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時代

作爲晉王朝的實際開創者和締造者,

司馬懿的隐忍功夫堪稱一流。

他能像蛇一樣躲藏在草叢中,

一旦發起攻擊,幾乎無人能夠抵擋。

魏之亡

一切重大的世界曆史事變和人物,一般地說都會出現兩次,這是黑格爾告訴我們的。而且,正如後來馬克思之所補充:第一次是作爲悲劇,第二次是作爲笑劇。[1]

魏晉的改朝換代就是如此。

公元220年,曹丕逼漢獻帝讓位,這是第一次。不到半個世紀,司馬炎又逼魏元帝禅讓,這是第二次。曹丕當然想不到他的王朝如此短命,故伎重演的司馬炎也沒想到他的帝國不但年頭不長,還荒唐可笑之極。[2]

司馬懿就更想不到。

後來被追尊爲宣皇帝的司馬懿,是晉王朝的實際開創者和締造者。也許,這應該歸結爲他特别有心計,也特别有耐心。從進入政界到奪取政權,他前後用了四十三年的時間,曆經曹操、曹丕、曹叡、曹芳四代君主,終于把曹家的“房産”據爲己有,隻留下一道過戶的手續。

這是一個怎樣的人?

司馬懿出身于高級士族,高祖是東漢的将軍,曾祖和祖父都是郡的太守,父親司馬防則官居京兆尹(首都地區長官)。曹操初入仕途就能出任洛陽北部尉(首都北城區公安局長)一職,便是由于司馬防的推薦。

對此,曹操一直感恩在心。後來,當了魏王的曹操設宴款待司馬防,又舊話重提。曹操說:請司馬公看看,孤王現在還可以再當一個縣尉嗎?

司馬防說:老夫推薦時,大王當個縣尉正合适。

曹操哈哈大笑。[3]

司馬防的回答十分得體,也實事求是。四十二年前的曹操年方二十,由于被舉爲孝廉而任郎官(儲備官)。從宮廷外放到地方,當然隻能擔任副縣級的公安局長。

實際上,直到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六年後,司馬家族仍未必看好這位政壇新秀。曹操征召司馬懿到府中任職,司馬防的這位次子便拒不受聘。他聲稱自己得了風癱病,甯肯長期卧床也不就任。[4]

這樣一拖就是七年。到赤壁之戰那年,曹操給了司馬懿兩個選擇:要麽進朝廷,要麽進監獄。司馬懿的病裝不下去,隻好加入曹政府。他不但在曹操那裏展示出自己的才華,在魏文帝曹丕和魏明帝曹叡的時代,更成爲皇帝的得力助手,魏帝國獨一無二的謀略家。

因此,當曹叡病重需要托孤時,他想到了司馬懿。

當時司馬懿已官居太尉(最高軍事長官),剛剛消滅了自稱燕王的公孫淵,将遼東收入魏帝國的版圖,正準備屯兵鎮守關中,曹叡的诏書卻三日五至。司馬懿星夜兼程趕回洛陽,與大将軍曹爽共受遺命輔佐新帝曹芳。

曹魏之亡,也開始有了征兆。

事實上,曹叡的托孤有氣無力。孫策托孤于張昭時說得斬釘截鐵:若仲謀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劉備托孤于諸葛亮時也說得不留餘地: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曹叡呢?眼淚汪汪地看着八歲的曹芳,一句硬話都說不出。[5]

結果,被授權可以自行其是的忠心耿耿,被當面叮囑托以後事的奪了政權。

另一位顧命大臣曹爽也托非其人。此公原本既無才幹又無戰功,是魏明帝臨終前一時糊塗,才突擊提拔爲大将軍的。然而曹爽卻自命不凡,一心想要排擠司馬懿,辦法則是讓曹芳下诏将司馬懿由太尉轉任太傅。[6]

這是典型的明升暗降。

沒錯,太傅地位崇高,卻沒有實權。

司馬懿當然清楚這一點。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力量尚不足以與曹爽抗衡,幹掉此人隻能乘其不備。于是,在周旋了幾年以後,司馬懿第二次裝病。

裝病是有經驗的。上一次裝風癱病,曹操派人去假裝行刺,司馬懿躺在床上紋絲不動。這一回當然是風癱病順理成章地複發,司馬懿的演技也更上層樓。

演出是在司馬懿的太傅府,觀衆則是曹爽派去的新任荊州刺史李勝。李勝看到的是這樣一個情況:司馬懿的雙手已經接不住婢女遞過來的衣服,喝粥的時候粥水全都灑在前胸,還把李勝要去的荊州聽成是并州。

李勝隻好糾正說:下屬要去的是荊州。

司馬懿卻說:去并州委屈你了。并州接近胡地,千萬好自爲之。今後你我隻怕難得一見,如何是好?

