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娘娘大約也隻是嫣然一笑。他們都沒想到,那漁陽敲響的鼙鼓(鼙讀如皮)竟會“驚破《霓裳羽衣曲》”。[94]
鼙鼓就是軍中的小鼓,漁陽則是現在的天津薊縣(薊讀如紀),因縣城在漁山之南而得名。玄宗一直認爲,安祿山駐軍此地,是爲了替他看守帝國的北大門,對付那些不安分的契丹和奚族,哪想到這家夥竟會調轉槍頭呢?
實際上,安祿山早就利用“雙料胡人”的身份,集結起自己的武裝力量。核心當然是他的本族粟特。粟特跟當時的阿拉伯人一樣,也是遊牧商貿民族,隻不過信仰波斯的瑣羅亞斯德教。他們長期在大唐帝國各地經商,積累起來的财富則源源不斷地流向柳城大本營,也流向安祿山的庫房。
這并不奇怪。我們知道,安祿山的本名軋荦山在粟特語中就是光明,也是瑣羅亞斯德教崇拜的光明之神。把神賜的财富獻給神之子,靠商貿将散居的粟特人凝聚起來,都不是什麽特别困難的事情,甚至順理成章。[95]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安祿山長袖善舞。
财大氣粗的安祿山甚至擁有一支八千人的敢死隊,由契丹和奚族的戰士組成,号稱“曳落河”,意爲壯士。至于他的親兵部隊,則全部是英勇善戰以一當十的家奴。[96]
這些情況,唐玄宗和楊國忠都一無所知。要知道,就在安祿山回到範陽一個月後,他還上奏朝廷,聲稱俘虜了奚王李日越。他的敢死隊,怎麽會是契丹和奚族人?[97]
因爲幾乎所有人都被安祿山騙了。
沒錯,契丹和奚族曾經是帝國的邊患,但他們早就不再與大唐爲敵,隻想安安生生在自己的地盤上過日子。安祿山卻不肯消停。作爲被唐玄宗信任、楊國忠猜忌的邊将,他必須制造危機四伏的假象,也必須創造克敵制勝的戰功。
結果是什麽呢?是一起又一起的謀殺案。那些對安祿山充滿信任的契丹和奚族部落酋長,毫無防範地被這家夥以請客吃飯爲名誘殺,其部下則被安祿山收爲養子。這些勇敢而單純的人被告知,安祿山這樣做,完全是奉朝廷之命不得已而爲之,所有的賬都應該向大唐清算。[98]
呵呵,軍功就這樣建立,仇恨就這樣制造,對手就這樣消滅,力量就這樣壯大。安祿山一箭四雕。
因此,當這個經紀商出身的節度使,決定以此爲資本做一筆大買賣時,他很輕易地就組建起以通古斯系少數民族爲主的多民族混編部隊,号稱二十萬(實際十五萬),以“剿滅國賊楊國忠”爲名在華北地區舉起叛旗。
這一天,是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九日。[99]
叛亂是精心策劃的。因爲安祿山在範陽(今北京)誓師的第二天,北京(今山西太原)副留守就成了叛軍的俘虜。可見這夥人是在按計劃展開行動,包括讓朝廷誤以爲他們要沿着當年李淵的路線,從太原直取關中。
唐玄宗卻要到七天以後才相信這一事實,楊國忠更是爲自己的判斷被證實而揚揚得意。他對皇帝說:叛亂的隻有安祿山一個人,其他人不會響應。過不了幾天,這家夥的腦袋就會被送到行宮,兵不血刃而叛亂可平。
群臣面面相觑,玄宗卻很以爲然。[100]
不能說楊國忠全無道理,因爲武則天時代徐敬業謀反的結果就是如此。然而這一次的情況卻如下表所示,帝國的政府軍根本抵擋不住安祿山的淩厲攻勢。從範陽起兵,到洛陽淪陷,竟然隻有短短三十四天。難怪安祿山會好奇:楊國忠的腦袋爲什麽遲遲還沒有送來?[101]
