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玄宗一行準備離開馬嵬坡,但何去何從卻又成了問題。經曆了腥風血雨的皇帝變得謙和,甚至虛心地聽取了禁衛軍的意見。将士們卻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有的說去隴西,有的說去靈武,有的說去太原,還有人主張殺回長安。最後,還是韋見素的兒子韋谔一錘定音:先去扶風避避風頭看看再說。這才有了前面所說分蜀錦的一幕。[138]
然而動身之時,鄉親們卻來了。
這些純樸的民衆是來挽留玄宗的。他們攔在馬前言辭誠懇地說:宮殿是陛下的家居,陵寝是陛下的墳墓。陛下抛棄家居和墳墓,要到哪裏去,又能到哪裏去?
玄宗無奈,隻好留下太子做工作。
父老鄉親們又說:至尊一定要走,就請太子殿下率領我等收複長安。我等生于聖代,世爲唐民,願同心同德,讨伐逆賊。如果至尊和殿下都不留,誰爲中原百姓做主?
這時,圍住太子的已有數千人。
太子隻好不走。
不走也有三個原因。一是走不了,二是不想走,三是不敢走。長期以來,太子李亨先是受李林甫打壓,後是被楊國忠排擠,但兩任宰相都如此猖狂,不就因爲他們的背後有父皇嗎?如果再跟父皇去蜀中,誰知道會是什麽下場?
更何況,此刻是多好的機會呀!楊國忠死了,楊貴妃也死了,一向強勢的父皇其實很受傷,也很清楚自己的鞭子現在有多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決不能錯失良機。
太子這麽想,太子黨就更是這麽想。李亨的兩個兒子和宦官李輔國抓住缰繩力陳利害,看出太子心中動搖的父老鄉親更是将他團團圍定,太子隻好答應他們。于是,一直在遠處等待的唐玄宗得到消息:太子殿下走不了啦!
皇帝一聲長歎:天意![139]
天意即民意。正如李亨之子李倓(讀如談)所說,人心向背是最重要的,而當前的人心所向就是平叛。平叛就不能去蜀中,而應該去西北,去華北。隻有高舉義旗,聯合西北和華北的力量,才能凝聚人心,重整河山。[140]
因此,太子與皇帝,隻能分道揚镳。
實際上,看看前面的圖和表就知道,盡管玄宗和李亨的前進速度幾乎一樣,走的卻是兩條不同的路線。皇帝走的是逃亡路線,太子走的是救亡路線。盡管李亨的才幹和魄力都遠不如父皇,但這一次的選擇,卻高下立判。
當然,李亨的正确也許是逼出來的。一開始,他也是在逃亡,既要逃離叛軍的兵鋒,也要逃離父皇的控制,因此頭幾天幾乎是一路狂奔。路途之狼狽,不亞于乃父。[141]
但是到了靈武,就完全不同了。
靈武在今甯夏回族自治區吳忠市北,開元九年(721)帝國在這裏設置了朔方節度區。看看地圖就知道,由北向南的黃河以東,北邊是安祿山的根據地河東、範陽、平盧,中間是雙方交戰區,南邊是洛陽和長安兩大淪陷區,河西則是朔方節度區。以靈武爲指揮部,朔方爲大本營,東進可以直搗安祿山的老窩,南下可以收複兩京,可謂左右逢源。
朔方節度區條件也好。境内有大量的營田和牧場,雜居着突厥、鐵勒、黨項、吐谷渾等遊牧民族,以及善于經商的粟特人。因此,朔方軍跟安祿山的叛軍一樣,也是多民族之混編部隊。如果我們還知道,太子李亨曾經兼任朔方節度大使一職,便會覺得這種安排簡直就是天意。
李亨也沒有錯過機會。
天寶十五載(756)七月十三日,也就是跟玄宗分手差不多一個月後,李亨在朔方留守官員的擁戴下即皇帝位,是爲唐肅宗。當日,改元至德,因此本年也叫至德元載。[142]
這時,李亨到達靈武隻有三天。
如此匆忙即位,是會引起懷疑的,這才有了煞費苦心想出的年号。至德來自《孝經》開宗明義第一章,意爲最高道德就是孝。顯然,肅宗需要向天下人宣示,他的稱帝是爲了領導平叛,以便盡快将父皇迎回長安。作爲皇太子,這才是大孝,也才是至德,是沒有任何道德瑕疵的正當行爲。
問題在于,領導平叛與當起皇帝來,并沒有必然的邏輯關系,玄宗對此也沒有明确授權,李亨反倒不無參與甚至主導馬嵬事變的嫌疑。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陳玄禮向唐玄宗提出誅殺楊國忠之前,是請示過太子的,隻不過太子的态度不夠明朗。不明朗也可以有多種理解,比如默許,甚至是希望萬無一失,或者幹脆是後世史家的春秋筆法。[143]
但,陳玄禮爲什麽要請示太子?