李勝又說:是荊州,不是并州。

司馬懿這才若有所悟地說:是荊州嗎?老夫不大聽得清楚你的話。很好,很好!在荊州是可以建功立業的。我的兩個兒子司馬師和司馬昭,就拜托你了。

說完,淚流滿面,聲音哽咽。

李勝回去報告曹爽,曹爽很放心。[7]

司馬懿卻在暗中加緊準備。裝病兩年半以後,他趁曹爽陪同皇帝外出之機突然發動兵變,一舉消滅了強大的對手。曹爽先被罷官,後被滅族,兄弟和同黨也被一網打盡,其中就有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之一何晏。

曹爽的無藥可救也在此案中暴露無遺。兵變時,司馬懿屯兵洛水,曹爽屯兵伊水;司馬懿占領了洛陽,皇帝卻在曹爽手中。因此有人建議,挾持天子到許縣,然後命令各地軍隊勤王,完全可以對抗司馬懿。

然而曹爽卻拒絕了這個切實可行的方案,放棄抵抗向司馬懿投降,還把司馬懿彈劾自己的奏章交給了皇帝。曹爽說,司馬公不過是要奪權而已,給他就是。我做不了大将軍,還可以做大富翁嘛![8]

志大才疏的曹爽哪裏想得到,司馬懿的陰險狡猾和心狠手辣舉世無雙。在曹爽還有抵抗力量時,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處理僅止于罷官。甚至在曹爽被軟禁在家時,他還假惺惺地派人送糧送肉。然而,當曹爽等人“謀反”的證據收集齊全以後,又怎麽樣呢?滿門抄斬。[9]

曹家人,根本不是司馬懿的對手。

小皇帝曹芳就更是傀儡。

然而就連這個傀儡,也在司馬懿去世三年後被他的兒子司馬師廢掉,成爲魏帝的是十四歲的曹髦。六年後,不甘心做傀儡的曹髦也被殺死,魏帝換成十五歲的曹奂。這就是魏元帝,也是曹魏的最後一個皇帝。

曹芳、曹髦、曹奂,史稱“三少帝”。

司馬懿政變成功後,三少帝的時代就變成了司馬家族的時代。司馬懿,司馬懿的兒子司馬師,司馬師的弟弟司馬昭,相繼把持朝政十六年。立國總共隻有短短四十六年的魏,倒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并不姓曹。

剩下的事情就是辦手續。

于是,司馬昭先是冊封晉公,然後升格爲晉王。鹹熙二年(265)八月,司馬昭卒,子司馬炎繼位。十二月,魏元帝禅讓,司馬炎稱帝,是爲晉武帝。

所有這些程序都跟曹魏代漢一模一樣,不同之處僅僅在于:東漢的傀儡皇帝隻有一個,曹魏則有好幾個;曹家隻用兩代人就偷天換日,司馬家族則用了三代四人。

這簡直就像是報應。

曆史往往是公平的,報應也接踵而來。司馬炎死後僅僅一年,禍亂就迅速爆發。他的兒子被廢又被立,被立又被殺,他的王朝則四分五裂萬劫不複,而且篡奪皇位颠覆政權分裂國家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血親。

晉之亂

禍亂的根源是司馬炎自己埋下的。

這個說法,晉武帝的在天之靈恐怕很難接受,因爲他的本來願望是長治久安。他甚至把曹魏的滅亡看作前車之鑒,稱帝之初就進行了制度的改革。但可惜他錯了。

司馬炎錯在哪裏?

恢複封建。

西周創立的封建制是被秦始皇推翻的。之後,秦漢兩代實行的都是郡縣制,隻有西漢初年實行郡縣與封建并存的郡國制。結果,異姓王造反,同姓王叛亂。帝國的統治者從高祖到武帝花了将近百年的工夫,才算擺平江湖消除隐患(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八卷《漢武的帝國》)。[10]

此後,帝國不再封建。

當然,封王封侯的事仍然有。不過,漢隻封侯,魏才封王。而且即便封王,也是虛封,隻有東漢末年曹操的魏公和魏王是實封。結果怎麽樣呢?代漢自立了。

曆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因此,曹丕稱帝之後,所封的國王都隻有王爵,沒有王土和王臣。或者說,諸王名義上有封國,卻沒有治權,也沒有兵權。他們不能建立自己的政府,統率自己的軍隊,也不能參與朝政。

曹魏的國王,實際上是被軟禁在封國。

結果又怎麽樣呢?司馬家族篡魏的時候,曹家的那些國王們一點忙都幫不上,魏帝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司馬炎認爲,這就是魏亡的經驗教訓。

因此,他決定反其道而行之。

就在稱帝的當年,司馬炎封皇族二十七人爲王,每個王國都有自己的軍隊。其中大國三軍,兵五千人;次國二軍,兵三千人;小國一軍,兵一千五百人。國王不但可以割據一方,還可以入朝執政,成爲宰輔。

異姓的士族則封爲公侯,也是實封。他們不但有封國和官屬,郡公、郡侯和縣侯還有軍隊。也就是說,國王也好公侯也罷,都是實力派。司馬炎認爲,隻有讓他們掌握了實力,才能夠擔負起保衛中央的責任。而且,既然他們都從帝國那裏獲得了利益,就應該擔負起責任。

然而實際情況又如何呢?

