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
身邊名叫托米的三等艙室友嘲諷地勸慰道:“别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但是高爽聽見了,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現在對高爽來說時間仿佛停滞了、凝固了!
一切都是靜止的!
此刻夕陽下的何曉玲讓他不自覺的想起幾年前那個放學的傍晚,走進自家四合院的一瞬間,自己的心就被頃刻間擊穿,沉醉在了這帶有淺淡哀痛的美中!
她眉宇間那濃濃的、化不開的憂傷,恰到好處地點綴了形象的整體效果。
使人産生一種“我見猶憐”的意境!
更是讓男人發自内心的升騰起一股子保護的欲望。
有人說藝術家是最沒有情趣的,因爲他們将一切都藝術化了,任何形象在他們的眼中都是創作的摹本。
也有人說藝術家最富于感情,因爲他們很容易爲一切美的東西所感動所傾倒,創作的本身就是身心與靈魂的統一。
高爽不知道他是屬于哪一種。
但是他知道,在剛才跟何曉玲的短暫交談中,重新激活了掩埋在心底的萌動。
原本覺得習以爲常的感受,沉澱在時間長河裏的記憶都被調動了起來。
他此刻的狀态雖然是在表演,卻已經超出了表演的範疇,看似無情的将自己的記憶轉化爲藝術的符号,卻在内心飽含着那份洶湧的情感。
這或許就是所謂身心與靈魂的統一,是瑪麗口中所謂的那份“感覺”!
這一次那如同魔咒的“咔”沒有響起。
兩台攝像機忠實的記錄着上下兩人的平靜反應。
隻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平靜下掩藏着一股狂濤巨浪!
如果不是盧建輝來到何曉玲的身邊,高爽估計自己此刻已經走了過去了。
遠遠望去,何曉玲顯然對盧建輝飾演的霍甯到來并不高興。
兩人有過一番口角,最後何曉玲掙脫卡爾的手拂袖而去,卡爾稍稍猶豫後也尾随而去。
這段戲在百老彙的時候他們就排練過,自然用不着高爽提點什麽。
何姨的身影消失的時候,他眼中的失落一閃而逝,随後一股子心氣兒卻提了起來。
如果說《大話》對于他來講是一部真正的愛情悲劇的話,那《泰坦尼克号》無異于是對愛戀的回顧。
同樣是步步升溫,同樣是突破禁忌!
唯一不同的可能隻有最後的結局,不過用我心永恒作爲這段愛情的注腳也未嘗不可!
對于再走一次“長征”路,高爽意氣風發,甚至充滿了期待。
五光十色的晚霞把半個天空都組成了光的錦緞,血紅色的夕陽在散亂無章的雲朵霞片中徐塗下沉。
它把薔薇的斜輝閃爍不定地蒙在海面上。
落下最後一點兒餘晖在海面撒下萬顆珍珠後消失在大海的深處……
……
夜戲隻有甲闆上的内容,用到的演員也沒幾個。
比較忙碌的除了高爽跟何曉玲兩個演員之外,還有特技組和燈光組的一群人。
晚上拍攝的内容是露絲跳海,傑克英雄救美。
因爲是在大海上實拍,這段戲份真的需要何曉玲爬到船尾欄杆外邊去。
所以對演員的保護措施必須到位!
新泰坦尼克号的速度已經降到了一節,大約相當于每小時兩公裏。
這個航行速度能在船尾的海面掀起足夠的浪花,卻又不耽誤作業平台的跟随。
作業平台在泰坦尼克船尾的下方探出了兩個吊機臂,吊機臂之間挂着防摔網。
有特技組的人專門丢了碰撞人偶測試過,即便是跌落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不過這個掉網安放的特别靠近船尾的斜面,從上方俯看隻有完全探出身子才能一睹真容。
如果用攝像機調整機位甚至可以完全避過兜網。
正式開拍,登船的遊客群演差不多有二十人左右。
鏡頭一開始是何曉玲紅色高跟鞋快走的特寫。
拉遠之後可以看到,何曉玲此時的裝扮完全沒有考慮海風的寒冷。
一身低胸的紅色絲綢面料的長裙,長裙外層還有同樣的黑色紗裙。
她拽着裙角,在右舷的通道一路狂奔,沿途的幾個明顯是頭等艙的旅客被她不顧形象的蠻橫吓了一跳。
甚至有個貴婦打扮的女人在險之又險的躲開了何曉玲的沖撞後手捧胸口,似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吓。
何曉玲穿過了半條船的距離,最終站到了船尾的欄杆旁。
向下望去,她眼前是被螺旋槳掀起白沫的海水,遠處則是藍色的、深邃幽暗的汪洋。
情境帶動着何曉玲敏感的内心泛起波瀾。
曾經來自前男友的背叛,猙獰的面孔,暴躁的吼叫,以及拳腳相加的痛與傷。
帶給她的是顫抖的戰栗!