沒有證據顯示,兩人此前有過交集,唐玄宗也不會允許禁衛軍司令官與皇太子眉來眼去。實際上,事變之後他們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陳玄禮對皇帝依然忠心耿耿,一路護駕去了蜀中。回到長安後,又被肅宗安排提前退休。[144]
陳玄禮不是太子黨。
可疑的是王思禮。這個曾經主張将楊國忠劫持到潼關殺掉的高麗人,在馬嵬坡事變前一天深夜來到金城,被玄宗任命爲河西、隴右節度使以後又匆匆離去。問題是此人并沒有遵旨履新,而是在肅宗即位後追随了新皇帝,官至司空,成爲大唐開國以來唯一不曾擔任宰相而位至三公的人。[145]
這就難免讓人懷疑,王思禮究竟有什麽特殊貢獻?莫非在那不尋常的深夜,他與皇太子、高力士或者陳玄禮有過什麽密談,直接導緻了第二天事變的發生?可惜,史書上一點兒蛛絲馬迹都沒有,我們也隻能疑罪從無。[146]
可以肯定的是,陳玄禮清楚太子與楊家的關系。洛陽淪陷後,唐玄宗曾經打算禦駕親征,令太子監國。楊氏兄妹得到消息抱頭痛哭,貴妃娘娘則嘴含土塊,以請求皇帝賜死的方式,梨花帶雨般地進行勸阻,太子監國終于泡湯。[147]
顯然,楊國忠固然是死敵,楊玉環也是障礙。這樣就能解釋,爲什麽殺了楊國忠之後還要殺楊貴妃——如果留下這個女人,誰知道她什麽時候嘴裏又會含塊石頭呢?
楊玉環非死不可。
這一點,皇太子、高力士和陳玄禮都心知肚明。至于他們是進行了密謀,還是心照不宣地聽任禁衛軍鬧事,已經不再重要。就連唐玄宗,恐怕也看清楚了大勢所趨,這才不但在馬嵬坡放走了李亨,還對他的稱帝表示追認。
一切都那麽機緣巧合,又那麽順理成章。
當然,該上演的戲碼還得照演不誤。禮治的中國從來就是政治舞台,忸怩作态是必須要走的過場。因此,李亨即位之前,臣僚的勸進需要多達五到六次,太子才能裝着不得已而順從民意。總之,新曆史總算拉開了帷幕,盡管擁戴肅宗的官員其實寥若晨星,正如他的政府不過草台班子。
然而事實證明,這一步又走對了。肅宗即位的消息傳出以後,當月就有安祿山手下五千同羅将士向朔方投誠,大唐的京兆尹(首都市長)和長安縣令則在西市(外貿區)率衆歡呼,殺叛軍數千人,然後浩浩蕩蕩奔赴靈武。[148]
接着,李泌(讀如必)來了,帶來了平叛方略。郭子儀和李光弼也來了,帶來了精兵強将。這是肅宗時期最爲重要的三個人物。有了他們,在靈武城樓草草登基的肅宗皇帝才不再是孤家寡人,大唐的複興也才有了希望,雖然這過程漫長曲折得就像黃河,必須走過九曲十八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