八王之亂。[11]

這是晉武帝司馬炎去世一年後爆發,曆時十六年之久的政治動亂和骨肉相殘。原本危機四伏的西晉王朝也在這動亂中變得虛弱至極,最後亡于外敵的入侵。不過,引爆這顆炸彈的卻不是那些國王,而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叫賈南風。

賈南風是晉惠帝司馬衷的皇後,司馬集團死黨賈充和郭槐的女兒。賈充陰險狡詐,郭槐嫉妒霸道,賈南風則兼而有之。碰巧她的丈夫又忠厚得近乎無能甚至弱智,因此這位賈皇後想不弄出些動靜來都難。[12]

可惜賈皇後的野心并沒有那麽容易實現,掌握朝政的是楊太後的父親楊駿。楊駿父女出身于華陰楊氏,祖上是東漢名臣楊震,門第極高。晉武帝司馬炎與這樣的名門望族聯姻,正是爲了提高皇家的清望。在他看來,隻要皇族和士族同心協力,就能形成輔佐帝室的兩翼。[13]

但是抱歉,他又錯了。實際情況是:皇族與士族互不買賬,賈皇後則巧妙地利用了這一矛盾。晉惠帝繼位後第二年三月,她就召司馬炎的第五個兒子楚王司馬玮(讀如偉)入朝,殺了太傅楊駿,廢了楊太後,輔政大臣則變成司馬懿的第四個兒子汝南王司馬亮。

這當然不是賈皇後的本來願望。于是,三個月後,她就命令殺死了楊駿的楚王司馬玮,以謀反的罪名殺了汝南王司馬亮,然後又以矯诏的罪名殺了司馬玮。司馬玮殺了士族又殺皇族,自己也被殺,士族的代表和皇族的代表都變成了冤鬼,借刀殺人的賈皇後則掌握了政權。

賈南風志得意滿。

然而司馬家族的陰謀家和野心家更是層出不窮。因此九年後,這個女人也被廢被殺,罪名是謀殺太子司馬遹(讀如遇)。司馬遹是惠帝司馬衷與謝淑媛的兒子,當然爲賈皇後所不能容,于是被羅織罪名,誣爲謀反,廢爲平民。但他後來被殺,則是由于趙王司馬倫的密謀。

趙王司馬倫是司馬懿的第九個兒子,原本是賈皇後的黨羽。然而他慫恿賈皇後殺太子,卻是爲了自己奪權。因此太子一死,他就以複仇的名義起兵進宮廢了賈皇後。之後又幹脆廢了晉惠帝,自己做起皇帝來。

這下子别人不幹了。

首先發難的是司馬炎之侄、齊王司馬冏(讀如窘)。同時起兵響應的,則有司馬炎的第十六個兒子、成都王司馬穎,司馬炎的堂弟、河間王司馬颙(讀如庸之陽平),司馬炎的第六個兒子、長沙王司馬乂(讀如義)。結果,司馬倫兵敗被殺,晉惠帝司馬衷複辟。

政權,又落到齊王司馬冏手裏。

司馬冏原本也是司馬倫的黨羽。司馬倫廢賈皇後,進宮動手的就是他。當時司馬冏帶兵百人長驅直入,當着皇帝的面一刀就殺了賈皇後的外甥賈谧(讀如密)。

賈皇後問:你來幹什麽?

司馬冏答:有诏抓捕皇後。

賈皇後說:诏書都是我發出的,你奉誰的诏?

司馬冏不回答。

賈皇後又問:起事的是誰?

