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人物

身敗名裂的王敦是東晉第一叛臣,

也是東晉第一英雄。

他的氣焰嚣張,他的飛揚跋扈,

他的鎮定自若,他的睥睨一切,

都讓後人極爲向往。

英雄與奸賊

沉默良久之後,許劭回答了曹操的問題。

這時的曹操還是年輕人,許劭則早已是東漢末年著名的評論家,每個月的初一都會對當時的人物發表評論,叫“月旦評”(大年初一叫元旦,每月初一叫月旦)。被許劭點評過的立即名聞天下,難怪曹操要去見他。

然而身爲名士的許劭,卻看不起這個出身宦官家庭的小夥子。曹操則使出渾身解數,用近乎耍無賴的辦法逼許劭表态。萬般無奈之下,許劭給出了這樣的評價:

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

據說,曹操竟歡天喜地而去。[1]

曹操當然要高興的。因爲這時他還寂寂無名,甚至被人鄙視,隻有太尉橋玄對他另眼相看,認定他是将來安定天下的人。就連曹操去見許劭,也是橋玄的建議。[2]

其實橋玄也有點評,而且與許劭相似:

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3]

這個故事在當時肯定廣爲流傳,而且有各種版本。但最爲後世認同的,是這樣十個字:

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4]

從此,奸雄二字,就成了曹操的标簽。

标簽顯然從橋玄和許劭的說法演變而來。他們都使用了兩個詞:奸賊,英雄,合起來就是奸雄。

然而三個版本的意思卻不相同。按照第一種和第二種說法,曹操活在治世就會害人,活在亂世反倒對了。第三種說法則相反,盡管這個說法據說也是許劭的。

沒必要弄清楚哪一個版本是最原始和最正宗的,因爲無論哪種都承認曹操不是尋常人等。實際上在漢末魏晉時期,英雄與奸雄或者枭雄,并沒有太大的區别,而且“英雄”這個詞也是有明确定義的:

草之精秀者爲英,獸之特群者爲雄。[5]

很清楚:英和雄是一回事,即卓異突出,隻不過植物中最優秀的叫英,動物中最傑出的叫雄。這就像群和衆是一回事,隻不過動物叫群,人類叫衆。所以一個人,像花兒一樣漂亮就叫英俊,像虎豹一樣強勁就叫雄姿。

于是,人們便把原本用于動植物的“英雄”一詞挪用到人物,并給出以下定義:

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

顯然,英,就是才華出衆(如英才),或天賦過人(如英氣),或青春煥發(如英年);雄,則是大無畏的(如雄霸),或強有力的(如雄風),或極威武的(如雄赳赳)。據此,曹操當然是英雄。他自己這麽認爲,别人也這樣看。

有一次,匈奴派使節來華。

這時曹操已是魏王,卻因其貌不揚而自慚形穢,便讓崔琰代爲接見,自己扮作衛士握刀站在一旁。事後,曹操派人去問使節:你對魏王的印象怎麽樣?

使節說:魏王(指崔琰)儀表堂堂。但他坐榻旁邊那個“捉刀人”(指曹操),才是真正的英雄。

曹操聽說,便把那使節暗殺了。[6]

此事的可靠性不妨存疑,體現出的觀念卻無疑屬于那個時代。第一,英雄是引人注目的。第二,一個人是不是英雄,無關乎外貌,也無關乎道德,隻關乎氣質。

曹操當然有此氣質。

實際上,東漢魏晉所謂“英雄”并非道德評價,而是氣質判斷,或事實判斷。也就是說,一個人隻要禀賦非凡英氣逼人,哪怕隻不過能把事情鬧大,就是英雄。

所以,董卓也是英雄,劉備就更是。[7]

劉備是被諸葛亮和曹操都認作英雄的,曹操甚至認爲天下英雄隻有他們哥倆。據說,曹操說這話時,劉備正跟他一起吃飯,竟當場吓得掉了湯勺和筷子。[8]

魯肅則稱劉備爲“天下枭雄”。其實在漢末和魏晉人的眼裏,枭雄、奸雄都是英雄。他們在意的不是前面那個字,而是後面這個非常男性的字——雄。[9]

沒錯,英雄也可以簡稱爲雄。

誰是英傑誰爲雄?這是漢末魏晉時期人們十分關注的,因爲那是一個亂世。亂世出英雄。也隻有英雄,才能在亂世一顯身手,大展宏圖。

關注的背後,是社會的認可與尊崇。[10]

這是一種新的價值取向。

我們知道,兩漢推崇的是功業,漢代風雲人物也都是與功業聯系在一起的,比如張骞通西域,衛青平匈奴,司馬遷寫《史記》,公孫弘設博士。沒有這些功業,他們就沒有價值,也不被世俗所承認。

魏晉卻不以成敗論英雄。隻要有英雄之志,哪怕未能如願或功敗垂成,也照樣能得到人們的敬重。

比如祖逖(讀如替)和劉琨。

祖逖和劉琨都是在西晉覆滅之際挺身而出的,也都以驅除胡族興複神州爲己任。祖逖甚至在北渡長江船至中流之時,豪氣幹雲地敲着船楫朗聲發誓:我祖逖如不能收複中原,那就讓我有如這滾滾東去的江水,不再回來!

