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武則天、韋皇後、太平公主、楊貴妃;
胡人:安祿山、高仙芝、哥舒翰、李光弼、仆固懷恩;
軍人:封常清、郭子儀、各藩鎮;
閹人:高力士、吐突承璀、王守澄、仇士良;
黨人:牛僧孺、李宗闵、李德裕、鄭覃。
上天對大唐,還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演出可以分爲上下場,分界點則是安史之亂。楊貴妃演完言情劇和悲情劇以後,女人就沒戲可唱,占據舞台中心的是割據的藩鎮、亂政的宦官和内讧的朝臣。當然,胡人是貫穿始終的。别忘了,長孫無忌至少是半個胡人,何況還有鮮卑将軍尉遲敬德和突厥王子阿史那社爾。
四種人的關系錯綜複雜,有角逐也有勾連,有鬥争也有和解,各自也都有進退和消長,還有輪流坐莊。這就形成了一種動态的平衡。在這種态勢下,中晚唐的皇帝一方面被他們擺布架空,另方面又變得更加不可或缺。帝國大廈沒有因爲安史之亂而坍塌,原因之一就在于此。
然而藩鎮、外朝和内廷的關系,本質上是明争暗鬥和相互鉗制的。包括添亂的胡人在内,沒有哪一種力量能夠代表曆史前進的方向。因此,在這停滞不前的時代,打破僵局就隻能靠體制外對現狀極爲不滿的人——處于社會底層,深受戰亂和盤剝之苦的士兵和農民。他們是第六種人。[205]
第六種人的代表是黃巢。
黃巢的名字許多人都耳熟能詳,至少知道大唐其實是被他颠覆的。事實上,從揭竿而起到兵敗自殺,黃巢戰鬥了整整十年,遠遠超過從安祿山到史朝義的總和。兵鋒所至則幾乎掃蕩了大半個中國,破壞程度也遠非安史之亂可比。
說他是王朝的掘墓人,應該沒有問題。
但,要描述和評價這個曆史人物,卻很難。也許在不少人眼裏,他是行俠仗義的好漢、改天換地的英雄,至少失敗之後死得像個爺們。僖宗中和四年(884)六月十五日,黃巢打完最後一仗,已是走投無路。兩天後,他對自己的外甥兼部将林言說:我本想洗幹淨這污濁的世界,沒想到一敗塗地如此。把我的頭砍下來領賞去吧,不要便宜了别人。
林言于心不忍,黃巢竟拔刀自刎。[206]
這就讓人刮目相看。實際上,就連官修史書也承認,黃巢并非不得人心。至少,他第一次進入長安城的時候,便沒有遭遇像樣的抵抗,反而受到某種程度的歡迎。在僖宗皇帝效法玄宗倉皇出逃奔赴成都之後,長安市民湧上街頭,夾道圍觀了反政府軍既聲勢浩大又不倫不類的入場式。[207]
黃巢很滿意,他的副手則告訴大家:黃巢大王是來拯救世界的,不像李唐家的隻知道欺負老百姓。手下的将士們也響應号召,争先恐後将随身攜帶的财物送給貧困家庭。[208]
如果得人心者得天下,黃巢應該成功。
然而王朝時代臣民對待改朝換代的态度,從來就像春天的氣候一樣可疑。四個月後,黃巢戰敗撤離長安,長安市民又歡天喜地迎接官兵。他們有的用磚頭瓦塊參加戰鬥,有的撿起地上的箭送給政府,一個個忙得不亦樂乎。[209]
黃巢的愛民和扶貧簡直自作多情。
惱羞成怒的黃巢決定報複。五天後他重返長安,便縱兵搶劫殺戮。據說,當時罹難的平民多達八萬之衆,以至于屍骨成山血流成河,黃巢卻稱之爲“洗城”。[210]
洗幹淨污濁的世界,難道要用血麽?