司馬冏答:趙王。

賈皇後說:繩子拴在了狗尾巴上,當然是這結果。

可惜,她并沒有後悔藥可吃。

賈皇後的黨羽廢了賈皇後,司馬倫的黨羽殺了司馬倫,可見政治鬥争中不會有永遠的朋友,靠陰謀和殺戮起家的西晉皇室則天性貪婪狠毒。因此,司馬冏執政不久便被同夥長沙王司馬乂所殺,也不奇怪。

殺了司馬冏的司馬乂,同樣遭到了讨伐。另外兩個當年的同夥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颙,同時起兵并圍困洛陽,孤立無援的司馬乂則在京師被捕。束手就擒的他被送往對方軍中,并被司馬穎的部下殺死。

抓捕司馬乂的,是東海王司馬越。

司馬越是司馬炎的堂弟,也是“八王之亂”中的第八個王。前面五個(汝南王司馬亮、楚王司馬玮、趙王司馬倫、齊王司馬冏、長沙王司馬乂)都死了,後面就是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颙與東海王司馬越的戰争。

戰争幾經反複。最後的結果,是司馬越反攻勝利,司馬穎兵敗被殺。戰後,司馬颙也被謀殺,晉惠帝司馬衷則被毒死,司馬熾繼位,是爲晉懷帝。

五年後,司馬越卒,洛陽被外敵攻陷,晉懷帝司馬熾被俘。兩年後,太子司馬業于長安稱帝,是爲晉愍帝。又過了三年,晉愍帝向入侵的外敵投降,西晉亡。

從晉武帝司馬炎篡魏,到西晉滅亡,共五十一年。從八王之亂起,到西晉滅亡,二十五年。從八王之亂終,到西晉滅亡,十年。可見西晉其實亡于内讧,外敵入侵隻不過推了一把,這就是司馬炎遭到的報應。

攻陷洛陽和長安,從而宣告西晉王朝滅亡的,是一個匈奴人建立的政權。此後,北部中國就變成了少數民族的天下,晉皇室則偏安江左,是爲東晉。

五胡十六國的時代開始了。

五胡入中華

五胡十六國是一團亂麻。

亂是肯定的。這個曆史時期起于西晉惠帝,止于南朝劉宋,曆時一百三十六年。其間建立的政權,則其實有十九到二十個。他們有的先後興替,有的同時并存。最多的時候,竟有八個政權在中國北方并立了九到十年。

政權的建立者則多爲少數民族,包括匈奴、羯(讀如竭)、鮮卑、氐(讀如低)、羌,合稱“五胡”。其中,鮮卑人建立的政權最多,七個。其次爲氐人,四個。再次爲匈奴人,三個。羯人和羌人,各一個。另外還有四個小政權是漢人建立的,共二十國。不算仇池和北魏,十八國。稱爲“十六國”,則是沒有計算冉魏和西燕。

十八國名單如下:

十八國興亡表

國名 創建人 民族 興亡年代(公元) 滅于何國

漢(前趙) 劉淵 匈奴 304—329 後趙

成漢 李雄 巴氐 304—347 東晉

前涼 張寔 漢 314—376 前秦

後趙 石勒 羯 319—351 冉魏

冉魏 冉闵 漢 350—352 前燕

前燕 慕容皝 鮮卑 337—370 前秦

前秦 符洪 氐 350—394 西秦

後秦 姚苌 羌 384—417 東晉

後燕 慕容垂 鮮卑 384—407 北燕

西燕 慕容泓 鮮卑 384—394 後燕

西秦 乞伏國仁 鮮卑 385—431 夏

後涼 呂光 氐 386—403 後秦

南涼 秃發烏孤 鮮卑 397—414 西秦

南燕 慕容德 鮮卑 398—410 東晉

西涼 李暠 漢 400—421 北涼

夏 赫連勃勃 匈奴 407—431 吐谷渾

北燕 馮跋 漢 407—436 北魏

北涼 沮渠蒙遜 匈奴 401—439 北魏

引自杜建民《中國曆代帝王世系年表》。

恐怕沒有多少人能夠記住這些國名和人名,但很清楚所謂“十六國”基本上都在北方;而從下面的地圖則不難看出,這一現象爲什麽會被稱爲“五胡亂華”。

沒錯,晉王朝的半壁江山已然丢失,而且丢得實在“不是地方”:關中地區本爲周文明的發祥地,長安和洛陽更是秦、漢、魏、晉四朝帝都所在,不折不扣的華夏正宗。現在統統變成了“胡天胡地”,豈非“亂我中華”?

這确實讓許多人痛心疾首。我們知道,漢民族的前身是華夏族,而華夏族的根據地在中原。周成王時期青銅器何尊上的“中國”甚至指的就是洛陽,這可是“中國”二字目前發現的最早文字記載。洛陽落入胡族之手,其嚴重性絕不亞于羅馬帝國失去了羅馬。

何況華夏民族一直有一種觀念:居中國則爲正宗,爲正宗則治天下(詳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二卷《國家》、第三卷《奠基者》)。夏、商、周、秦、漢、魏、晉,都是。現在胡人“居中國”了,是不是該做天子、治天下?

