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龍顔大怒。
其實,張說早就該料到會有這一天,因爲監察部這三個正副部長都是他的死對頭。禦史台被敵對勢力控制,當然是非常嚴重的事。而且當時就有人提醒他:宇文融理财有聖上支持,不可以太得罪。張說卻不屑一顧地說:那種鼠輩幹得了什麽?于是依然故我地繼續處處與宇文融作對。[40]
結果怎麽樣呢?自己變成了過街老鼠。
說起來張說也是自作自受,因爲他得罪的并不單單是宇文融一個人,而是一大批。幾個月前,張說排除異己,包攬了封禅大典的所有事務,以至于得到封賞的全是他的人。這就犯了衆怒,宇文融也才利用時機狠狠捅了他一刀。
幸運的是,一個宦官救了張說。
救張說的就是傳說爲李白捧靴的高力士。當時唐玄宗派高力士到獄中看個究竟,高力士回來禀告說:張說蓬頭垢面坐在草上惶恐待罪,家人都用瓦罐吃飯喝水。
玄宗不禁心軟。
高力士又說:張說是忠于陛下的,而且有功。
玄宗當然清楚這一點。案件審理的結果也表明,私聘術士夜觀星象确有其事,卻是下屬所爲,張說并不知情,頂多負有領導責任。于是玄宗将張說從禦史台放出,僅僅免去他擔任了三年兩個月的中書令職務,其他待遇照舊。[41]
宇文融的政治生命卻更短。他在扳倒張說三年後的開元十七年(729)六月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又在九月被貶爲刺史,擔任相職隻有九十九天,史稱“百日宰相”。
原因,當然也是犯了衆怒。
宇文融離開朝廷,帝國的财政立馬就成了問題。于是玄宗皇帝憤怒地問那些反對派:你們總說宇文融不好,朕依了諸位,結果沒錢用了,請問卿等有什麽辦法?
當然沒有。或者說,反對派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繼續攻擊宇文融,以此證明自己的正确。于是,宇文融的問題被不斷揭發,先是受賄,後是貪污。這個倒黴的家夥也被一貶再貶,最後死在了流放的路上。[42]
一個異類就這樣被幹掉了,現在輪到另一個。
另一個異類叫王毛仲。他是高麗人,也是唐玄宗當王子時府上的家奴,由于粉碎太平公主集團有功,成了玄宗皇帝禁衛軍的首領。後來又由于治軍有方,竟被授予開府儀同三司的榮銜,與姚崇和宋璟的政治待遇相同。
那時的王毛仲真可謂備受恩寵。就連他嫁女兒,皇帝陛下都要親自過問,問他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
王毛仲說:萬事齊備,隻欠賓客。
唐玄宗問:張說之流,豈不是一叫就到嗎?
王毛仲答:也有請不到的。
唐玄宗笑:你說的是宋璟吧?朕來請他。
第二天,宋璟果然到場,盡管隻喝了半杯酒。[43]
王毛仲卻賺足了面子。
小人得志便猖狂,王毛仲也不例外。他目空一切,尤其看不起宦官。也許在他看來,宦官男不男女不女,根本就不能算人,又豈能與他這大将軍相提并論,平起平坐?
結果,王毛仲栽在了宦官手裏。
開元十八年(730)某日,王毛仲生了兒子。唐玄宗派高力士前往祝賀,并且封那嬰兒五品官銜。力士回宮後,皇帝陛下興緻勃勃地問:怎麽樣?毛仲很高興吧?
高力士答:王毛仲說,這樣的孩子不夠三品嗎?
玄宗大怒。
其實,王毛仲此言是要羞辱高力士,也是發洩對宦官受寵的不滿,因爲高力士的官階正是三品。所以,他要把孩子抱出來給高力士看,意思是我這身體健全的兒子才五品,你這個連命根子都沒了的家夥又憑什麽三品?
唐玄宗卻理解爲王毛仲洩憤,因爲不久前王毛仲索要兵部尚書的職位被皇帝拒絕。于是高力士趁機說:北門奴才氣焰太盛,又早就結成了團夥,恐怕不是長久之計。
北門就是玄武門,那可是經常發生政變的地方。唐玄宗将王毛仲等家奴安排爲北門禁軍的将領,就是要讓他們當看門狗。但是,走狗如果對主人呲牙咧嘴,則非殺不可。于是皇帝在剝奪了王毛仲的兵權之後,又将他賜死。[44]
張說卻很乖巧。他在被免去中書令職務十個月後,就以尚書省副長官(尚書右丞相)的身份退休,專心緻志從事學術研究,成果有《大衍曆》和《開元禮》等等。宋璟也遠離了是非中心,退休住在洛陽。他們兩人都壽終正寝。
朝廷也變得安靜起來。
實際上張說罷相之後,朝堂之上就乏善可陳。這固然因爲人才難得,同時也因爲玄宗厭惡黨争。因此他甯肯宰相的能力差一些,威望低一點,也不能讓他們成了氣候。
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鬥争與否也無關乎能力。此後多年,宰相班子就像走馬燈,卻沒有一個是團結的。皇帝按下葫蘆起了瓢,不勝其煩。直到開元二十一年(733)三月,中書令蕭嵩推薦韓休搭班子,大家才覺得可以松一口氣。
然而他們又錯了。
蕭嵩其實并不了解韓休。他推薦韓休,隻不過認爲韓休爲人柔和,卻沒想到此人外柔内剛。當時,玄宗皇帝要流放一個縣尉,新任宰相韓休卻說:該犯并非大奸大惡,陛下應該抓大放小。金吾大将軍某某貪贓枉法,民怨沸騰,問題更爲嚴重。臣請先處分某将軍,再處分那個縣尉。
玄宗不同意。
韓休說:陛下隻拍蒼蠅不打老虎,臣不敢奉诏。
玄宗隻好同意。
這件事讓所有人對韓休都刮目相看,就連退居二線的宋璟都說:沒想到韓休竟能如此,這是仁者之勇啊![45]
玄宗也對韓休肅然起敬,甚至忌憚。據說,皇帝隻要稍微放縱一下自己,就會左顧右盼說:韓休知道嗎?更爲誇張的說法是:話音剛落,韓休的意見書就送達了禦前。
不能随心所欲的皇帝隻好對着鏡子歎氣。
身邊人說:自從韓休拜相,陛下就瘦了許多,也沒有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爲什麽不罷免他?
玄宗說:朕是瘦了,百姓可就胖了。蕭嵩順着朕,可是退朝之後朕睡不着。韓休雖然喜歡頂撞,可是朕睡得香。朕用韓休,不是爲了自己,是爲了江山社稷啊![46]
這時的唐玄宗,還真不糊塗。
蕭嵩卻忍無可忍。他實在受不了韓休這刺兒頭,也受不了他在朝堂上的得理不饒人,于是向皇帝申請退休。
玄宗說:朕又沒煩你,爲什麽要走?
蕭嵩說:現在走人,還來得及。等到陛下煩了,臣恐怕連腦袋都保不住。說完,淚流滿面。
玄宗皇帝明白了。他的辦法跟以前一樣:宰相不和就同時罷免。于是,蕭嵩改任尚書省的副長官,韓休則改任工部尚書。新宰相一個是京兆尹裴耀卿,任門下省副長官;還有一個則是張說的接班人張九齡,任中書省副長官。[47]
新的一幕也即将開始,雖然需要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