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風尚

李勢妹妹的故事告訴我們,

魏晉是唯美的時代。

愛美之心不但人皆有之,

甚至可以決定一個人的生死。

唯美時代

公主震怒。

怒火滿腔的殿下号稱南康長公主,是明帝的女兒、成帝的姐姐。憤怒的原因則任何女人都能理解:她的丈夫居然在書房裏偷偷藏了一個小妞。

小妞其實也是公主,哥哥李勢是成漢國的皇帝,隻不過此時已經亡國。率軍滅亡了成漢的征西大将軍桓溫順手牽羊,把李勢年輕貌美的妹妹作爲戰利品帶回了家中,背着妻子南康長公主“書屋藏嬌”。

公主當然不能容忍。

震怒的公主一把推開了房門,身後跟随着幾十個持刀的婢女。她們進門的時候,李勢的妹妹正在梳頭,長長的頭發拖到地上,皮膚像玉一樣溫潤。

所有人都看呆了。

李勢的妹妹卻不緊不慢繼續梳頭。她把頭發梳好盤了起來,這才起身向公主行禮,然後平靜而凄婉地說:國破家亡,無心至此,若能見殺,乃是本懷。

刀子被扔在了地下。南康長公主沖了過去,抱着李勢的妹妹說:好孩子,你實在是太漂亮太可愛了,就連我看見你都要動心,何況我們家那個老東西![1]

這當然是傳聞,卻未必不真實。至少,它表現出來的風氣和風尚是真實的。那就是一個唯美的時代,愛美之心不但人皆有之,而且可以使人生,也可以讓人死。

比如孫策。

孫權的哥哥孫策,與周瑜同爲漢末有名的少年英雄和青年偶像。他們倆二十四歲迎娶江東美女大喬和小喬時,被吳人親切而欣賞地呼爲孫郎和周郎。那時的孫策,在戰場和情場都很得意,真能讓所有的男人都羨慕不已。

可惜好景不長,孫策被仇家刺傷。傷并不緻命,隻不過臉被劃破。孫策卻說:我的臉都變成這副樣子了,還能再建功立業嗎?說完大吼一聲,創口破裂而死。[2]

奇怪!建功立業與長相有關系嗎?

有,因爲當時的社會風氣就是以貌取人。一個人如果才貌出衆,就會受到追捧,比别人更容易成功。

比如潘嶽。

潘嶽字安仁,小名檀奴,是西晉的文學家,也是當時的頭号美男子。他甚至在後世成爲俊男的标準,正如西施是美女的代名詞。因此,一個男人如果長得漂亮就叫“貌若潘安”,女人則會把自己的最愛稱爲“檀郎”。

事實上潘嶽早就是“大衆情人”。他年輕的時候,隻要拿着彈弓坐車出去玩,洛陽城的女人便會老老少少全都跑出來,手牽着手圍着他看,還要往他的車裏送水果。潘嶽的風頭,絕不亞于今天的好萊塢明星。

這當然很讓人羨慕,因此另外兩位文學家左思和張載便見賢思齊,也拿一個彈弓坐車出來玩。可惜他們倆的長相實在對不起觀衆,于是所有的女人都沖左思吐口水,男孩子都向張載扔石頭。結果,潘嶽空着車子出去,一車水果回來。張載空着車子出去,一車石頭回來。[3]

如此風氣是否可取,當然不妨見仁見智。實際上潘嶽的人品十分可疑。爲了巴結讨好賈皇後的外甥賈谧,他和石崇每天都要等候在街頭,遠遠看見賈谧車子揚起的塵土便拜倒在地,叫“望塵而拜”,也叫“拜望塵”。

就連他的母親都對此嗤之以鼻,潘嶽自己最後也成爲政治鬥争的犧牲品。據說,臨刑前潘嶽曾對母親說:媽媽我對不起你!然而說什麽都已經晚了。[4]

潘嶽人頭落地,盡管那張臉漂亮至極。

相反,庾亮則死裏逃生。

與王導、桓溫和謝安相比,庾亮可能是東晉“四大執政”中最漂亮的。晉元帝司馬睿甚至就因爲庾亮光彩照人風情萬種,才決定聘他妹妹爲皇太子司馬紹之妃。庾亮也才得以在晉明帝司馬紹駕崩後,以國舅爺的身份執掌朝政,大權獨攬,盡管名義上的顧命大臣是他和王導兩人。[5]

然而庾亮的能力顯然不如王導、桓溫和謝安,他一意孤行的結果則是逼反了擁兵自重的地方官蘇峻。蘇峻兵臨建康城下,庾亮隻好狼狽逃竄,先去投奔溫峤,然後又和溫峤一起向陶淵明的曾祖父征西大将軍陶侃求援。[6]

