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他便傳旨要司徒皇後陪駕禦花園飲酒賞花,司徒皇後自是不敢怠慢,恰遇元玉琅侍候在側,也就一起前往。
禦花園建得頗爲大氣,園中建築玲珑雅緻,望之令人賞心悅目,奇石羅布,佳木蔥茏,其古柏藤蘿,都已是百年以上,将花園點綴得情趣盎然,千奇百怪,無所不有。
司徒皇後與元玉琅老遠看到宣德帝臉色不善,彼此交換個眼神,近前行禮,“臣妾見過皇上。”
她雖已過而立之年,臉上卻并未留下太多歲月痕迹,一身暗棕色宮裝與她沉靜的氣質極爲相襯,臉容秀美,氣質沉穩,當得起“母儀天下……”四字。隻是眉眼之間頗有幾分狠厲之色,時常閃着猜疑的光,在這一點上,她跟宣德帝倒滿有夫妻相。
宣德帝背負雙手而立,面向幽綠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麽,聞聲回過頭來,“起來。”
兩人答應一聲,直起身來,不敢稍有異動。
宣德帝甩袖坐下,“坐下說話,此間沒有外人,不必如此拘禮。”
兩人又是齊齊應了一聲,元玉琅侍候母後坐下,自己則坐在她身邊,腰身挺得筆直,神态間頗爲恭敬。
父皇至今爲止有十一位皇子,他雖是皇長子,但老二老三老四都已經成年,有資格一争太子之位,而父皇更寵愛老六和老七,所以誰能被立爲太子,還沒有定數,在父皇面前,他從來都是一副畢恭畢敬之态,其意不言自明。
隔了一會,宣德帝揮手,内侍立刻爲他斟滿酒,他舉杯就口,杯沿卻又停在唇邊,“玉琅。”
“兒臣在。”元玉琅微前傾身體,一副洗耳恭聽樣。
宣德帝冷聲道,“你前兩日刑求木紫槿,幾乎要了她性命?”
元玉琅心一沉,就知道父皇肯定會過問他這件事,趕緊起身告罪,“父皇恕罪!兒臣當時并不知道木紫槿已被父皇賜與四皇叔爲妃,是木紫槿沖撞兒臣,所以……”
“你去訓秀苑做什麽?那也是你能去的地方?”宣德帝臉色陰沉,雖是訓斥元玉琅,卻是看向司徒皇後的。
“兒臣——”
“皇上恕罪,是臣妾讓玉琅到訓秀苑走一趟的,”司徒皇後接過話來,“臣妾原本是想玉琅行事穩重,先往訓秀苑一行,看有什麽需要提點一二的,免得将來她們入了宮,不懂規矩,惹怒皇上。卻不料會出了木紫槿之事,皇上恕罪。”
宣德帝冷笑一聲,“朕恕不恕罪的,沒用,要看四弟肯不肯罷休了。木紫槿如今是他的王妃,不是嗎?”
司徒皇後心下略寬,“是,皇上。”木紫槿那樣的女人,淮王如何會看得上眼,絕對不會爲了她,跟玉琅過不去的,這倒不用太擔心。
元玉琅則暗暗咬牙,原本想派了刺客把木紫槿解決掉,一了百了,可派去的刺客到現在都沒有回來,看來是失敗了,他怎能不氣,心中也甚是不解,木紫槿如何能逃過這一劫,得盡快查清楚。
内侍進來來禀報,說是丞相大人求見。
宣德帝略一思忖,隐約料到幾分,“請他進來說話。”
“遵旨!”内侍答應一聲,退了下去。
少頃,一個五十餘歲、身着官袍、相貌略有些猥瑣的男子走了進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朗聲道:“臣蘇默然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大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此人正是丞相蘇默然,蘇靈璧之父,其身份之尊貴,可想而知。不過,俗話說相由心生,看他樣子就知道,此人絕非良善之輩,但因着種種原因,他甚得宣德帝信任,旁人就算看不慣他的爲人,又能奈他何。
“蘇大人不必多禮,起來吧,”宣德帝伸了伸手,吩咐左右,“來人,賜坐。”
“多謝皇上!”蘇默然再施一禮,也不客氣,便坐了下來,“臣冒昧打擾皇上、皇後娘娘雅興,罪該萬死!實在是臣擔憂朝政之事,故而前來請旨,皇上恕罪。”
一上來就打足官腔,顯得他有多忠君愛國一般,元玉琅從來對他看不上眼,聞言無聲冷笑,偏過臉去。
宣德帝道,“蘇大人對朕的忠心,朕是知道的,有什麽事,說吧。”
“臣遵旨,”得了準許,蘇默然面露得意之色,“臣鬥膽相問,皇上真的恕了襄王之罪?”
襄王兵敗被抓,宣德帝盛怒之下,原本想将其斬首,但因有宗室親王和大臣爲其說情,便改爲終身監禁。此事本已定下,這蘇默然卻頗多微詞,竟是非要置襄王于死地不可,端得是心狠手辣之輩。
聽他是爲此事而來,宣德帝眉一皺,已現出不悅之色,“此事朕已做出定奪,蘇大人無須多言。”
之所以在盛怒之下還赦了襄王死罪,一來固然是因爲衆人求情,二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如此狠辣無情,卻偏偏是信佛之人,爲此事曾在佛前抽簽,得到的指示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他思慮再三,好不容易才壓下心頭的殺念,放襄王一條生路,再要提起,隻怕自己又會改變主意,豈非亵渎了神靈。
“皇上三思!”蘇默然一聽便急了起來,臉也漲得通紅,“襄王所犯乃叛逆重罪,論罪當誅九族!蒙皇上仁慈,隻拘他一人,已是皇恩浩蕩,若是再饒他不死,隻怕會令天下子民不滿!”