來自公司領導的職場霸淩,酒局上的算計,甚至夜色中追到家裏的兇狠淫邪。
帶給她的是小心翼翼的委屈求全。
面對失業後彷徨失敗的人生時,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與無助!
這一段段經曆就如同此刻黑暗中的海水一樣,仿佛能吞噬她的靈魂。
無助的感覺逐漸爬上心頭!
在奔跑的過程中她已經完全構築起了足以支撐這場表演的全部内心建設。
這種完全的精神帶入,以及超快的帶入速度在華夏的演員中絕對是最頂尖的!
看着監視器裏那無助的眼神,就連親眼見證了何曉玲成長以及蛻變的莫潔都忍不住捂住了張大的嘴。
“高是個天才的導演,天才的音樂家!但是不可否認,在表演方面,何遠比他有天賦!”
瑪麗似是看出了莫潔的驚訝,不無得意的說了一聲。
盧建輝卻有些不忍的問道:“她帶入這麽強烈的真實感情不會出問題嗎?”
“不!”
瑪麗語氣非常肯定的道:“她擁有一個堅定的錨!這個錨足以讓她在悲喜之間保持心靈上的穩定!”
“錨?”
盧建輝和莫潔,不解其意。
瑪麗沒有說錨的問題,而是話鋒一轉道:“在教導她的時候我也曾有過類似的疑問,你應該很清楚,體驗派的根基是體驗!而表演的時候是一種調閱過往體驗的過程!隻有曾經經曆過絕望才能真實演繹絕望,這是從一無所知到演技巅峰的捷徑。不過,這種捷徑不是什麽人都能走的!”
瑪麗看着監視器上的何曉玲接着道:“何的内心太過敏感,過去的記憶總能給她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所以在調閱這些感情的時候表現的也總是格外真實。”
“隻是這種真實類似于不斷的掀開一個人的傷疤,每一次都鮮血淋漓。時間久了精神就會出問題。”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屬于一種潛在的精神病态,很容易誘發被迫害妄想症,抑郁症以及精神分裂。”
“對于這種學員,我們一般會建議她放棄表演。”
瑪麗的語氣已經十分嚴肅了,可表情卻沒有太多變化,她回頭看了看同樣學習體驗派表演法的兩人說道:“過份的帶入情感會快速的誘發她的心理潛在問題。”
莫潔忍不住抓緊了盧建輝的胳膊,擔憂的問道:“那您還單獨教何曉玲表演?這不是把她往火坑裏推嗎?”
“何是不同的,她幸運的找到了自己的錨。”
瑪麗胸有成竹的道:“在反複多變的心态中,能通過這個錨點快速的糾正自身,隻要錨足夠堅定,那何的表演能力将是無限的!她創造的角色将是超越任何人的經典!”
盧建輝這才算是搞明白,瑪麗如此偏愛何曉玲的原因,他忍不住問道:“那要是錨不存在了呢?”
瑪麗聽聞這個問題後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道:“這個問題對于何來說過于殘忍了。”
導演棚裏一時寂靜無聲。
何曉玲的表演簡直就是在走鋼絲,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跌落萬丈深淵。
而那所謂的錨就像瑪麗的執教理念一樣唯心,簡直虛無缥缈。
這怎麽能讓人放心?
瑪麗想了一會突然輕輕笑了起來,她扭頭對盧建輝兩人道:“我不知道她爆發性的情感源自于何處,但是我知道她的錨在哪?”
“在哪?”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的問道。
瑪麗擡了擡下巴沒有說話。
盧建輝跟莫潔順着瑪麗點出的方向看向導演監視器。
二号機位恰好捕捉到了躺在太陽椅上仰望星空的高爽。
半個側臉帶上漫天星鬥,在顯示器中構成了一個和諧的仿若夢境的畫面。
感覺到了何曉玲奔跑引起的騷動,高爽坐起身,目光向淩亂腳步的盡頭望去。
何曉玲雙手抓住船欄,上半身探出船,順着何曉玲越肩位的攝像機記錄下了漆黑的海水。
“離開他們!離開他們!再也不要看見他們……”
何曉玲低聲自語,瘋狂的念頭不斷在她腦海中盤旋着。
至于口中的“他們”是誰,她也說不清楚。
或許是現實,或許是劇情,這一刻何曉玲完全沒有心情去探究其中的分别。
她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在“演戲”,身上不自覺的戰栗起來。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大問題。
孤獨的站在船頭的何曉玲沒有一個可以傾訴商談的夥伴。
人生的最後時刻連個見證人也沒有,心中不由得湧上一股凄涼。
渾身顫抖的愈發劇烈,但内心的倔強使她毫不猶豫地做出了下一步的行動。
她深深吸了口氣,一隻腳拾起來,踩到離甲闆約三十公分高的鐵欄杆上。
身體前傾探出船外,随即邁腿跨到了船體的外沿。
她努力的控制着,在窄得隻有十幾公分的邊緣站直了身體。
這時的何曉玲整個身子已置于泰坦尼克之外,支撐她尚未脫離泰坦尼克的隻有背在身後緊緊抓住欄杆的兩隻手和幾乎站不住的腳下了。
那條狹窄的“地帶”根本就不是讓人站的地方!