這就是所謂的“擊楫中流”。

同樣廣爲流傳的是“聞雞起舞”的故事。有一次,二十四歲的祖逖半夜聽到雞叫,便叫醒同樣年輕的劉琨:這是上天在激勵我們呀!于是一起到屋外舞劍。[11]

聞雞起舞和擊楫中流的故事,後來成爲中國人勵志的常規教材,祖逖和劉琨的事業反倒是鮮爲人知的。事實上他們倆都未能實現自己的願望。祖逖憂憤而死,劉琨被人冤殺,卻像出師未捷的諸葛亮一樣讓人懷念。

人物比功業更重要,這是一個轉變。

與此同時,對人物的追捧也由聖賢而英雄。聖賢都是道德楷模,英雄則未必。董卓不用說,曹操和袁紹年輕時也近乎無惡不作。他們倆甚至在參加婚禮的時候故意制造混亂,趁機去偷人家的新娘子。然而這樣的故事卻被人們津津樂道,并沒有人因此而認爲他們不是英雄。[12]

實際上魏晉時期英雄的概念與道德無關。劉琨便原本是風流才子,喜歡聲色犬馬,祖逖的行爲則幾近劫匪,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忠君愛國和建功立業。同樣,他們把天下大亂看作揚名立萬的大好時機,因半夜雞叫而驚喜,也不奇怪,盡管這驚喜難免“幸災樂禍”之嫌。[13]

也許,這就是“魏晉風度”了:道德評判退隐,個人價值彰顯。吸引眼球颠倒衆生的,不再是功業、節操、學問,而是氣質、才情、風神。或者說,正因爲懷疑和否定了外在權威,才有了内在人格的覺醒和追求。[14]

所以,英雄可以同時是奸賊。

比如王敦。

叛臣王敦

王敦最後是身敗名裂了的。

跟堂弟王導一樣,王敦也是東晉王朝的實際締造者和保衛者。想當年,司馬睿初到建康毫無威望,是王導設計讓他在三月三日上巳節坐轎子出行,自己和王敦等文武百官騎高頭大馬前呼後擁,一下子就鎮住了持觀望态度的江東大族,司馬睿後來的稱帝也才有了社會基礎。[15]

此後,王導内執朝政,王敦外掌兵符,行政權和軍事權都掌握在王氏家族手裏,晉元帝司馬睿不過名義上的國家元首,時人稱之爲“王與馬,共天下”。

這就是王導創立的君臣共治模式。

可惜對于這樣一種政治局面,滿意的隻有王導,王敦和司馬睿都不滿意。王敦桀骜不馴專橫跋扈,司馬睿則不甘大權旁落,試圖利用他人的力量來鉗制王家,結果是手握重兵鎮守荊州的王敦不想謀反也得謀反。

于是,司馬睿稱帝四年後,王敦便反于武昌(今湖北鄂州),并很快攻入建康。司馬睿重用的人死的死,降的降,逃亡的逃亡,朝政完全落入王敦之手。元帝本人則幾至皇位不保,并在當年憂憤而死。

據正史記載,司馬睿在一敗塗地之後,根本就不敢以君臣大義譴責王敦,隻能一面脫下戎裝,一面嘀嘀咕咕地說:想要位子,我回琅邪就是,何必讓老百姓受苦?

東晉皇帝之無奈,由此可見一斑。

晉元帝死後,繼位的是晉明帝司馬紹。明帝和王敦都磨刀霍霍,必欲置對方于死地。最後,王敦之亂因其病逝而告終。他的勢力被東晉王朝的政府軍剿滅,本人的屍體也被挖出,腦袋還被砍下來挂在浮橋上示衆。[16]

王敦豈非不得善終?

當然是。而且按照儒家倫理,他也是不折不扣的亂臣賊子。然而在魏晉,王敦受到的卻是由衷的敬佩。

王敦死後二十三年,征西大将軍桓溫攻進成都,滅亡了五胡十六國之一的成漢。這位勝利者在成漢宮中大宴賓客,蜀中士紳也悉數到場。桓溫爲人原本豪爽,此刻更是雄姿英發語驚四座,以至于散席之後衆人還回味無窮。

大家都說:桓大将軍真是當代英雄!

