偷了羊,他去官府舉報,結果被官員殺死,罪名是“不孝”。魯國有個孝子,因爲家有老父,每次打仗都貪生怕死,結果孔子推薦他做官,理由是“仁孝”。楚國那個人,是忠于國家的,卻背叛了父親。魯國那個人,是孝順父親的,卻背叛了國家。這說明什麽呢?說明國之忠臣,卻爲父之逆子;父之孝子,卻爲國之叛徒。仁愛孝悌,能要嗎?不能!
何況仁愛也未必能夠培養孝子。韓非說,一個浪子不成器,父母、鄉親、師長,愛他也好,訓他也罷,他都置若罔聞。隻有官府來抓他,他才乖了。爲什麽?害怕。讓人害怕,比兼愛和仁愛都管用。[34]
還有一個故事,也能證明這一點。
這故事說,伍子胥逃出楚國,被守關的官吏捕獲。子胥說,大王通緝我,是想要我一顆寶貴的珍珠,不過現在已經丢了。你要是把我送回國,大王問起來,我隻好說珍珠被你私吞,你看着辦吧!
結果,那守關之吏把伍子胥放了。[35]
由此可見,管用的不是什麽愛,而是威脅利誘,嚴刑峻法。這就是韓非的劍。
毫無疑問,這是庶人劍。
韓非舉起庶人劍,是一點都不奇怪的。因爲韓非之所處,已是戰國晚期。這時,曆史已經從貴族和君子的時代,變成了平民和小人的時代。理想主義成爲絕響,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才是主旋律。從商鞅到韓非,法家後來居上成爲新時代的代言人,正是時代精神所使然。
然而理想主義從來就不可或缺。事實上,正是這些未必能夠實現的理想,保證了中華文明不至于像亞述文明和羅馬文明那樣,随着帝國的崩潰而消亡。更有趣的是,孔子和孟子代表的儒家,墨子代表的墨家,楊朱、老子和莊子代表的道家,社會理想又各不相同。也正是這些不同的理想,包括韓非代表的法家主張,凝聚了華夏民族的集體智慧,體現出中華文明中的共同價值。這是極其寶貴的思想文化遺産,非常值得我們去追尋,去探讨。
那麽,怎樣的社會才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