陶侃卻要殺庾亮。

這并非沒有原因。于私,陶侃認爲顧命大臣的名單中沒有自己,是庾亮做了手腳。于公,蘇峻之亂确實是庾亮一手釀成。所以,當陶侃率領大軍來到溫峤的駐地時,便明确表示不殺庾亮兄弟,不足以謝天下。而且,也隻有殺了庾亮兄弟,蘇峻才會從建康退兵。[7]

當然,也有人說陶侃并無這種表示,隻不過大家都這樣議論和猜測而已。但庾亮惶恐不安,則可以肯定。實際上這時的他,已經連逃跑的可能都沒有,隻能接受溫峤的建議,硬着頭皮去見陶侃。[8]

陶侃卻又意外地高擡貴手。

此事同樣是疑案,也衆說紛纭。其中最具有戲劇性的說法是:陶侃一見庾亮,就爲他的風度神采所傾倒。不但馬上改變了态度,還非常喜歡器重這個漂亮人物。[9]

美能救人一命,這似乎是一個例證。

這當然未必可靠。比較可靠的說法,是庾亮在陶侃面前主動而坦誠地承擔了釀成蘇峻之亂的責任,在“引咎自責”的同時又表現出極佳的風度(風止可觀),讓陶侃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看法,并表示出欣賞。[10]

可能嗎?

完全可能。

實際上此案與李勢妹妹的故事如出一轍。在那個案例中,真正打動南康長公主的,與其說是那姑娘的長發拖地和皮膚如玉,不如說是她的“神色閑正,辭甚凄婉”。或者說,正因爲她視死如歸,才格外地楚楚動人。

庾亮應該也如此。

事實上作爲魏晉名士和當朝宰相,器量和風度之于庾亮簡直就是起碼的修養。他在與蘇峻作戰兵敗逃亡時,手下的士兵射箭誤中了自己船上的舵手。當時衆人大驚失色如鳥獸散,庾亮卻從容鎮定不緊不慢地說:呵呵!這樣的技術水平,怎麽能指望他打敗賊兵![11]

這就跟謝安在海上的表現一模一樣。

甚至直到晚年,庾亮也都維持着良好的風貌。蘇峻之亂後,庾亮離開中樞出任荊州刺史,駐節武昌(今湖北鄂州)。某天晚上,一群名士聚在南樓吟詩作曲。就在音調漸入高亢之時,庾亮帶着十幾個侍從來了。衆人正要起身回避,庾亮卻說:諸位請留步,老夫也興緻不淺。

于是舉座皆歡。

那是一個月朗風清的秋夜,參加聚會的也都是一時之選,包括後來被司馬昱用于制衡桓溫的清談家殷浩。庾亮和衆名士無拘無束地談笑風生,一任涼爽的江風把他們的高談闊論和歡聲笑語送到遠方。

遠在建康的丞相王導,後來是從王羲之那裏聽說這件事的。聽完,王導忍不住問:那時,元規(庾亮字)的風度恐怕不得不略有減損吧?

王羲之卻不容置疑地回答:唯丘壑獨存。[12]

這是很高的評價,王導也隻能默然。問題是,王羲之他們極爲看重的“丘壑”是什麽?爲什麽隻要心中存有“丘壑”就能風度不減,讓人不敢小看呢?

漂亮地活着

丘壑就是深山幽谷。

深山幽谷是隐居的地方。王羲之說庾亮的心中“丘壑獨存”,難道是說他有隐逸之心?

應該不是。

庾亮當然不會去做什麽隐士,他甚至也不會“大隐隐于朝”。所謂“唯丘壑獨存”,隻不過是閑靜超脫的胸懷情趣依然故我而已。這倒是魏晉名士必需的情懷。就連那位名士皇帝司馬昱,也要把皇家園林看成深山幽谷。

這其實是一個悖論。

我們知道,魏晉是士族的時代,東晉尤其是。而所謂“士族”,則是世代讀書做官的家族。這樣的族群或階層竟然以歸隐山林爲境界和情懷,豈非咄咄怪事?

當然奇怪,卻不能簡單地稱之爲“虛僞”。包括那位“望塵而拜”的潘嶽,在撰寫《閑居賦》的時候也未必就是虛情假意。也許,他确實願意過那種釣釣魚、種種菜的閑居生活,卻又無法抵擋高官厚祿的誘惑。這就像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裏面的人想出來,很難說哪個更真實。

實際上在魏晉名士那裏,出來做官與向往隐逸并不矛盾。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最後不是官拜司徒,位列三公了嗎?贊美庾亮“丘壑獨存”的王羲之,不也擔任了右将軍的高級官職,因此被稱爲“王右軍”嗎?