一位王敦過去的部下卻不以爲然。他說:那是因爲你們沒見過王大将軍![17]

實際上就連桓溫對王敦也欽佩有加,盡管他并不認爲自己在王敦之下。但當他路過王敦墓前時,仍充滿崇敬發自内心地大聲呼喊:可兒!可兒!

可兒,就是稱心如意之人。

很難想象這是對一個“逆賊”的評價,而且據說這評價在王敦活着的時候就已經非常流行。[18]

那麽,王敦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大丈夫。

後來執掌了東晉軍事大權的王敦,出道似乎比堂弟王導要早。他很早就來到了西晉的首都洛陽,并成爲晉武帝司馬炎的女婿。在“八王之亂”中,王敦散盡家财,還把公主的婢女配給将士,從而深受愛戴。王導爲司馬睿經營帝業時要拉王敦入夥,并非沒有道理。[19]

不過誰都想不到,出身名門望族的王敦在京城卻被看作鄉巴佬。因爲他不會說洛陽話,也不懂豪門的規矩,更不擅長琴棋書畫。他甚至鬧了不少笑話,其中之一,是在公主那裏上廁所時,把塞鼻子用的幹棗和洗手用的澡豆都吃了,結果公主的婢女無不掩口而笑。[20]

王敦卻既在意也不在意。

有一次,晉武帝與社會賢達聚會讨論音樂,王敦坐在旁邊一句話也插不上,便自告奮勇要求擊鼓。晉武帝見他臉色難看,也就下令将鼓和鼓槌放在他的面前。

王敦一甩袖子站了起來。

這一通鼓打得漂亮至極。那急速和諧的音節,那豪邁激越的氣勢,那旁若無人的神情,都讓人歎爲觀止。鄉巴佬所受的窩囊氣,也在這敲擊中宣洩一盡。

聽衆給出的評價則是兩個字:雄爽。[21]

雄爽即大氣。

王敦确實是大氣的。正是這種雄霸之氣,使他雖被看作鄉巴佬,卻出入豪門而無愧色。當時,洛陽最富的人是石崇,石崇家的廁所裏常常站着十幾個婢女,客人上廁所都要由她們伺候着換衣服,許多害羞的人隻好憋着。隻有王敦不但照去,換衣服時還一臉的傲慢。

于是婢女們交頭接耳說:此人必能做賊![22]

婢女們的直覺并沒錯。事實上,石崇的排場是讓人非常不舒服的,也是有震懾力的,但這種炫耀卻因爲王敦的泰然處之變得一文不值。這就比在皇帝的宴會上表演鼓樂還要震撼,因爲鎮定自若比一顯身手難得多。

炫富的暴發戶,也永遠比不上能做賊的英雄。

前面兩個故事都發生在西晉時期,也就是王敦剛出道的時候。也許正是從那時起,他就獲得了“可兒”的稱号。至于王敦的自我評價,則是“高朗疏率”,也就是高尚、爽朗、疏放、率真,可謂自視甚高。[23]

然而王敦的個人魅力,似乎也正在于此。他确實是睥睨一切的,也沒有什麽能夠讓他戀戀不舍。有人曾經對他說,過于頻繁的性生活不利于健康,你現在身體就很虛弱。王敦說:是這樣嗎?很容易的啦!于是打開後門讓那些女人統統出走,愛上哪兒就上哪兒。[24]

這其實也夠狠。

對自己都能下手的,對别人也不會有同情心。有一次洛陽巨富王恺(一說石崇)宴請王敦和王導兄弟,特地安排了美女敬酒。客人如果不能一飲而盡,就殺了那敬酒的美人。因此王導雖不勝酒力,也隻好勉爲其難。王敦卻在連殺三人之後,依然滴酒不沾,而且泰然自若。

王導實在看不下去,便責備王敦。王敦卻滿不在乎地回答:他殺自家人,關你什麽事![25]

這樣的人,當然能做賊,而且是竊國大盜。

實際上王敦一生最大的追求就是君臨天下,最大的遺憾則是未能稱帝,因此臨終前特地交代嗣子:我死之後你先即位,設置了朝廷和百官之後再給我發喪。

可惜王敦的這位嗣子并不中用也無主見。他聽從謀士的建議,把王敦的屍體席裹塗蠟埋在議事廳中,然後日夜縱酒淫樂,以爲這樣就能穩定軍心,可以坐等前方傳來的好消息,結果等來的卻是全軍覆沒。嗣子和他的生父被沉入長江,王敦則被開棺戮屍,差一點死無葬身之地。[26]

一代英雄或枭雄或奸雄,就落得這個下場。

這,大概是王敦始料未及的吧?