胡人認爲應該,漢人認爲不該。

持這種觀點的漢人代表當數劉琨。劉琨是中原淪陷之際堅持“敵後抗戰”的西晉将領,曾試圖策反敵方匈奴人的羯族部将石勒,給出的理由居然是:你們胡人反正做不了天子,不如到我們晉朝來做一個名臣。

石勒用名馬和珍寶客客氣氣地打發了使者。他寫給劉琨的回信說:将軍是漢人,理當效忠于晉朝。我石勒卻本是夷狄,貴國的事恐怕愛莫能助。[14]

劉琨碰了釘子,石勒則做了皇帝。

石勒并非五胡在中國北方稱帝的第一人,第一個是匈奴人劉淵,國号叫漢。他甚至宣稱自己就是大漢王朝的合法繼承人,因爲冒頓單于是劉邦的女婿,後世單于跟漢皇帝就是表兄弟。兄終弟及,大漢帝統當然由他承接。

可惜劉淵的說法并沒有得到普遍承認,他的國号後來也被侄兒兼養子改成了趙,史稱前趙。羯人石勒建立的國家也叫趙,史稱後趙。前趙是被後趙滅的,後趙是被冉魏滅的,冉魏是被前燕滅的,前燕是被前秦滅的。滅了前燕以後,中國北方就暫時是前秦的了。

前秦是氐人的政權,前燕則是鮮卑人的。因此五胡十六國前半段的主角就是:匈奴(前趙)、羯(後趙)、鮮卑(前燕)、氐(前秦),以及前秦衰落時異軍突起的羌(後秦),漢人的冉魏則昙花一現。至于後半段,當然是鮮卑人的,他們建立的北魏甚至維持了将近一個世紀。

誰說“夷狄”不能爲王?

當然能。獨霸天下,顯然隻是漢人的一廂情願和自作多情。事實上,自從匈奴劉淵打開了缺口,中國北方在長達兩個半世紀内就是少數民族的曆史舞台。就連最後統一全中國的,也是北方胡漢混血的隋和唐。

這就是事實,也就是曆史。

事實上,把胡人看做可欺辱的劣等民族,這本身就是荒唐可笑的文化偏見。更何況所謂“五胡”,也并非從遙遠的異國他鄉突如其來殺進中國的。他們早就居住在中國境内,并與漢人混雜甚至混血。也就是說,他們其實已是華人(Chinese),奈何以“異類”視之?

然而漢民族畢竟代表着先進的文化,于是事情的結果竟是這樣:一方面,北方少數民族對漢人的歧視和壓迫忍無可忍;另方面,他們對漢文明和漢制度卻心悅誠服地敬佩和向往。因此,胡人進入中原地區稱王建國之後,并沒有打算實施“胡化”,而是反過來将自己“漢化”。

漢化早就開始了。

率先漢化的是匈奴。因爲從東漢光武帝時代起,他們就開始持續南遷,并在黃河的河套地區沿長城一線紮下了營盤,充當着漢帝國的戍邊者和同盟軍。這一過程到西晉已曆時二百多年,匈奴哪裏可能還是胡人?劉淵聲稱他有權得到漢王朝的祖業,并非全無道理。

建立後趙的羯,建立前秦的氐,建立後秦的羌,漢化程度深淺不一,對漢文化的熱情卻不亞于匈奴,前秦皇帝苻堅甚至堪稱漢學家。他曾經不無自得地說:朕一月而三臨太學,周公和孔子的傳統總算不會在朕這裏中斷。[15]

但,力度最大的還是鮮卑。

或者說,鮮卑拓跋氏的北魏。

北魏的故事已不在魏晉,而在南北朝,因此隻能從長計議。可以肯定的是,北魏的漢化徹底而全面。孝文帝拓跋宏甚至下令禁止胡服和鮮卑語,把貴族們的鮮卑姓氏統統改爲漢姓(比如拓跋改爲元),還命令六位皇弟跟自己一樣娶漢族高官之女爲妻,堪稱“全盤漢化”。

結果是隻用了短短三十年,這個民族就融入了漢族之中;而被南方漢族逐漸淡忘的某些文化傳統,則在北方少數民族匈奴、羯、氐、羌、鮮卑那裏薪盡火傳(以上所述均請詳見本中華史第十二卷《南朝,北朝》)。

這就不能叫“五胡亂華”,而該叫“五胡入華”了。

事實上,正是由于這些少數民族的融入,一個以漢民族爲多數人的新民族才得以誕生,中華曆史上的“第二帝國”(隋唐)也才得以建立。隻不過,他們誰都不知道,當時歐洲也在發生民族大遷徙,大批日耳曼蠻族湧入羅馬帝國,羅馬文明面臨的命運和選擇幾乎跟中華一模一樣。

當然,這是後話。

誰的東晉

公元318年也許是劃時代的。前一年,西晉最後一個皇帝被殺。這一年,司馬睿在建康(今南京)即位,是爲東晉元帝。下一年,匈奴“漢國”皇帝劉曜更改國号,是爲前趙;羯族将領石勒稱王建國,是爲後趙。