不能說一點糾結都沒有。嵇康的兒子嵇紹,就曾經在出(出仕)處(讀如楚,隐退)之間左右爲難。這當然主要由于政治原因:司馬政權于他有殺父之仇。然而受嵇康之托撫養了他的山濤卻說:天地之間,尚且有日月盈虧的千變萬化、春夏秋冬的此消彼長,何況人事呢?[13]

意思很清楚:改朝換代不算什麽。

嵇紹終于做了西晉的官,而且是著名的忠臣。八王之亂時,官居侍中的他挺身捍衛晉惠帝司馬衷,結果被害于帝辇之側。事後,宮人給晉惠帝換衣服,惠帝卻說:朕這件衣服不要洗,那上面有嵇侍中的血![14]

晉惠帝曆來是被視爲“白癡皇帝”的。現在看來,他的智商也許不高,情商卻肯定不低。[15]

成問題的,反倒是某些“高智商”的人。

實際上從一開始,嵇紹的出仕和死節就備受争議。争論的焦點,則無非在忠與孝、出與處的關系。在許多被認爲“有思想”的人看來,嵇紹根本就不該仕于晉,因爲出仕則必須盡忠;而嵇紹越是忠于晉,就越是不孝于父。于是連帶把嵇紹推薦給晉武帝的山濤,也備受诟病。[16]

但,這很重要嗎?

未必。因爲儒家倫理絕不代表魏晉風度。

那麽,魏晉風度的主旋律是什麽?

人要漂亮地活着。

的确,魏晉是唯美的時代;而在魏晉人看來,人物之美不僅是“長得漂亮”,更是“活得漂亮”。這當然并不容易。做到這一點,不但要有勇氣,可能還得付出代價。

比如夏侯玄。

夏侯玄是魏晉玄學的開山宗師之一,也是曹魏與司馬集團政治鬥争的犧牲品。他其實是被司馬師殺害的,隻不過表面上經過了司法程序。負責審訊的,則正是書法家鍾繇的兒子、當時的廷尉(公安部長)鍾毓(讀如育)。

這是一場讓帝國的審判官丢盡臉面的訊問。夏侯玄從走進審訊室那一刻起,就一言不發。嚴刑拷打之後,還是一言不發。鍾毓交不了差,隻好親臨現場。

跟随鍾毓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弟弟,也就是後來害死了嵇康的鍾會。也許,鍾會想緩和氣氛;也許,他認爲可以跟夏侯玄套近乎。總之,鍾會自作聰明地上前握着夏侯玄的手說:太初(夏侯玄字)何至于此!

夏侯玄斷然拒絕。他毫不客氣地對鍾會說:鄙人雖是受刑的囚犯,也請鍾君放尊重點!

鍾會狼狽至極。

廷尉鍾毓就更加狼狽,因爲司馬師規定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惶惶不安之中,萬般無奈之下,鍾毓隻好親自捉刀代筆,按照司馬師要求的口徑替夏侯玄寫了供詞,然後流着眼淚拿給夏侯玄看。夏侯玄卻隻草草地看了一眼,便冷冷地說:難道不就該如此嗎?

此後直至走上刑場,夏侯玄都神色不變。[17]

對此,人們盡可做出道德的贊揚和評價:有風骨,有氣節,威武不能屈,等等。但如果換個說法,就叫“活得漂亮”。沒錯,論态度,是有節;論風度,是漂亮。

事實上夏侯玄也是漂亮人物,當時人們對他的點評就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懷”。他的漂亮甚至讓魏明帝曹叡十分難堪,因爲曹叡讓自己的小舅子毛曾跟夏侯玄并坐,竟被時事評論員們稱爲“蘆葦靠在了玉樹旁”。[18]

這就又讓人想起了嵇紹。

嵇紹同樣活得漂亮。他在前去捍衛晉惠帝時,有人勸他帶上一匹好馬。嵇紹卻說,此事隻有兩種結果:要麽逆賊伏法,要麽忠臣死節,帶好馬幹什麽?

那人隻能一聲歎息。[19]

實際上嵇紹原本漂亮,他甚至給我們留下了“鶴立雞群”這個成語。事情的原委是:有人對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說,嵇紹真是漂亮呀!那昂然挺拔的風度,就像野鶴獨立于雞群。王戎卻說:那是因爲你沒見過他爹![20]

那麽,嵇康又漂亮到了什麽程度?

跟夏侯玄以及夏侯玄的“同案犯”李豐一樣。隻不過夏侯玄是“玉樹”,李豐和嵇康是“玉山”,或“玉山之将崩”。當時的說法是:李豐萎靡不振,或者嵇康酩酊大醉的時候,就像一座玉山将要轟然倒塌的樣子。[21]

不難想象,那是怎樣的風度和風采!