事實上,王敦的理想至少是做曹操。他擔任東晉大将軍時最喜歡的詩,就是曹操的《龜雖壽》:老骥伏枥,志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據說,他在吟誦這詩時,會用玉如意去敲擊玉唾壺,以至于壺口都被敲破。[27]

王敦沒想到的,王導也想不到。王導大約是想做周公或者諸葛亮的,盡管他的抱負要小得多。這樣的人,當然不可能有謀逆之心。然而王敦卻鬧出了驚天大案,而王導與王敦的關系則無論如何都無法撇清。

那麽,此刻的王導又在哪裏?

政客王導

王導帶領子弟族人在宮門外待罪。

這是永昌元年(322年)的正月,王敦以讨伐奸臣的名義反于武昌,晉元帝司馬睿也針鋒相對地下诏要禦駕親征讨伐王敦。雙方的戰争一觸即發,裏外不是人的王導除了待罪宮門也别無選擇。

不少人都替他捏把汗。

司馬睿卻做了一個正确的決定。他接見了王導,并讓他穿上朝服。誠惶誠恐的王導跪下來磕頭謝罪說:亂臣賊子曆代都有,沒想到竟出在臣的家族。

元帝則以最高禮遇回答王導。他光着腳走下禦座,握着王導的手叫着他的字說:茂弘,這是什麽話!朕還要把千裏江山都托付給你呢![28]

王導渡過了難關。

從此,他成爲東晉官場的不倒翁。元帝駕崩後,王導又輔佐了明帝和成帝,是不折不扣的三朝元老。

原因當然首先是政治上的。兩晉原本是士族地主階級的政權,偏安江左的東晉更必須依靠世家大族,王導代表的琅邪王氏當然不容小看。但王導的穩坐釣台,卻不能不歸結爲他特别會做人,也特别會做官。

與王敦的跋扈相反,王導的爲人要随和得多,也周全得多。有一次,他同時接待數百客人,卻很快就發現一位臨海來的和幾個胡人由于沒人搭理而落落寡歡。于是王導走到臨海那人跟前說:您一出來,臨海可就沒人了。

那人很高興。

王導又走到胡人跟前,用他們信仰的佛教禮儀彈着手指打招呼說:蘭阇(阇讀如舌,蘭阇爲梵語音譯,意爲清靜無煩惱)!蘭阇!胡人都笑了起來。

結果,四座皆歡。

後來甚至有人說,任何人與王導交往,哪怕隻是初次見面,感覺也像老朋友。[29]

這樣的公關大師,自然也是調和矛盾的高手。王敦第二次作亂時,明帝曾下令拆除朱雀門外的浮橋。然而負責此事的丹陽尹溫峤(讀如叫)不但沒有執行,上殿以後也不謝罪,還索要酒肉。明帝龍顔大怒,殿堂之上氣氛非常緊張,所有人都戰戰兢兢,不敢多說一句。

打圓場的又是王導。

王導是最後上殿的。他一進來就發現事情不對,也立即就發現問題出在哪裏,于是便光着腳下地請罪說:天威有如雷霆,竟然使得溫峤沒有機會謝罪了。

這個說法讓溫峤和明帝都有了台階。溫峤立即乘勢下拜謝罪,明帝的臉上也多雲轉晴。局面如此得到扭轉,實在是隻有王導才能做到的。[30]

事實上,善于化解矛盾,也是東晉皇帝不得不倚重王導的原因之一,因爲他們那個半身不遂的帝國實在是矛盾重重。權臣與權臣,士族與士族,都不消停。沒有王導這樣一個和事佬從中斡旋,他們的皇位其實坐不穩。

王導也很清楚自己的角色,因此把政權的穩定放到了第一位。他在以丞相之職兼任揚州刺史時,曾經派人到各郡督察。這些按察官員回到建康後,便集體向王導彙報各處郡守的優劣短長,隻有顧和一言不發。

顧和是顧榮的族子,他的意見王導當然很重視。

王導問:老弟聽說了些什麽?

顧和說:明公身爲首輔,應該網漏吞舟,怎麽能靠收集風言風語和小道消息而行明察之政呢?