作爲替罪羊而被殺的,是高仙芝和封常清。
高麗族裔的高仙芝是帝國名将,也是大唐盛極而衰的親曆者和見證人,他的故事以後還要講到。封常清則是高仙芝一手培養和提拔起來的人,時任安西節度使。他對當時形勢的估計跟楊國忠如出一轍,而且在皇帝面前誇下海口,聲稱将逆胡之首獻于阙下,簡直就指日可待。[102]
玄宗皇帝轉憂爲喜。他調兵遣将,在半個多月内設下三道防線。第一道,河南節度使張介然率軍一萬守陳留(今河南省開封市);第二道,封常清作爲新任範陽、平盧節度使守洛陽,就地募兵六萬;第三道,高仙芝以兵馬副元帥身份守陝郡(今河南省陝縣),兵力五萬。有此三道防線,又有兩位親密戰友并肩作戰,安祿山似乎不足爲慮。[103]
然而高仙芝在十二月初一剛剛離開長安,初五那天陳留就失守了。奔赴洛陽的封常清也發現,那些臨時招募的兵勇根本擋不住久經沙場訓練有素的叛軍。浴血奮戰的封常清五戰五敗,力不能支,東都洛陽終于淪陷。[104]
屢戰屢敗的封常清隻好西奔陝郡,高仙芝也采納了他的建議退守潼關。這是正确的選擇。因爲陝郡無險可守,潼關則并無重兵。如果叛軍拿下或繞過陝郡直取潼關,帝國的東大門就會被他們打開,首都長安就會危如累卵。
唐玄宗卻把高仙芝和封常清殺了。
已經很難判斷皇帝當時的心理,隻知道封常清兵敗之後三次派人報告戰況,玄宗都拒不接見;自己想親赴長安面陳利害方略,走到渭南也被擋回。相反,一個小人的讒言玄宗倒是全聽進去了,盡管那家夥無德無能也不會打仗。[105]
小人叫邊令誠,是皇帝派到高仙芝身邊監軍的宦官。監軍制度古已有之,宦官監軍卻是唐玄宗的發明。沒人知道他爲什麽會出此昏招,結果卻不難想象:不懂軍事的邊令誠頤指氣使,身經百戰的高仙芝則嗤之以鼻。那個以皇帝爲後台的家夥向高仙芝索賄,當然也不可能得到響應。[106]
邊令誠懷恨在心,封常清的戰敗和高仙芝的轉移則給了他打擊報複的口實。洛陽淪陷六天之後,已經被免去職務的封常清又被邊令誠奉玄宗之命斬于潼關軍中。臨刑前,封常清交出了早就寫好的遺表,文中希望皇帝不要輕敵,盼望朝廷早日平叛。拳拳報國之心,可謂躍然紙上。
封常清被殺後,邊令誠又奉命來殺高仙芝。高仙芝悲憤滿腔地對邊令誠說:遇敵而退,我死有餘辜。但,以貪污軍糧軍饷爲罪名,這是誣陷。上有天,下有地,三軍将士個個都在,足下莫非真不知道我高仙芝有沒有貪腐罪?
邊令誠不回答。
高仙芝便對部下說:弟兄們,我把大家召來,原本是要殺敵報國建功立業的,現在卻隻想讨句公道話。如果我真的貪污了諸位的糧饷,就喊有罪;沒有,請喊聲冤枉。
結果,三軍将士齊呼冤枉,吼聲震地。[107]
此案影響長遠。就唐代而言,它開啓了宦官幹政左右朝局的禍端。就曆史而言,同樣的錯誤明代還要再犯。這就不能不做出深刻檢讨,但也隻能留待将來。因爲宦官之禍要到明代才登峰造極,才真正令人發指。
唐玄宗卻一點都沒發現錯了。照理說,他應該知道臨陣換将乃兵家大忌,何況被殺的還是既忠心耿耿又英勇善戰的名将!他也應該知道,如果不是高仙芝采納封常清的建議退守潼關,自己根本就不可能穩坐在長安。現在,大敵當前而長城自毀,他又靠誰去抵擋來勢洶洶的安祿山?
皇帝想到了哥舒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