其實漂亮得像玉樹的還有一個人,他就是庾亮。庾亮去世後,一位參加葬禮的名士十分痛惜地說:就這樣把玉樹埋在了黃土中,讓人怎麽受得了![22]

什麽樣的人,才能獲得如此評價?

外表清朗俊秀,風姿安詳文雅,内心澄明透徹,處世超凡脫俗,沒有一點污染。用王戎的話說,就叫“風塵外物”(超脫于世俗之外的人物)。[23]

沒錯,瑤林瓊樹,原本就不該在世間。

按照這個标準,庾亮似乎段位還不夠,謝安的伯父謝鲲(字幼輿)就這麽認爲。有一次,還是太子的晉明帝司馬紹問他:衆人都拿庾亮跟您相比,您覺得怎麽樣?

謝鲲說:居廟堂之高,爲百官典範,臣不如亮。處江湖之遠,一丘一壑寄情山水,亮不如臣。[24]

這大約是實話。八王之亂時,長沙王司馬乂曾下令鞭打謝鲲,謝鲲坦然脫衣就刑,面不改色。後來被赦免,同樣面無喜容。如此泰然處之,恐怕就因爲“丘壑獨存”。所以後來顧恺之畫像,便幹脆把謝鲲畫在了岩石裏。這位中國的達·芬奇說:幼輿先生就該待在深山幽谷之中。[25]

然而謝鲲卻其實是在朝的。他也好,庾亮也罷,恐怕都隻不過把那深山幽谷藏在了心中。問題在于,人要活得漂亮,與那山山水水又有什麽關系?當這種情愫、情結或情懷成爲風尚時,又意味着什麽呢?

也許,我們還得再借用一下謝鲲的眼睛。

人與自然

謝鲲最欣賞的除了嵇紹,就是衛玠。[26]

玠讀如介,是一種玉器。衛玠自己也人如其名,像玉一樣漂亮。據說,少年時代的他曾經坐一輛白羊車在洛陽城裏走,結果滿街議論紛紛:這是誰家玉璧般的孩子?

從此衛玠号爲“璧人”。

可惜璧人兒不經看。衛玠二十七歲那年到建康時,由于四面八方趕來觀看的人圍得像一堵牆,竟不堪其擾一命嗚呼,當時的說法叫做“看殺衛玠”。[27]

當然,漂亮得像玉的并非隻有衛玠。夏侯玄和庾亮是玉樹,李豐和嵇康是玉山,此外與王戎齊名的裴楷,夏侯玄的遠房侄兒夏侯湛,還有美男子潘嶽,也都被稱爲“玉人”,夏侯湛和潘嶽還被稱爲“連璧”。[28]

如此看來,以玉比人,乃是當時的風尚。

那麽,魏晉名士爲什麽如此看重玉?

或者說,玉的品質是什麽?

純潔而高貴。

實際上這就是魏晉風度的追求,因爲這種風度的創造者是士族。士族這個概念常常讓其他民族和國家的曆史學家感到爲難,因爲在他們的話語系統中沒有相應的詞語可供翻譯。出于無奈,便隻好使用“貴族”這個稱謂。

然而士族與貴族并不能畫等号。根本的區别,在于貴族有世襲的爵位,士族沒有。他們甚至不像歐洲中世紀的騎士,還有一個君主将劍放在右肩的冊封儀式。因此,士族要實現彼此之間的身份認同,以及與其他階層和族群的區别,除了靠族譜,還得靠外在風度和内在精神。

那麽,什麽樣的精神和風度能夠代表士族?

高貴和清純。高貴是爲了與卑賤者相區别,清純則是爲了與混濁者劃清界限。這兩條缺一不可,因爲士族是一個優越感極強的階層。他們通婚必須門當戶對,也不能跟身份不配的人坐在一起,即便後者貴爲皇親國戚。毛曾被稱爲靠着玉樹的蘆葦,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出身寒門。

出身寒門必定寒酸,寒酸則必無氣度和品位,這就是高級士族的觀念。盡管這種觀念未必正确合理,卻爲名門望族所堅持。結果,位高權重的桓溫爲兒子求娶王坦之的女兒,便被老爺子王述拒絕;謝安家由于在西晉以前不是一流大族,竟也被譏爲“新出門戶”。[29]

不過士族的優越感是血緣的,更是文化的。因此他們更看重的不是貴賤,而是清濁。這是東漢末年就開始産生的觀念,一般的理解大體是:正直爲清,邪惡爲濁;高雅爲清,鄙俗爲濁;讀書人爲清,暴發戶爲濁。

清純而高貴,就叫清高。

所以,那些堅持自己的操守和品位,不跟權貴和暴發戶同流合污的士大夫就叫清流。他們的聲譽叫清望,品格叫清标,言論叫清議,就連揚起的塵土也叫清塵。

這就必須超凡脫俗。

因此,魏晉名士酷愛的對象、形象和意象,便或者是清純的,或者是明亮的,或者是晶瑩剔透的,或者是風姿綽約的,或者是楚楚動人的,而且幾乎無不用于人物的鑒賞和品評。比方說:軒軒如朝霞舉,濯濯如春月柳,朗朗如百間屋,爛爛如岩下電,肅肅如松下風。[30]

是啊,一個人,氣宇軒昂有如朝霞升起,明淨清新有如春柳初綠,開闊明朗有如高屋建瓴,目光炯炯有如岩下閃電,那是怎樣的風采和風度!