王導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江東世家大族的心裏話和政治訴求。他也很明白,作爲外來政權,對江東本土的事情最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于是他對顧和連連稱善,弄得那些認真負責的官員甚感無趣。[31]

此後王導秉承的原則,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在晚年甚至什麽都不過問,隻管畫諾。王導這樣歎息說:大家都說我糊塗,總有一天你們會懷念這糊塗。[32]

這就不是政治家,隻能叫政客了。政治家與政客的區别在于:前者多少有些理想,後者卻隻有現實。那麽請問:王導有理想嗎?沒有。

但,王導大事不糊塗。

有一次,北方名士在長江邊聚會。當時風和日麗,江水滔滔,天地之間充滿詩情畫意。這時,座中一人卻喟然歎息說:風景還是一樣的好,隻是黃河換成了長江。

所有人都哭了起來。

王導卻沉下臉來義正詞嚴地說:我等正當同心協力報效朝廷收複中原,豈能像囚徒一樣哭哭啼啼!

此言一出,所有人又都收淚道歉。[33]

這事往往被看作王導光彩奪目的一筆,卻其實同樣出于現實的考慮。事實上,北方士族剛剛南下時,既沒有信心也沒有信念;而穩定人心鼓舞士氣的唯一辦法,是高舉政治正确的旗幟。所以,王導必須喊出“打回老家去”的口号。至于中原能否收複,卻未必是他真正想知道的。

他隻知道,東晉王朝必須保住。

因此,當司馬睿要動搖國本時,他不能不管。

國本就是太子,這時的太子是司馬紹。司馬睿由于寵愛鄭妃,便想廢掉司馬紹,改立鄭妃的兒子司馬昱(讀如玉)。他甚至把诏書都寫好了,卻不知道如何才能萬無一失地昭告天下,因爲贊成這方案的隻有一個人。

孤獨的皇帝甚至沒有勇氣面對強大的反對派。他想出的辦法,居然是讓王導等人先到東廂配殿休息,然後偷偷摸摸把诏書交給那個贊成者,再讓群臣接受既成事實。

然而王導一眼就看穿了司馬睿的如意算盤。他一把撥開引導他去東廂配殿的人,徑直走到皇帝禦座前,恭敬而強硬地問道:不知陛下爲何要召見臣等?

司馬睿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他一聲不吭從懷裏掏出更換太子的诏書,撕得粉碎後扔向王導。

皇儲的人選,就這樣定了下來。[34]

後來,司馬紹繼承了皇位,是爲晉明帝。

司馬紹這皇位來得并不容易,因爲當年王敦也曾經想要廢掉他。因此,司馬紹對王家人難免有戒備、有警惕甚至有怨恨,盡管阻止了王敦的仍然是王導。

也因此,當司馬紹接見王導和溫峤時,便非常蹊跷地向溫峤提問:我們家何以能夠得天下?

溫峤沒想到會有此一問,當場愣在那裏。

王導卻一點都不溫良恭儉讓了。他毫不客氣地說:溫峤少不更事,還是讓老臣來爲陛下陳述。

于是王導掰起指頭,從司馬懿開始,将司馬家族如何排除異己,威逼皇室,結黨營私,篡位奪權,一五一十從容道來。一身冷汗的司馬紹魂飛魄散,他把臉貼在禦床上弱弱地說:誠如相公所言,國運豈能長久?[35]

呵呵,和事佬王導也有枭雄的一面。

王導的這堂曆史課,自然有倚老賣老,教訓晉明帝不可胡來的意味。但晉明帝悟出的問題,卻恐怕是連王導也想不到的。是啊,東晉這個先天不足來曆不明又偏安一隅的脆弱王朝,國運能夠長久嗎?[36]

抱歉,這就隻有天知道了。因爲東晉王朝的那些權臣和勳貴,幾乎沒誰是寺廟裏的菩提樹。

比如桓溫。

枭雄桓溫

無論如何,桓溫都是不可不說也值得一說的。這不僅因爲他的權勢和功業,更因爲他那句驚世駭俗的名言:就算不能流芳百世,難道還不能遺臭萬年?[37]

這是怎樣的人物!

桓溫是兩晉名臣桓彜的兒子,據說生下來不滿周歲便被溫峤一眼看出非同尋常,因此以溫峤之姓命名爲溫。後來,又因爲庾亮之弟庾翼的推薦成爲晉明帝的女婿,從此扶搖直上,簡直就是王敦的翻版。

然而桓溫對人們把他比作王敦是不滿意的,他更欣賞的是劉琨。北伐前秦時,桓溫偶遇當年劉琨府上的歌女,這個老女人一見桓溫就眼淚奪眶而出。桓溫問她爲什麽,老女人答:看見将軍就像看見了劉司空(劉琨)。

桓溫非常高興,便重整衣冠,讓老女人再看。

這下子老女人看出差别來了。她說:臉皮像,可惜薄了點;眼睛像,可惜小了點;胡須像,可惜紅了點;身材像,可惜短了點;聲音像,可惜有點娘娘腔。

據說,桓溫因此郁悶了好幾天。[38]

此事雖然見于正史,卻其實可疑。因爲桓溫的長相是胡須像刺猬毛,眉骨像紫石棱,屬于孫權和司馬懿一類的人物。這樣的人,說起話來怎麽會是娘娘腔?