司徒皇後皺眉道,“蘇大人此言差矣,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襄王也是一時糊塗,并非大尖大惡之徒,皇上放他一命,也是爲體現仁政,百姓聞之定會感恩皇上仁慈,何來不滿之說?”
别以爲她肯替襄王求情,是因她有多良善,皆隻因襄王反叛,她和元玉琅沒少從中推波助瀾,襄王心中有數,當初兵敗被抓,就暗中送信給她,如果不保他一命,就把他們母子給掀出來,她不替襄王說話能行嗎。
蘇默然喉嚨哽了哽,知道是自己言語有些過激,被司徒皇後這一番話教訓下來,臉上頗有些挂不住,心中雖怒,卻立刻擺出一副受教的樣子來,“是,皇後娘娘教訓得是,臣知錯!臣隻是爲江山着想,忠心天地可表,皇上明鑒!”
他雖心中惱恨,但更清楚司徒皇後一家在朝中地位超然,依他現下的身份,還不能公然與之爲敵,故而頗爲識相地認起罪來,所謂小人,就必須有此本事:能屈能伸。
見他不再堅持,司徒皇後也就不再針對他,轉而向宣武帝告罪,“臣妾多言,皇上恕罪。”
宣德帝舉手,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此事蘇大人以後莫要再提,朕是天子,豈可朝令夕改。”對于司徒皇後插言之事,他倒也沒有計較,顯然是因爲司徒皇後所言,正是他意罷了。
蘇默然立刻答應一聲,恭敬地退下去。此行沒有讨到什麽便宜,反而被司徒皇後好一頓責罵,不由他不惱恨莫名。從禦花園出來,他已氣得臉色發白,恨聲罵着,“目中無人的司徒皇後,早晚有一天,讓你死得很難看!”
——
蘇府之奢華,絲毫不遜于皇宮,當然這一切都是得宣德帝恩準的,足見其對蘇默然之信任。步入大門,但見粉牆黛瓦,綠水環繞,如詩如畫。丞相府之大,無從想象,衆多小巧的庭院相交輝映,令人眼花缭亂。
府中所有房屋的窗上、隔闆上、梁棟上均布滿玲珑有緻的木雕,通往各處的路上鋪滿了鵝卵石,别看蘇默然爲人不被人所喜,胸中也無多少文墨,這丞相府卻布置得充滿古色古香的味道,若是頭一次走進這裏,不知情者還以爲到了什麽書香門第呢。
“父親,”蘇靈璧從内室出來,皺眉道,“這是跟誰生了氣?”
“還能有誰!司徒皇後數次壞我的事,我早晚收拾了她!”蘇默然目光兇狠,粗俗地“啐……”了一口。
蘇靈璧頓時了然,“皇上還是不肯殺襄王?那其他諸王呢,可肯與父親共謀大事嗎?”
蘇默然如今身份雖高貴,卻是出身異族,身份卑微,就算再怎麽位高權重,在宗室親王眼中,也隻是小人得志,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正因爲如此,他才對宗室親王有種莫名的仇恨,可謂水火不容,得宣德帝信任,正好給了他翻身爲王的良機,因而才想拉攏衆親王,以徒不軌。
“哼!”蘇默然冷哼一聲,“那些個親王,個個自以爲是,有多了不起?像那襄王,居然辱罵于我,結果怎樣,還不是我幾句話,皇上就——”他得意而殘忍的笑,那樣子就像剛剛吞下一隻青蛙的毒蛇一般。
原來之前他曾前往拉攏襄王,結果被其辱罵,他氣不過,便在宣武面前編排襄王的不是,也是事有湊巧,襄王仗着親王身份,多行不法之事,正中了他的詭計,被宣德帝逼問,一時昏了頭,居然起兵反叛,結果可想而知。
當然司徒皇後和元玉琅從中挑撥之事,他并不知道,否則早就以此爲借口,向宣德帝搬弄是非了。
蘇靈璧警告似地看他一眼,“父親慎言,别讓人逮了把柄去!親王們固然可恨,朝臣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如今隻一個司徒皇後,不也讓父親頭疼嗎?”
司徒皇後雖不見得多麽受宣德帝寵愛,卻甚得他尊敬,這中宮之位,暫時不會受到什麽威脅。再加上司徒皇後之父、太傅司徒毅,其兄侍中司徒暄,都位列朝堂,一時半會,皇上也動他們不得。
蘇默然掀了掀眉毛,越發惱怒,“司徒毅那個老家夥,鼻孔長在頭頂上,比襄王還目中無人!”
“父親不是也沒指望司徒家與你同夥嗎,再說,司徒家會那般嚣張,還是因爲司徒皇後的關系,若是她丢了鳳冠——”蘇靈璧冷笑,眸子裏是嗜血一樣狠厲的光,比起在訓秀苑之中溫婉良善的她,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這個我知道,”蘇默然坐正身子,想想目前形勢,也有些發愁,“但朝中之臣亦非良人,司徒家就不說了,甯将軍與我也不是同路,真是可惡!”
說到那甯家,蘇靈璧森然冷笑,“可惜大殿下棋差一着,否則甯馨兒哪還有命在!”
“照你的意思,木紫槿知道大殿下的計劃?”蘇默然心中一驚,要是這樣,可不大妙。
蘇靈璧搖頭,“應該不是,木紫槿就是個白癡,她不可能知道太多,隻不過恰巧撞到甯馨兒這樁事,所以出手相救而已。”不過她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還得再仔細看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