還有清風朗月,那幾乎是魏晉風度的形象代言人。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松。

松,原本是道德的象征。所謂“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就是這個意思。這種象征意義魏晉也有,一位名叫和峤的大臣就被點評爲“森森如千丈松”,意思是國家的棟梁。因此他的去世,也被稱爲“峨峨若千丈松崩”。[31]

比和峤更早得到這種好評的是李膺。李膺是東漢名士的領袖,位居名士排行榜“八俊”的榜首(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他得到的評價,是有如勁松之下強勁的清風(谡谡如勁松下風)。[32]

這是風骨的象征。

嵇康也獲得了類似評價。山濤就說嵇康平時有如“孤松之獨立”,醉倒有如“玉山之将崩”,其他人則認爲嵇康“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也就是說,李膺的風清冽強勁(谡谡),嵇康卻是慢慢吹上去的。這樣的松下風,顯然更有一種飄逸潇灑甚至自由散漫的神韻。[33]

實際上,這也是東漢與魏晉的區别,即東漢更重道德而魏晉更重審美。而且,審美的前提是“丘壑獨存”。難怪一個人優秀漂亮,就叫“長松下當有清風”;也難怪人們對山濤的觀感有如“登山臨下”,但覺“幽然深遠”。[34]

這可真是活得漂亮。

沒錯,漂亮得就像大自然。

魏晉名士對自然界的熱愛,确實超過了前人。簡文帝那一句“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道盡了他們的心曲。他們不但以清風明月、春柳勁松來品評人物,更親自置身于大自然之中,并從中體驗到難以言表的愉悅。

比如顧恺之和王獻之。

顧恺之是畫家,王獻之是書法家,但他們最喜歡的都是會稽郡山陰縣(今浙江紹興)一帶的山山水水。顧恺之的描述是:千岩競秀,萬壑争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王獻之的說法則是: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爲懷。

兩位都是藝術家,感受當然敏銳,不過這種感受能力卻未必沒有普遍性。有一位僧人從建康回會稽路過吳中遇到下雪,事後對當時情景的描述便同樣富有詩意:郊邑還在紛紛揚揚,山林卻是一片潔白。[35]

對于這樣的文字,任何解釋都會顯得多餘。要說的僅僅是:這已經完全不同于之前《詩經》和《楚辭》對風景的描寫。在那裏,自然和自然現象隻不過是人物或故事的背景。在這裏,卻是獨立和純粹的審美對象。

同樣,魏晉人眼中的自然界,也不再是孔夫子那裏的道德象征、董仲舒那裏的政治籌碼。它跟現實生活中的人物一樣可以觀賞和品評,隻不過也許更漂亮。

天人依然合一,然而意味不同。

這是中華文明史上的一大轉折,人與自然的關系從道德和政治的一變而爲審美的,由此産生的文明成果則是山水畫和山水詩。盡管它們要到隋唐以後才蔚爲大觀,但東晉卻無疑在觀念上開啓了先河。

轉變并不奇怪,因爲魏晉是一個唯美的時代,而最漂亮的活法則莫過于自然。事實上魏晉人熱愛自然界,就因爲它自然。自然在漢語中,原本就是“天然如此,無須人爲”的意思。能做到這一點的,則非自然界莫屬。所以日本人用“自然”來翻譯nature,也很自然。

然而正如中國的山水畫不能理解爲西方的風景畫,魏晉對自然的發現也與科學無關。在人們眼裏,自然界仍然是人類社會的一部分,是有意志力和人情味的。因此,當他們不再将自然界道德化和政治化以後,發展起來的便是自然科學以外的兩種精神文明。

這就是哲學和藝術。

魏晉世界杯

魏晉的哲學是玄學,玄學的表現是清談。清談和唯美是當時的兩大風尚,東晉四大執政王導、庾亮、桓溫、謝安,還有前面提到的漂亮人物比如夏侯玄,也都同時是清談家。璧人兒衛玠更不但被看死,還差點被談死。

衛玠是在西晉戰亂時陪着母親南下的。他先到了江夏(今湖北武漢),後到了豫章(今江西南昌),最後被看死在建康(今江蘇南京)。實際上他在被圍觀前就已經大病一場,原因則是遇到了謝鲲。