那麽,桓溫的這一相貌特征可靠嗎?

可靠。因爲作此描述的是劉惔(讀如談)。[39]

劉惔也是晉明帝的女婿,而且跟桓溫是好朋友,他的描述應該不會錯。更何況劉惔雖然是清談家,基本上不務正業,看人卻是極其準确的,看問題也相當透徹。桓溫西征讨伐成漢,朝中大臣都不看好,隻有劉惔認定必勝。給出的理由是:此人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哪怕是遊戲。[40]

桓溫後來的尾大不掉,當然也在劉惔意料之中。

這是晉穆帝時期的事。此刻的東晉王朝,早已不是王導時代的樣子。晉明帝司馬紹去世後,五歲的晉成帝司馬衍繼位,朝政實際上落入庾太後哥哥庾亮之手。庾亮是要加強中央集權的,因此與地方勢力沖突嚴重,終于釀成蘇峻之亂,東晉王朝也差一點就萬劫不複。

更麻煩的是,蘇峻之亂雖然被平定,庾亮卻從中央變成了地方。他和他的弟弟庾翼先後擔任荊州刺史達十一年之久,等于占有了東晉的半壁江山。因此,庾翼去世後誰來接替這個職位,就成了生死攸關的問題。

三歲的晉穆帝當然回答不了,執政的會稽王司馬昱也是清談家,何況這事本來就是難題。荊州北面是強胡,西邊是勁蜀,派個忠厚老實能力差的去當刺史,抵擋不住那些蠻族;繼續交給庾家人,又不放心。

最後,朝廷選擇了桓溫。[41]

劉惔卻說:有了桓溫,荊州倒是不會淪入敵手;但是有了荊州,桓溫可就沒人管得住了。[42]

結果,不幸而言中。

事實上,桓溫的野心就是從擔任荊州刺史之後開始膨脹的,隻不過這野心也可以說是雄心。因爲桓溫的矛頭并不像王敦那樣指向建康,而是指向胡人。滅亡成漢後,他又征前秦、敗姚襄、伐前燕,兵臨長安,軍進洛陽,取得了東晉有史以來的最大勝利。

對此,朝廷的态度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實際上,自從成漢被滅,朝廷就起了戒心。桓溫的軍事行動每每不被批準,無能之輩則一再被啓用。結果這些家夥兵敗如山倒,收複中原的大業就這樣坐失良機。

桓溫後來的北伐,其實是孤軍作戰。

想當時桓溫心裏一定充滿悲憤。軍進洛陽時,他站在旗艦的船樓上眺望北國,曾非常感慨地說:中原淪陷,大好河山丢失,某些人是應該負責任的![43]

這恐怕是話裏有話。

然而東晉朝廷甯可不要中原,也不願意桓溫成功,這就注定了他的事業隻能功敗垂成。伐前燕時,桓溫的部隊高歌挺進勢如破竹,一直打到枋頭(今河南浚縣),結果卻铩羽而歸,還差一點就全軍覆沒。

枋頭之敗讓桓溫威名頓挫,六十之年更讓他感到時不我待。甯可遺臭萬年也要功成名就的桓溫,決定把一肚子氣都出到天子身上,并借此機會震懾天下。

沒錯,桓溫要廢立皇帝。

當時的皇帝是司馬奕。此公即位十年謹言慎行,并無過錯,便隻能在私生活方面做文章。桓溫的辦法是指控司馬奕性無能,所生三子都是野種。無法做親子鑒定的皇帝百口莫辯,隻能由着他以太後的名義把自己廢掉。[44]

新皇帝是會稽王司馬昱,是爲簡文帝。

簡文帝就是差一點被司馬睿立爲太子的那個人。他也是清談家,而且學識淵博,氣度非凡,口碑極佳,就連桓溫都每每感歎:朝廷中竟有這樣的人物![45]

可惜桓溫廢立皇帝并不是爲了讨論哲學,簡文帝也隻好打起精神與之周旋。好在桓溫雖然跋扈,卻總算知書達理恪守禮節,簡文帝也就多少能夠維持皇帝的尊嚴。

其實,桓溫對簡文帝也是有所忌憚的。畢竟,簡文帝是開國皇帝司馬睿的兒子,又曆任穆帝、哀帝和廢帝三朝宰輔,何況之前兩人的關系也不錯。有一次,官職還是撫軍将軍的簡文帝與桓溫一起上朝,竟執意要讓桓溫走在前面。桓溫隻好說:伯也執殳(讀如書),爲王前驅。