從此,東晉據有江南,前趙據有關中,後趙據有關東,南方和北方都換了主人或主角。

北方是胡族做主,南方是士族當家。

胡族和士族,是書寫這段曆史的兩支筆。

南方成爲士族的天下并不奇怪,因爲東晉的第一個皇帝司馬睿并沒有多少政治資本。他能夠建立流亡政府并登上帝位,完全依靠士族的擁戴和支持。更幸運的是,這些士族還有一個高明的政治家作爲主持人。

他就是王導。

王導出身名門望族,琅邪人(琅邪讀如郎牙,也寫作琅琊,在今山東省臨沂市),跟原本是琅邪王的司馬睿是老朋友,東晉帝業其實出自他的深謀遠慮。王導很早就看出中國将亂,便勸司馬睿謀得安東将軍職位,渡江移鎮建邺(晉愍帝時改名建康),爲将來做準備。[16]

事實證明王導很有遠見。九年後,西晉果然滅亡。北方士族沒了故鄉,南方士族沒了中央。在政治和文化兩方面都舉足輕重的大族紛紛南下(史稱“衣冠南渡”),流亡的難民雲集建邺(建康),建邺成爲另一個洛陽。

司馬睿的稱帝,似乎順理成章。

然而初來乍到的司馬睿卻沒什麽威望。北方士族對他沒有信心,南方士族對他心存疑慮,就連司馬睿自己也覺得寄人籬下,頗有些惴惴不安。

做工作的又是王導。

王導很清楚,中原必将淪陷,晉室不可複興,唯一的出路是偏安江左,與北方胡族劃江而治。如此,或許還能保住世家大族的既得利益,華夏文明的薪盡火傳。

這就需要有一個司馬家族的人來當皇帝,也需要南北士族的通力合作。有了前者,才能維持“華夏正宗”的名分;有了後者,新政權才不至于是空中樓閣。

顯然,沒有王導,就沒有東晉。

對此,司馬睿心知肚明。因此登基之日,他竟然一再邀請王導跟他同坐禦床,接受百官朝賀。王導隻好謙恭地推辭說:如果太陽與萬物同輝,臣下将如何瞻仰?

司馬睿這才作罷。[20]

不過,王導沒有與東晉皇帝并尊,晉帝也無法與王家争權。東晉初年,行政權在王導手裏,軍事權則由王導的堂兄王敦掌握。王導内執朝政,王敦外掌兵符,實際權力絕不在皇室之下,時人語曰:王與馬,共天下。

東晉究竟是誰家的,豈非一目了然?

實際上,君臣共治是東晉一朝的特色,隻不過這個王朝隻有半壁江山,參與政治的權臣也不僅王導一家。準确地說,東晉政治是高級士族輪流坐莊,權威和影響最大的則是四大家族(以執掌朝政先後爲序):

王氏:王導;

庾氏:庾亮;

桓氏:桓溫;

謝氏:謝安。

舊時王謝堂前燕,即此之謂。

可惜這很難。北方士族視江東爲“蠻夷之地”,視南人爲“亡國之餘”(孫吳政權的殘渣餘孽);南方士族則把北方士族看作入侵者,痛恨他們侵犯自己的地盤和利益。調和二者之間的矛盾,成爲關鍵。

爲此,王導殚精竭慮。他甚至學會了說吳語,不像其他北方士族那樣堅持隻說洛陽話。他又發明僑寄法,在南方士族勢力較弱的地區設立僑州、僑郡、僑縣,相當于北方豪門在江東的特區和領地。這就兼顧了雙方的利益。更重要的是,他争取到了南方士族領袖的支持。[17]

比如顧榮。

顧榮出身吳郡四大家族,祖父顧雍是孫權的丞相。由于王導的努力,顧榮率先向司馬睿表示擁戴和支持,而且兩人有過一次意味深長的對話。

司馬睿說:寄居在别人的國土上,很是慚愧。

顧榮則跪下來回答說:王者以天下爲家,請陛下不必對遷都一事過于在意。[18]

這其實就是一種默契了。司馬睿代表新政權和北方僑居士族承認江東的真正主人是當地土著,顧榮則代表江東土著士族承認司馬政權是華夏正宗,并與之合作。從此南北一團和氣,東晉和南朝的基業也由此奠定。[19]

王導成功了。

的确,對東晉政權貢獻最大的,就是王導和謝安。王導開創了基業,謝安則保衛了它。公元383年,前秦皇帝苻堅大舉出兵,以壓倒優勢進攻東晉。執政的謝安以弟弟謝石爲統帥,侄子謝玄爲先鋒,禦敵于國門之外,并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一舉擊敗了苻堅的進攻。

這就是著名的淝水之戰。

淝水之戰意義非凡。當時,北方淪入胡族之手,南方也并未徹底漢化。漢民族和漢文化以江東爲壁壘,可謂命懸一線。因此,謝安、謝石和謝玄的勝利,便不但挽救了東晉王朝,也挽救了華夏文明。

君臣共治,豈非很好?