被顧恺之畫在岩石裏的謝鲲是野心家王敦的屬下。當時王敦鎮守豫章,衛玠前去拜訪,與謝鲲一見如故。結果衛玠居然置主人王敦于不顧,跟謝鲲大談玄學,一連幾天通宵達旦,終于一病不起,無可救藥。

看來,衛玠其實是“過勞死”。他在建康,恐怕是躺在病床上或車子裏被人圍觀的。一個人,重病在身還能受到那樣的追捧,實在堪稱漂亮至極。

被衛玠冷落的王敦表現得也很漂亮。他對謝鲲說:當年王弼的言論可謂金聲,此番衛玠的清談要算玉振。這是很高的評價,因爲王弼是魏晉玄學創始人之一。他如果參加清談會,是幾乎沒有對手,隻能自問自答的。

可惜王弼更短命,隻活了二十四年。

好歹活到了二十七歲的衛玠,同樣是多愁善感的少年天才。據說,他未成年時便開始思考各種哲學問題,還專門去請教了當時的美男子兼清談家樂廣。

衛玠問:夢是什麽?

樂廣答:想。

衛玠說:夢中之事根本就沒經曆過,怎麽是想呢?

樂廣又答:因緣。

小小年紀的衛玠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因緣是什麽,竟然抑郁成疾。樂廣聽說大吃一驚,立即乘車前往衛玠家爲他分析解說,衛玠這才轉危爲安。

此事讓樂廣頗爲感慨。衛玠成年後,樂廣便把女兒嫁給了他。由于翁婿二人都聰明漂亮玲珑剔透,因此被評價爲一個冰清(樂廣),一個玉潤(衛玠)。[36]

美與智,竟是這樣的關系。

不知道樂廣當年怎樣爲衛玠解說,但樂廣的清談水平卻毋庸置疑。某次,一位客人跟他讨論《莊子》提出的“指不至”問題。這句話的意思是:概念與事物不可能完全相稱,叫“指不至”;相稱是沒有止境的,叫“至不絕”。因此人類的認識也永無止境,不可能達到真理的彼岸。

問題是,概念與事物如果完全不能相稱,那又要它幹什麽?真理的彼岸如果不能到達,那又何必追求?爲什麽我們使用概念時,多少總能有所認識?概念與事物,認識與真理,到底是什麽關系?

客人想不明白,來問樂廣。

樂廣卻舉起了麈尾。

麈讀如主,是鹿群的領袖。鹿群的行動,則全看鹿王尾巴的擺動。因此,麈尾有指揮棒的意思。名士們手中的麈尾,是類似于羽扇和拂塵的東西,有手柄和麈尾毛。它是清談時的道具,後來更成爲清談領袖和高級士族的身份标志。至于本次,樂廣則把它變成了說理的工具。[37]

客人問:指,究竟是至,還是不至?

樂廣用麈尾觸及幾案說:至不?

客人說:至。

樂廣又把麈尾移開:既然到了,怎麽拿得走?

客人恍然大悟。

這是典型的清談。事實上,盡管魏晉的清談未必每次都像這樣涉及深刻的哲學問題,但清談必須富有哲理和充滿智慧,則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它在魏晉是一件不可小看的事情。那些一流清談家的聚會很久以後還廣爲傳頌,表現突出的名士則會像國際影星一樣出盡風頭。

比如殷浩。

殷浩就是後來被司馬昱用來制衡桓溫的人。此人的政治和軍事能力雖然一般,卻因擅長清談而享有盛名。所以他在早年以庾亮屬下的身份來到建康時,王導竟然以丞相之尊專門爲他召開清談會,還親手解下懸挂于帳帶的麈尾與之對談,直至半夜三更興盡方散。

這次清談會的内容無從知曉,但應該相當精彩。因爲根據第二天早上桓溫的回憶和評論,會上自始至終都沒人插得上話,聽得懂的則隻有他自己和謝安的堂兄謝尚,另外兩個名士就隻能像小母狗似的乖乖待着。

不過,王導地位尊貴,殷浩則跟庾亮關系密切。因此盡管唇槍舌劍,也一定彬彬有禮,殷浩更是要收斂。等到他跟劉惔辯論時,可就火藥味十足。跟另一位名叫孫盛的清談家辯論時,更是雙方都用力甩動麈尾,結果是飯菜冷了又熱,熱了又冷,裏面落滿了麈尾毛。

這樣的辯論,就叫“劇談”。

其實哪怕不是劇談,也會讓人緊張。因爲清談的知識和智慧含量極高,聽不懂和跟不上都是丢人現眼的。所以謝尚向殷浩讨教時,才聽了寥寥數語便已汗流浃背。殷浩則不緊不慢地說:來人呀,拿條毛巾給謝郎擦汗![38]