簡文帝則說:無小無大,從公于邁。[46]

兩句話都出自《詩經》。桓溫比簡文帝年長一些,因此以“伯”(哥哥)自稱,但表示仍不過是王的馬前卒。簡文帝則暗示無論官職年齡是大是小,大家都會追随桓公。

不難想象,當時兩人定是會心一笑。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再無可能,隻不過内心深處的劍拔弩張仍必須表現爲溫文爾雅,否則就不是魏晉風度。因此平時不善言辭的桓溫爲了對廢立一事進行解釋,竟精心準備了數百字的發言稿,然後才去見簡文帝。

簡文帝卻不聽他解釋,隻管流淚。

桓溫也居然亂了方寸,一句話都說不出。[47]

然而枭雄并不會因爲别人的眼淚就停止行動。爲了排除異己奪取軍權,桓溫仍然提出要廢掉擔任太宰的武陵王司馬晞(讀如希),後來又要殺了他們全家。簡文帝批準了前一項要求,卻無論如何不肯殺人。他的批文說:此言已爲朕所不忍,又豈能再付諸行動?

桓溫又上表堅持。

簡文帝再次批複:如果桓公認爲晉的國運還久,請奉前诏執行。如果認爲我朝氣數已盡,朕遜位讓賢就是。

據說,桓溫接诏,竟汗流浃背。[48]

如此這般地相持七八個月後,簡文帝駕崩,時年五十三歲。晉人給了他極高的評價:廟号太宗。

一年後,桓溫也駕鶴西去,享年六十二歲。他被追贈爲丞相,谥号宣武。但他盼望已久的九錫,卻依然沒能在臨終前等來。九錫是皇帝賜給權臣的九種器物,王莽、曹操和司馬昭都是加了九錫的,桓溫則未能如願。

東晉王朝卻轉危爲安,後來還出現了一派新氣象。淝水之戰的勝利,就是在桓溫去世十年後取得的。但這并不是因爲簡文帝,而是因爲謝安。

宰相謝安

謝安是東晉的救星。

桓溫廢立皇帝以後,也像當年的王敦一樣回到了自己的軍事基地。這些枭雄是絕不會待在京城的。輔佐簡文帝并料理後事的,便主要是吏部尚書謝安和侍中王坦之。桓溫如果想發動政變,就得先拿下他們兩個。

于是,桓溫設下了鴻門宴。

桓溫是在簡文帝去世後半年來建康的。沒人知道他爲什麽要來,隻知道他原本希望簡文帝臨終前禅讓皇位,而且認爲這一願望落空是謝安和王坦之從中作梗。[49]

因此,當桓溫召見他倆時,京城裏便人心惶惶,王坦之更是心驚膽戰不知所措。謝安卻鎮定自若地對他說:我們去!我朝的生死存亡,就在此一行![50]

桓溫與謝安終于相見。

實際上桓溫一直都很欣賞謝安。謝安二次出山後擔任的第一個職務,就是桓溫手下的司馬(中下級軍官)。桓溫甚至曾這樣評價謝安:安石(謝安字)是不可以輕賤和淩辱的,因爲他的自處之道無人能及。[51]

這一次,謝安也沒有讓桓溫失望。他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趨前就席,從容不迫地将帳下的衛士看了一遍,然後不慌不忙地問桓溫:謝安聽說,諸侯有道,守在四鄰,不知明公爲什麽要在牆壁間埋伏這麽些人?

桓溫笑了。他說:那也是不得已。

說完,桓溫下令撤走了甲兵,然後跟謝安開懷暢飲高談闊論。這樣住了幾天以後,他又回到了駐地。

謝安和東晉,也都躲過一劫。[52]

其實桓溫的野心不能實現,謝安是做了手腳的。後來桓溫病重時,曾再三催促朝廷給他加九錫,朝廷也不得不表示同意。然而文秘起草的诏書,謝安總是不滿意。結果改了又改,寫了又寫,拖到桓溫去世也沒能發出。[53]

改朝換代的事,就這樣泡了湯。

那麽,謝安是什麽來曆,他又何以能夠如此?

在南下的士人中,謝家并非一流的大族,然而謝安的名氣卻很大。他四歲時就被桓溫的父親桓彜視爲神童,後來也深受王導的賞識。隻不過他對政治似乎沒有興趣,當了一個小官後,很快就稱病辭職隐居東山,與王羲之等名流來來往往,遊山玩水時還不忘帶着妓女。[54]

對此,當時還是宰相的簡文帝曾發表評論說:安石既然與民同樂,那就必須與民同憂,不怕他不出山。[55]

不出簡文帝所料,謝安終于再次出仕,從此留下“東山再起”的成語。不過他的東山再起,是在社會各界呼聲很高以後,因此有人不無嘲諷地問他:老兄高卧東山不肯出仕,弄得人們都說“安石不肯出,将如蒼生何”。現在安石出山了,請問蒼生又該拿安石怎麽辦?

