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元振是大功臣。先天二年(713)七月三日,唐玄宗發兵捕殺太平公主黨羽,太上皇李旦聞變登上城樓,正是郭元振以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的身份率兵前往護駕。他對李旦說:皇帝奉命誅滅亂黨。沒有别的,請陛下放心![7]
這就不但穩住了李旦,也爲事變定了調子。之後,以太上皇名義發布的诏書便聲稱公主的黨羽妄圖弑君謀篡,被皇帝奉太上皇之命讨除。李隆基的行動因此有了合法性,郭元振的作用則幾乎相當于玄武門之變中的尉遲敬德。[8]
然而十月十三日的閱兵式上,玄宗卻突然翻臉,以“軍容不整”的罪名要将郭元振軍法從事。隻是由于另外兩位新任宰相跪在馬前苦苦哀求,才饒他不死改判流放。[9]
這很奇怪。軍容不整當然牽強,兔死狗烹也未必。郭元振不是韓信,并不對皇權構成威脅,至少可烹可不烹。事實上爲他求情的那兩人,便正是因爲有功而拜相。更何況玄宗當真要殺郭元振,又豈是他們能夠勸阻的?
顯然,這是假裝要殺。
假裝要殺也未必是爲了立威,至少并不完全如此。威當然要立,卻不一定要靠殺人,實際上也沒有殺。因此結論隻有一個:玄宗不想要郭元振的腦袋,卻想要他的職位: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這個職位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國務委員兼國防部長或者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
這樣說,有證據嗎?
有。因爲就在第二天,即十月十四日,唐玄宗便立即任命他人接替了郭元振的職務。此人時任同州刺史,受命之前不過是閱兵式的觀禮人員,也不曾參與粉碎太平公主集團的行動,可見玄宗的任免其實深思熟慮蓄謀已久。因此,誰來接替那倒黴的郭元振,便成爲解開謎團的關鍵所在。
繼任的叫姚崇。
姚崇是武則天的人。八年多以前,則天皇帝遜位,中宗君臣彈冠相慶,隻有姚崇泣不成聲。旁邊人提醒他這樣做不合時宜,姚崇卻表示悲從中來情不自禁,而且惜别舊君正是人臣之義。結果,他當天就由宰相貶爲刺史。[10]
玄宗皇帝看中的,卻正是這份忠誠。
忠誠曆來就是君主對臣僚的要求,隻不過忠誠或忠臣也有兩種。一種是謀臣之忠。他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殚精竭慮替君主謀劃,爲了成功可以不擇手段,敢冒風險也甘冒風險。至于所謀之事是否正當,則不在考慮之列。
另一種是賢臣之忠。他們當然會恪守君臣大義,爲君主的事業鞠躬盡瘁。但這與其說是忠于君主本人,不如說是忠于自己認可的道德準則和社會理想。這就要求對方是英明的領袖,起碼也是合格的君主。如此,賢臣才能借助君權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11]
幸運的是,李隆基正好是一個想做聖君的人,姚崇的任命也被描述得極具戲劇性。據說,閱兵式的第二天,唐玄宗在渭水之濱打獵,姚崇被召見在馬前。當時玄宗皇帝的心情和興緻都很好,便笑容滿面地問他:愛卿會打獵嗎?
姚崇說:臣讀書不多。要說打獵,老當益壯。
很好!玄宗皇帝說。朕很久沒有見你了,正好有些事情要聽你的意見,跟着宰相們一起走吧!說完策馬而去。
姚崇卻不跟着,落在後面。
玄宗奇怪。
姚崇說:臣是小地方官,不該與宰相同列。
玄宗說:你現在是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姚崇并不謝恩。
皇帝暗自驚訝,卻也并不多問。到了行宮,玄宗讓宰相們坐定,姚崇卻跪下來說:臣有十項主張要奏明聖上。如果陛下認爲事不可行,剛才的任命臣不敢奉诏。
玄宗說:盡管言無不盡,朕量力而行就是。
姚崇問:不靠嚴刑峻法,而以仁義治國,行嗎?