但即便如此,魏晉名士仍趨之若鹜。事實上,清談既是風流人物展示聰明才智的手段,也是上流社會重要的社交活動,因此老成持重如王導,飄逸潇灑如庾亮,野心勃勃如桓溫,從容鎮定如謝安,也都樂此不疲,因爲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方式。

清談,是名士們的世界杯。

這并不奇怪。因爲魏晉是士族的時代,而士族正是通過掌握知識和擁有智慧成爲特權階層的。無論是要顯示自己的文化優勢,還是要擴大自己的社會影響,他們都必須借助清談。哪怕貴爲相王如司馬昱,也如此。

明白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魏晉玄學。

玄學當然也是“中國式哲學”,而且一開始還披着儒學的外衣,包括重新爲《論語》這樣的儒家經典作注。然而無論世界觀還是方法論,玄學與儒學都南轅北轍。我們甚至可以說,孔夫子他們要的,就是玄學不要的;孔夫子他們不要的,則正是玄學想要的。

那麽,玄學與儒學的區别何在?

借用康德的術語,儒學是“實踐理性”的,玄學是“純粹理性”的。儒家思考的那些現實世俗問題,比如政治和倫理,恰恰爲玄學所不感興趣。實際上玄學之“玄”,就在于研究課題的高深玄遠和無關實際。比方說,世界的本體是什麽,思辨的方法又是什麽。

玄學形而上,儒學形而下。

很清楚,儒學最終要做,玄學卻隻需要說。這才有“清談誤國”的批評。對此,謝安曾嗤之以鼻。他說:秦任商鞅不尚空談,怎麽也二世而亡?[39]

事實上魏晉的清談家中并不乏實幹家,他們對玄學興趣盎然也并非不務實,甚至也未必當真要弄清楚世界的本體是有是無,隻不過欣賞和喜歡那高談闊論之中體現和蘊含的智慧。是啊,當一群聰明絕頂的人聚在一起,揮舞着麈尾唇槍舌劍時,豈非極其高雅的智力遊戲?

沒錯,這是一種活法,一種人生态度。

這種态度是哲學的,也是藝術的。

無弦琴

據說,陶淵明的琴沒有弦。

不清楚他爲什麽要有這樣一張無弦琴。如果是因爲不懂音樂,或認爲大音希聲,固然可以無弦,那張琴豈非也是多餘?然而陶淵明卻偏偏要有琴。而且但凡有酒,就要撫弄那無弦琴,演奏着誰也聽不見的樂曲。[40]

也許,琴就是他的麈尾。

沒有證據顯示陶淵明參加過清談,但這絕不意味着他是另類。相反,作爲魏晉最後一位名士,陶淵明的人生态度也是哲學和藝術的。隻不過殷浩他們要以其他清談家爲交流對象,陶淵明的對象卻是田園和自己。

這一點,可以從他的詩中讀出。是啊,爲什麽村子裏的雞鳴狗吠,鄰居家的炊煙袅袅,田野中的良苗遠風,農耕時的帶月荷鋤,這些再普通尋常不過的情和景,會變成他心中和筆下的情之所鍾?詩人其實已經做了回答: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41]

辯就是言說,不是辨别。人類需要言說,是因爲有心意要表達。心意可以是情感,是意志,是認識,但都需要通過概念性的語言來傳遞。然而概念性語言(言)能不能充分地表達心意(盡意),卻是一個問題。爲此,魏晉玄學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可以,一派認爲不能。

這就是“言盡意”和“言不盡意”之争。

也因此,此處的“辯”不能寫成“辨”。

陶淵明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隻是告訴我們,當他采菊東籬下,悠悠然無意間看見了南山,看見那緩緩西下的秋陽和結伴而歸的飛鳥時,就已經領悟到了什麽(此中有真意),但想說的時候卻忘了該怎麽說。

當然,更重要的是:不必說。

所以,他的琴也不必有弦。因爲重要的是真意,忘言則無關緊要。有此真意,則即便“結廬在人境”,也能“而無車馬喧”,何況還有那菊花,那南山,那飛鳥。

這其實是藝術化的玄學。

實際上玄學的終極目的,就是要探究真意,隻不過這真意是世界和宇宙的。這就更非一般概念性語言所能把握和表達,隻能訴諸“玄言”,還得“玄之又玄”。當這種玄之又玄的語言也無法盡意時,就隻能訴諸藝術了。

藝術也是言說,卻是“非概念性”的。藝術語言無論抽象如音樂、書法,具象如雕塑、繪畫,都多少具有不确定性。然而這種特性對于無法窮盡的真意卻是福音。因爲确定即限定,限定則有窮,那又豈能是衆妙之門?