可惜,東晉政治雖有“虛君共和”的意味,卻沒有制度和法律的保障。晉元帝和他的後代不甘心大權旁落,權臣中也不乏陰謀家和野心家。王敦和桓溫就企圖篡位,桓溫的小兒子桓玄則終于稱帝。畢竟,魏晉兩朝皆因“禅讓”立國,司馬家族也沒法不讓人模仿他們的祖宗。

因此東晉政治之亂并不亞于西晉,隻不過西晉是皇室與皇室鬥,東晉是皇室與權臣争。權臣士族之間(如王導和庾亮、桓溫和殷浩),北方士族與南方士族、高級士族與低級士族、世家大族與寒門庶族,也都矛盾重重。

結果是什麽呢?

動亂頻繁。淝水之戰前,有王敦之亂、蘇峻之亂,以及桓溫未遂的篡位圖謀。淝水之戰後,則有孫恩之亂、桓玄之亂、盧循之亂。蘇峻之亂時,建康宮阙被焚毀;桓玄之亂時,國号被改爲楚。至于内戰,當然更在所難免。

東晉并不安甯。

最後的結果,是政權落入庶族出身的劉裕之手,而且把魏代漢、晉代魏的程序也走了一遍。公元420年(元熙二年),晉恭帝司馬德文讓位于宋王劉裕。東晉終于在内亂中滅亡,共一百零四年,十一帝。

劉裕的新王朝國号宋,史稱“劉宋”,以區别于後來既有北又有南的“趙宋”。劉裕自己,則爲南朝宋武帝。他稱帝十九年後,北魏滅亡北涼,魏晉十六國時代終,南北朝時代始(詳見本中華史第十二卷《南朝,北朝》)。

全線崩潰

從曹魏代東漢,到北魏滅北涼,曆史上的“魏晉十六國”共計二百一十九年。加上董卓入京後、曹丕稱帝前的東漢之末,剛好二百五十年。如果用最簡單的詞語來描述這兩個半世紀,那就隻有一個字——亂。

亂的同時,是腐敗。

腐敗幾乎是兩晉王朝的天性。有一次,晉武帝司馬炎問大臣劉毅:愛卿願意把朕比作漢代的哪個皇帝?

劉毅答:桓帝、靈帝。

晉武帝大驚失色:這也太過分了吧?

劉毅說:桓、靈賣官,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這樣看,陛下還不如他們。

晉武帝隻好解嘲說:他們可沒有你這樣的直臣。[21]

劉毅說的是實話。西晉王朝從一開始就是腐敗的,也是腐朽的。史家曾這樣描述說:當時的士族,做人以行同禽獸爲通達,謀職以不走正道爲才能,當官以不負責任爲高尚。官場中充滿奔走之士,朝廷裏不見讓賢之人。所有人都隻有兩個目标:一是名,二是利。[22]

高級士族如此,寒門庶族亦然。

比如賈充。

賈充就是導緻“八王之亂”的那位賈皇後的父親,他自己的父親則是賈逵。賈逵是堅決捍衛曹魏政權的。當時甚至有傳聞說,司馬懿就是因爲夢見賈逵變成了厲鬼,才吓得一命嗚呼,可見賈逵立場之堅定,之鮮明。[23]

然而賈充卻成爲司馬家族的幫兇,小皇帝曹髦就死在他的手裏。當時曹髦因爲不滿大權旁落,率領親兵攻打司馬昭的相府,相府的兵丁并無一人膽敢上前。賈充卻大喝一聲說:相公養兵千日,不就是爲了用在此時嗎?

于是曹髦被殺。

這當然是極其嚴重的罪行,無論儒家倫理和帝國法律都不能容忍。因此,當司馬昭召集會議讨論善後時,大臣陳泰就明确表示:隻有腰斬賈充,或許還能平息民憤。

司馬昭問:還有第二方案嗎?

