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亂以後的大唐似乎換了一個樣,不但皇帝不再是李世民和武則天那樣的,就連服飾也煥然一新:衣服由緊身窄袖變成長袍寬袖,眉毛則由又細又長變成又短又粗。難怪白居易這樣描述老宮女的過時落伍:小頭鞋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269]
社會上也是另一番景象。實際上德宗以後,上層風氣日趨奢華,淺斟低唱和車馬宴遊成爲新的時尚。英勇豪邁的慷慨悲歌不大有了,青春年少的直樸氣質不大有了,沖破傳統的反叛氛圍也不大有了,士大夫們更多地是癡迷于書法、圖畫、圍棋、占蔔,以及各種脍不厭細的精美飲食。[270]
這可真是恍如隔世。
變化與兩件事情有關,這就是科舉制和兩稅法。後者簡單地說,就是以田畝爲單位确定地稅,以貧富(戶等)爲标準确定戶稅,以貨币替代谷米和絹帛進行繳納,每年不晚于六月和十一月起征,其他苛捐雜稅全免。由于有地稅和戶稅兩種,又是夏秋兩季征收,所以叫“兩稅法”。[271]
平心而論,兩稅法的意義是積極的,因爲賦稅的征收由按人口計算變成了按資産計算。戶稅固然是大戶多納,小戶少交,地稅也是地多的稅多,地少的稅少。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廣大貧苦人民的負擔,有利于解放生産力,也促進了當時社會經濟的恢複和發展。[272]
可惜在王朝時代,立法者的善意往往是一廂情願,中晚唐皇帝的诏令更未必能真正實行。貞元三年(787),全國大豐收,物價低到每鬥米一百五十錢,粟八十。爲了防止米賤傷農,帝國下令以平價收購糧食。這當然是中央政府的惠民政策,結果卻是農民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德宗皇帝得知這一情況完全是意外。十二月某日,他外出打獵路過一家農舍,便信步走了進去。也許,他是想順便做一次調研。當然,更可能是想聽到歌功頌德。
農戶叫趙光奇。
唐德宗問:怎麽樣?老百姓都很幸福吧?
趙光奇答:不幸福。
德宗奇怪:豐衣足食,爲什麽不幸福?
趙光奇說:因爲政府不講誠信。說是地稅和戶稅之外不取分文,其實額外收的比兩稅還多。後來又說什麽平價收購糧食,實際上是隻拿糧食不給錢,還要我們運到老遠,害得我們幾乎破産。我等愁苦如此,哪有幸福?
德宗歎息,下令補償趙光奇。
農民趙光奇确實光奇,皇帝唐德宗卻其實不德。趙光奇說得非常清楚:朝廷體恤民衆的所有诏令,到了地方上從來就是畫餅和空文。德宗不解決這個根本問題,隻是補償趙光奇一家,又有什麽意義?難怪司馬光很不以爲然。[273]
但,實行兩稅法以後,帝國變得安定富庶,官員也變得闊綽起來,則是事實。更重要的是,由于唐代科舉之盛始于高宗之時,成于玄宗之代,極于德宗之世,所以創造了兩稅法的德宗朝,便成爲曆史的一個分界點——此後的中華帝國将是庶族地主階級的政治舞台。[274]
沒錯,科舉制和兩稅法,都是有利于他們的。
新階級要有新文化。于是有了韓愈、柳宗元代表的古文運動,白居易的新樂府,以及唐傳奇。傳奇就是小說。小說原本不入流,唐傳奇的作者卻是大家,比如創作《枕中記》的是史官,創作《李娃傳》的是詩人,元代戲曲《西廂記》前身《莺莺傳》的作者更是大名鼎鼎的元稹。[275]
實際上傳奇與唐詩不但并行不悖,而且相輔相成。白居易寫了《長恨歌》,陳鴻就寫《長恨歌傳》;白行簡寫了《李娃傳》,元稹就寫《李娃行》。曆來被看作高雅藝術的詩與通俗文學傳奇,竟然毫無障礙地“同流合污”。
這是中晚唐的時代精神。
的确,由于越來越多的庶族地主知識分子通過科舉走上仕途,并逐漸成爲官僚隊伍的主流,文學藝術的平民化已是大勢所趨。事實上,正如歐洲的文藝複興指向未來,古文運動也是借複古之名,行創新之實。韓愈和柳宗元們反對四六骈文,則其實是要颠覆門閥士族的意識形态和話語權。
因此,韓、柳的文章都明白如話,決不晦澀難懂。比如韓愈的《師說》: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此而已。又如他的《雜說四》: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至于柳宗元的《小石潭記》,更是不押韻的白話詩: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
白居易的新樂府就更是如此。據說,他的樂府詩是連普通民衆都能聽懂的。難怪同時代的日本人欣賞唐詩時更偏愛中唐,在中唐詩人中又最喜歡白居易。畢竟,那時他們正在向中華文明學習,而且“文化程度還不高”。[276]
但這并不妨礙白居易寫出極其高雅的七律: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
幾處早莺争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
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裏白沙堤。[277]
與盛唐一樣,這裏面體現出的仍然是大唐精神,是個性的張揚和幸福的追求,隻不過個性更加鮮明,對幸福的理解也各不相同。所以,韓愈可以因堅持己見而得罪皇帝: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杜牧也可以不管不顧地流連忘返于紅燈區:十年一覺揚州夢,赢得青樓薄幸名。[278]
同樣,他們可以一面談情說愛,一面憂國憂民;昨日指點江山,今朝禮佛參禅。因此,盡管柳州城“驚風亂飐(讀如斬)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長安和洛陽的牡丹花下仍是遊人如織。那是一種時尚,與貴賤窮達無關。相反,官僚政治和派系鬥争時代的士大夫,早已習慣了宦海沉浮。君不見,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279]
牡丹也一樣。
隻不過,牡丹花會被代以黃金甲。
是的,黃巢用他的《菊花》詩,以批判的武器爲唐詩精神做了總結,也靠轉戰南北,用武器的批判爲世界帝國畫了句号。唐僖宗乾符五年(878)十二月,他攻陷了大唐的東南口岸福州,又在次年兵臨廣州城下。擔任廣州節度使的要求被拒絕後,黃巢破門而入,屠殺了堅持抵抗的居民,其中便包括穆斯林、基督徒、猶太人和瑣羅亞斯德教徒。這些外國人是絲綢、瓷器、茶葉、樟腦等中國産品的出口商,黃巢卻連桑樹都砍掉了,讓阿拉伯人很久穿不上漂亮衣服。[280]
這一切,長安市上酒家眠的李白可曾想到?
應該想不到。但傳爲他所作的《憶秦娥》,卻不妨看作長安和長安所代表之時代的悼詞: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阙。
沒錯,大唐滅亡後,長安将永遠不再成爲帝都。代之而起的是新的城市,也将是幾乎全新的文明。
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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