玄宗說:這正是朕寄希望于愛卿的。
姚崇問:不窮兵黩武,不好大喜功,行嗎?
玄宗說:完全可以。
姚崇問:宦官不得幹預朝政,行嗎?
玄宗說:考慮已久。
姚崇問:國戚不任宰相,冗官一律淘汰,行嗎?
玄宗說:早該如此。
接下來姚崇提出的其他主張,玄宗全部接受,包括所有的臣僚都能犯顔直谏,他們的人格尊嚴不受欺侮;也包括将兩漢和武周的曆史教訓記錄在案,永爲警示。于是姚崇山呼萬歲:天下萬幸!聖君千載難逢,姚崇敢不肝腦塗地。
玄宗說:賜坐。
原本坐在首位的中書令立即起身讓座。
姚崇說:中書令是首相,姚崇豈敢僭越。
玄宗說:那就由你來做中書令。[12]
上述故事實在太像小說,所以不被正史采信。但,姚崇有這十項施政綱領是事實,擔任了中書令也是事實,隻不過要到兩個月以後。原來的中書令,則被貶爲刺史。[13]
這當然又是姚崇所爲。某次上朝,姚崇一瘸一拐。玄宗關切地問:愛卿難道有足疾嗎?
姚崇說:沒有足疾,隻有心病。
玄宗問:病在哪裏?
姚崇答:中書令秘密地進了岐王府。[14]
久經沙場的玄宗皇帝立刻就聽明白了。想想看,曆史上哪一次政變不是因爲内外勾結?盡管玄宗相信岐王作爲自己的弟弟不會謀反,破壞政治規矩的人卻必須嚴懲。
朝野轟動,因爲下台的中書令是張說(讀如月)。
張說早在武則天的時代便已名聞天下。長安三年(703)九月,國務委員魏元忠被張昌宗兄弟誣告謀反,女皇令太子李顯、相王李旦和全體宰相組成合議庭,讓魏元忠與原告在禦前當面對質。于是張昌宗提出,傳張說出庭作證。他的理由是:魏元忠妄議陛下老邁年高,乃是此人親耳所聞。
沒想到,張說進去後卻一言不發。
當時的氣氛十分緊張。朝堂外,正派的大臣擔心張說作僞證,在他進去之前紛紛提出警告。禦座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不知道他會說出什麽話來。魏元忠沉不住氣,高聲叫道:張說,難道你要夥同張昌宗誣陷我嗎?張昌宗則勝券在握,氣焰嚣張地催着張說趕快作證。
張說這才開口。他先是斥責魏元忠:身爲宰相,怎麽像販夫走卒一樣沒有見識!然後禀告武則天:陛下明鑒!當着陛下的面,張昌宗都可以把人逼成這個樣子,不難想象在外面何等猖狂。臣不敢欺君,臣确實不曾聽見魏元忠有過不當言論,反倒是張昌宗許以高官厚祿,要臣信口雌黃。[15]
位卑官微的張說從此讓人刮目相看。中宗即位後,他從放逐之地被召回京城,後來又跟姚崇和郭元振一起成爲李隆基的太子黨。隻不過在與太平公主的鬥争中,郭元振保住了相位,張說被排擠到洛陽,所以都在七月三日的事變中立下汗馬功勞,姚崇卻由于被貶到外地而與此無緣。
因此張說下課,以及其他“七三功臣”紛紛被貶,便被認爲是姚崇的嫉妒所緻。其實不然。玄宗不是睿宗,更不是中宗,豈是姚崇所能左右?說到底,他的翻臉不認人,根本原因是要開創新紀元。别忘了,新皇帝的新年号可是叫做“開元”的。走馬換将,不過意味着啓動新的程序而已。
那麽,姚崇能讓玄宗開門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