陳泰說:這是最好的,沒有其次。[24]

司馬昭當然不會采納。他的辦法,是另外找了一個替罪羊。他們父子,對賈充其實感恩戴德,否則賈南風也當不了皇後。實際上,賈充幫了司馬昭的大忙:他做了司馬昭想做的事,又讓這家夥保住了臉上的假面具。

沒錯,忠孝仁義的儒家面具。

假面具是老早就戴上的。從司馬懿到司馬炎,這個家族一直都重禮重孝。司馬昭去世後,司馬炎甚至不顧大臣勸阻,堅持三年之喪。他說:朕本儒生,以禮傳家,豈能因爲做了天子就忘了本色?[25]

這可真是别出心裁。作爲國家元首,曆史上從來沒有哪個皇帝行過此禮。司馬炎堅持這樣做,無非爲了标榜自己是純正的儒家、地道的士族。

然而這位“純儒”卻十分好色,他後宮的女人甚至多達上萬,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跟誰上床,隻好坐一輛羊車在宮裏轉,羊停在哪兒就進哪間房。那些可憐的女人們則用竹葉插窗,鹽水灑地,希望羊能走向她的房門。

不以爲然的,隻有胡芳。

胡芳是征南将軍胡奮的女兒,被晉武帝司馬炎冊封爲貴嫔。這位将門虎女并不認爲皇帝有什麽了不起,入宮後竟号啕大哭,跟司馬炎做遊戲也寸步不讓。

司馬炎大怒:你真是個将種!

胡芳卻反唇相譏:北伐公孫淵,西拒諸葛亮,這樣的人不是将種又是什麽?

據說,司馬炎竟滿臉慚愧。[26]

司馬炎确實應該慚愧,但不是因爲司馬懿曾經擔任過軍職,而是因爲他和他王朝的虛僞。這個靠陰謀詭計和巧取豪奪建立的帝國,可謂集貪婪、奢侈、殘忍、狡詐、荒淫于一身,高高舉起的卻是儒家倫理的道德旗幟。

旗幟是必需的。旗幟就是方向,旗幟就是力量。旗幟上寫着“仁義道德”四個字,則是爲了與曹魏相區别。曹操是堅持“法家寒族路線”的,諸葛亮也一樣(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十卷《三國紀》)。士族儒家的司馬政權當然必須反其道而行之,這是他們的立國之本。

然而實際上的作爲又如何呢?弑君篡位是不忠,廢黜太後是不孝,骨肉相殘是不悌,濫殺無辜是不仁,争權奪利是不義,喪權辱國是無能。請問,儒家倫理安在哉?但隻見: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

結果又是什麽呢?

中華帝國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

支柱就是儒家學說。獨尊儒術之後,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它已經成爲漢民族的魂魄所系,也維系了兩漢三百多年的穩定,怎麽說倒就倒了呢?

除了司馬家族的口是心非,儒學本身也有問題。

問題出在儒學變成了官學(正式稱謂叫經學)。官學是有權威性的,也是有政治性的。這兩條都決定了儒學必将失去春秋戰國時期的原始生命活力,走向神化、僵化、教條化,變成讓人讨厭的東西。

事實正是如此。

兩漢經學的特點,一是繁瑣迂腐,二是妖妄荒唐。或者說,咬文嚼字,裝神弄鬼。比方說,五個字的經文,可以寫出兩三萬字的注解。普普通通一句話,可以看出神秘兮兮的微言大義。請問這還是學術、還是思想嗎?

當然不是。

因此,兩漢經學發展到後來,就連統治者(比如王莽和劉秀)都感到厭煩,更不用說真正有頭腦的學者和知識分子。于是進入魏晉以後,上流社會便“家棄章句(抛棄儒學),人重異術(以非儒家的異端邪說爲時尚)”,一股新穎先進的思潮以燎原之勢席卷天下。[27]

首先興起的是玄學。

玄學是魏晉時期思想文化的标志性成果,玄學家主張的則是清談或玄談。顧名思義,其特征并不難想見:遠離政治,回避現實,無關道德,蔑視俗務,隻關心高深玄遠的理論問題,向往超凡脫俗的高雅生活。

這是一種真正理性和思辨的純粹哲學。[28]

如此哲學,對于重倫理、重政治、重現實的儒學當然是強烈的沖擊,何況還有佛學推波助瀾。東漢時傳入的佛學也是“夷狄”的文化,而且比“五胡”更不“中國”,卻受到知識界和統治者的普遍歡迎,豈非改天換地?

佛學是外來文化,玄學則是内部反對派。儒學遭此内外夾攻,實際上已無招架之力。沒有了這根精神支柱,兩漢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精神世界也隻能全線崩潰。

沒錯,這是一個無望的時代。國土四分五裂,政權頻繁更疊,時局瞬息萬變,戰火連綿不絕,誰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安全感,包括那些皇帝在内。

魏晉之亂,首先在人心。

亂世出英雄,也出思想。事實上,正如有春秋戰國的禮壞樂崩,才有百家争鳴;有漢末以後的腐朽潰爛,也才有魏晉風度。不同的是,百家争鳴備受推崇,魏晉風度卻褒貶不一。其中奧秘,則正是需要我們去探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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