謝安笑而不答。[56]

然而輿論卻似乎并不肯放過謝安。當時有人送給桓溫一些草藥,其中一種根名遠志,葉名小草。桓溫就拿起來問謝安:爲什麽它會有兩個名字呢?

謝安愣住。

座中一人卻應聲而答:待在地下(隐居)的時候就叫遠志,出頭露面(做官)了就叫小草呗!

謝安很狼狽。

桓溫卻看着謝安笑。他說:這個解釋不錯,而且很有意思!嗯,嗯,很有意思![57]

确實很有意思,因爲其中有時代精神。

實際上魏晉風度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不裝。所以,像桓溫那樣公然宣稱甯可遺臭萬年,也不虛度一生,是真實可愛的。像謝安這樣硬要“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反倒有裝模作樣、沽名釣譽、待價而沽之嫌。

于是就連謝安的雅量,也被懷疑爲做秀。

公元383年,前秦皇帝苻堅大舉出兵,以壓倒性優勢進攻東晉,與謝安的弟弟謝石、侄子謝玄大戰于淝水。誰都知道,這是決定東晉王朝命運和前途的戰争。然而捷報傳來時,謝安卻在下棋。而且看了一眼後,繼續下棋。

客人沉不住氣了,問謝安出了什麽事。

謝安這才淡淡地說:小兒輩大破賊。

這當然是雅量非凡,然而正史卻另有記載:客人走了以後,謝安狂奔進屋,結果連鞋跟都折斷了。[58]

後面這一幕,才是真實的。

事實上雅量并非謝安的本色。小時候,他曾經去找名士王蒙辯論,王蒙對他的評價就是“咄咄逼人”。可見謝安骨子裏其實跋扈,超凡脫俗和淡泊甯靜是裝出來的。或者說得好聽一點,是後天的修養或修爲。[59]

但即便如此,卻仍然可貴,因爲當時的天下需要這樣一位人物來做政治領袖。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像當年的王導一樣,讓面臨傾覆的王朝轉危爲安。

這樣看,王導和謝安,又堪稱政治家。

至少,也是高明的政客。

的确,謝安和王導不乏相通之處,他們也都懂得“宰相肚裏能撐船”的道理。謝安執政時,正遇到士兵和奴仆因不堪壓迫剝削大量逃亡,而且大多就近逃到南塘一帶的船中。謝安卻否決了大搜捕的提議。他說:如果連這些人都不能包容,那麽京都還叫京都嗎?[60]

有此一說,謝安便堪稱真宰相。

這也是王導和謝安執政時,矛盾重重的東晉政界相對和睦的原因之一。實際上,謝安是懂政治的,也是很會做人的。有一次,謝家人聚會,正好天上下起了大雪。謝安便興緻勃勃地問:白雪紛紛何所似?

侄兒謝朗答:撒鹽空中差可拟。

侄女謝道韫說:未若柳絮因風起。

謝安哈哈大笑。[61]

誰都看得出,謝道韫的回答遠勝于謝朗,然而謝安卻隻是開懷大笑,并不加以點評。這就既表示了對侄女道韫的由衷贊賞,又給侄兒謝朗留足了面子。

家爲國之本。能齊家的,也會治國。

實際上,謝安被公認爲做宰相的材料,正是從一件小事看出。隐居東山時,他和朋友們一起出海,海上卻突然起了風浪。船夫見謝安神情閑适,便繼續前進,結果風浪越來越大而衆人喧嘩不安。直到這時,謝安才不緊不慢地說:要不然我們回去?

大家都說:回去!回去!

謝安這才讓船夫掉頭。

于是輿論認爲,如此器量,足以鎮安朝野。[62]

鎮安朝野,正是公衆對謝安的期許,也是時代對他的要求。謝安則不負衆望,以他鎮定從容甚至不失安閑的精神風貌,讓東晉這隻大船躲過了風浪。

顯然,這裏面的關鍵詞就是器量。器量,也是魏晉風度的重要内容,而且是在東漢末年開始流行的新詞。它甚至比純潔更重要。一個人,如果器量不足,再純潔也隻是清澈的山泉。相反,哪怕污濁一點,也是汪洋大海。[63]

謝安也許就是這樣。或者說,他希望能夠這樣。至少在這個時期的政治人物中,他最能代表魏晉風度,盡管真正能代表時代精神的另有其人。

那就讓我們再回到漢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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