但,我們很難判斷官修史書對黃巢的記錄,有沒有言過其實甚至污蔑诽謗之辭。何況就算是事實,仍然有成千上萬的下層民衆死心塌地無怨無悔地跟着那“惡魔”。這又說明什麽呢?隻能說明當時的帝國政府比惡魔還要惡魔。[211]
事實也是如此。讨伐黃巢的政府軍進入長安之後,竟然紛紛沖進各家各戶,搶劫财物,奸污婦女。市面上那些小混混也扮作官兵,趁火打劫,大發國難财。這樣看來,跟着政府軍打黃巢的,才真是開門揖盜,才真是自作多情。[212]
也許,首善之區的長安市民并不知道,官逼民反早在黃巢之前就已發生。唐懿宗鹹通十年(869)六月,陝州(今河南省陝縣)大旱。老百姓向地方官報告,該官員卻說:樹上不是還有葉子嗎,哪來的旱災?然後把報告災情的人痛打了一頓。民衆忍無可忍,将這個地方官驅逐。這家夥狼狽逃竄到老百姓家,讨口水喝,得到的卻是尿液。[213]
官民關系惡劣到這個程度,不反才怪!
帝國的政府和官員卻不知反省,繼續自欺欺人。唐僖宗乾符二年(875)七月,大批蝗蟲遮天蔽日飛到京畿,所到之處全部變成赤野。京兆尹(首都市長)卻報告說:蝗蟲來到天子腳下就不吃莊稼,自己抱着荊棘而死。
這是什麽狗屁父母官!
皇帝卻信以爲真,宰相也上表道賀。[214]
老實說,官僚機構腐朽如此,執政集團昏聩如此,再不垮台真是天理難容。事實上就在一年前,濮州(今山東省鄄城縣)的王仙芝便已發起暴動。生活在今天山東省菏澤市的黃巢參加這支起義軍,則正在一個月前。隻不過後來王仙芝戰死,黃巢接過了旗幟把事業做得更大。
這裏面當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黃巢和王仙芝都是販賣私鹽的人,官方說法叫“鹽賊”。鹽賊其實是鹽商,隻因爲帝國實行食鹽專賣制度,他們才被看作“賊”。
那麽,要國家壟斷經營,還是民間自由貿易?
老百姓選擇了後者。因爲官鹽價格高、質量差,王仙芝和黃巢們的私鹽則物美價廉。我們知道,鹽,是每個人每天都要吃的,是必需品而非奢侈品。國家既然不能靠優質産品和良好服務來競争,私鹽的販賣就隻可能屢禁不止。
何況魚有魚路蝦有蝦路。老百姓不願意做冤大頭,鹽販子也有自己的銷售渠道和網絡。他們甚至會像回鹘那樣爲了商業利益,建立起武裝力量。這種涉嫌黑社會的地下組織和私人武裝,由于能給民衆帶來實際上的好處,其實是受到暗中保護和支持的。同樣,當黃巢代表苦難的底層人民爲生存而戰鬥時,起義軍就會像滾雪球似的發展壯大。[215]
可惜黃巢的起義部隊鬥不過沙陀的烏鴉兵團,也無法保證自己内部不出叛徒。烏鴉兵團的統帥就是李克用,叛徒則是朱全忠(又叫朱溫、朱晃)。叛徒是靠不住的。朱全忠能背叛黃巢,當然也能背叛大唐,而且不會有心理障礙,隻不過是在他羽翼豐滿,成爲最大的藩鎮之後。[216]
開平元年(907)四月,朱全忠稱帝,國号梁。
大唐滅亡,五代十國開始。
後梁太祖朱全忠的夜光杯裏飄出了酒香,但那紅酒是鮮血釀成的。之前,他已經殺掉了幾乎所有的宦官,以及權臣崔胤、皇帝昭宗和李唐宗室。最後殺朝中士大夫時,他身邊那個在科舉考試中一再名落孫山的幕僚陰狠怨毒地說:這些人總是以清流自居,不如把他們扔進黃河變成濁流。
朱全忠笑着接受了這一建議。[217]
巨大的疑問也在浪中升起:強盛的世界帝國和璀璨的世界文明,難道就從此付諸東流了嗎?在那“長河落日圓”的時刻,嘩啦啦的黃河水又會告訴我們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