玄學的藝術化,勢在必然。

而且,也隻是換了一種言說的方式。

事實上陶淵明并沒有否認言說的必要,否則他連這詩也可以不寫。這就正如麈尾不是清談的目的,清談卻仍然需要麈尾助興。哲學也好,藝術也罷,都需要載體,也需要道具。所以,琴不能沒有,哪怕無弦。

同樣,圍棋也不能沒有子,哪怕隻有黑白兩種。

圍棋與音樂、書法、繪畫并稱爲琴棋書畫,從分類學的角度看是很怪異的。但如果清談也能變成遊戲,圍棋又爲什麽不能變成藝術?實際上在魏晉,圍棋就是“無言的清談”,叫“手談”;也是“坐着的隐居”,叫“坐隐”。手談睿智,坐隐清高。這豈止是藝術,簡直就是哲學。[42]

當然,也是人生态度和生活情趣。

書法和繪畫亦然。

如果說圍棋是從遊戲變成了哲學,那麽,書法就是從實用變成了藝術。二者之間的區别,就在那字寫出來是爲了傳遞信息,還是僅僅爲了好看。這就正如繪畫作品是不是藝術,不能看功能,隻能看審美。審美是有個性的。沒有個性,就隻有畫工和畫匠,沒有畫家。

這當然有一個漫長和漸進的過程。就連琴棋書畫并稱爲四藝,也要到唐。但魏晉無疑是重大轉折期。以顧恺之和王羲之爲代表,不同于前人的觀念開始産生,作爲純粹藝術的繪畫和書法已是嶄露頭角或呼之欲出。[43]

毫無疑問,這首先得益于唯美的風尚。或者說,這種轉變本身就是唯美風尚的組成部分。但書法成爲獨立的藝術門類,卻很可能與玄學有關。因爲隻有經過哲學訓練的頭腦,才有可能從一撇一捺的線條組合中看出真意來。那樣一種審美眼光,是要稱之爲“玄心妙鑒”的。

甚至就連琴棋書畫在魏晉的大行其道,也許都要拜玄學所賜。至少,音樂、圍棋和書法的共同特點,就是素雅和抽象。因此,它們與“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以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争美”的老莊思想是相通的,與玄言和清談的風尚也是合拍的。[44]

看來,玄學藝術化的同時,藝術也在玄學化。

自然美的發現,同樣如此。

跟藝術一樣,晉人眼裏的自然界也是玄學化的。玄學探究的是宇宙的規律,這規律被《老子》表述爲“道法自然”。這句話的意思不是“道”之外還有一個什麽“自然”供它效法,而是說“道”的法則就是“自然而然”。唯其如此,天地才會“有大美而不言”。[45]

那麽,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是什麽樣子?

林無靜樹,川無停流。

這是兩晉之交郭璞的詩,在後世備受推崇。有人甚至這樣說:風聲蕭瑟,水聲泓峥,那意境實在不可言傳。每次讀到這兩句,便覺得神超形越。[46]

爲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因爲深長意味盡在不言中。

很清楚,如果說玄學的藝術化是換了言說方式,那麽自然的玄學化就是換了審視眼光。這種眼光就叫“玄對山水”,前提則是“方寸湛然”(方寸即心,湛即清澄)。[47]

也就是說,内心世界一片純淨。

現在,我們已經不難理解魏晉名士的審美取向,理解他們爲什麽那麽喜歡玉,喜歡春月柳,喜歡松下風。我們也能理解,爲什麽秋冬之際的山陰道尤難爲懷,而郊邑還在飄雪,山林卻已皓然,會那麽讓人感動。

沒錯,所有這些都純淨而自然。

自然就真實,真實則率性。某個大雪紛飛的晚上,王獻之的哥哥王徽之一覺醒來打開房門,發現那雪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初晴的雪夜月色清朗四野皎然,于是當即決定去見畫家戴逵。然而船行一夜來到戴家門前,徽之卻吩咐返航。他說:乘興而來,興盡而去,何必見戴?[48]

也許,這就叫真性情。

有此真性情,人與人的交往也會變得純淨而自然。有一次,王徽之去建康,船停在碼頭上,正好精通音樂的名士桓伊在岸邊路過。并不認識桓伊的王徽之,居然派人傳話說:先生能爲我吹笛子嗎?當時已經名滿天下的桓伊也二話不說,坐在胡床上吹奏三曲,然後轉身上車而去。自始至終,兩人沒有一句客套和寒暄。[49]

什麽叫性情中人?這就是。

真性情,美儀容,尚自然,愛智慧,重門第,所有這些加起來,也許便是魏晉風度。問題在于,這樣一種風度有價值嗎?如果有,又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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