如果此時一陣強烈的海風刮來或是她的手稍一松弛,必定就是墜落的下場無疑。
就要告别人生,告别這暄嚣躁動的世界了,何曉玲不免又有幾分悲哀。
她内心産生了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思維也似乎受到了某種莫名其妙的刺激而緊張起來。
“不管怎樣,總好過現在。”
何曉玲低聲的安慰着自己。
她明白隻要一松手就能沉歸大海。
于是,她選擇閉上了眼睛……
在情緒即将達到巅峰的時候,一個聲音将她拉回了現實!
“别那樣!”
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輕輕地,但卻語氣分明!
好像是早已準備好了,隻等何曉玲要跳時脫口而出似的。
何曉玲心下一驚,猛然回頭看見了一個年輕人站在不遠處的甲闆上。
高爽!
不知道爲什麽,看到高爽的身影出現後,剛才的惶恐不安,甚至痛苦絕望都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她愣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還在演戲。
“後退,别過來!”
何曉玲神色慌亂的用命令的口吻喊道。
高爽不動聲色,但開始緩緩地移動腳步,讓自己靠近這個要“自殺”的姑娘。
“把手給我,我會拉你回來的。”
高爽友好但堅定地說。
“不你站住别靠近我!我可不是開玩笑,我馬上就會松手跳下去!”
何曉玲覺得當着高爽的面說這樣的話心裏有些發虛,她忍不住别過目光,不去看他。
高爽點了一下手中的煙頭,向何曉玲示意要将煙頭扔向大海,于是趁勢又向前走了一步,也就離何曉玲又近了一步。
高爽是這次演戲以來第一次近距離觀察何曉玲的表演。
變化真的很大。
他發現何曉玲明亮的眼睛裏充滿憂郁,洋溢着一種危險而強烈的冒險沖動。
她微蹙的雙眉加深了眉心間一道不易察覺的豎紋,透出她内心的焦慮和不安。
在何曉玲的情緒反饋下,高爽的心也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他們經曆的太多的事情,何曉玲此刻的神情他總能在過往的回憶裏找到出處。
他深知眼前的傻女人總是因爲内心的善良和膽怯将自己弄的遍體鱗傷。
看到她痛苦的目光,高爽做出漫不經心、與己無關的樣子,直起身子把手放進口袋裏,盡量輕松地說:
“不伱不會跳的。”
“爲什麽不會?别以爲你能猜到我會怎麽做!”
何曉玲話歲這麽說,但是語氣已經不太堅定。
“要想跳你早就跳下去了。”
高爽故意用話刺激她,以使她轉移注意力。
“知道你想分我的心……你走開!”
“你跳,我也跳,别那麽傻。”
“你會淹死的!”
“我是遊泳健将,可你一掉到海裏就會喪命。”
“那你也會摔傷啊!”
“沒說過不會摔傷,但我害怕的是海水那麽冷……”
高爽看了大海一眼,做了個冷得發抖的樣子。
然後就不動聲地,慢慢解開自己外套的鈕扣,還順手脫掉了鞋子。
聽到水冷剛才還有些倔強的何曉玲停了三四秒沒有接話。
她突然有些好奇的回頭問了一句:“有多冷?”
這問題問的就很呆萌。
明顯思路已經被高爽的花言巧語給帶歪了……
問完之後何曉玲也覺得自己的問題有點可笑,她回頭有些逃避,又有些擔憂的看着海水。
“像冰水一樣,當然也許不至于到冰點……”
高爽努力想把話題扯遠以拖延時間,爲自己跳海救這個要自殺的傻姑娘做好準備。
他用一個瞎扯的故事繼續“恐吓”,直到何曉玲的内心完全動搖。
“我當時踩在薄冰上掉到了水裏。知道嗎?湖水冷極了,就像下面的海水,好像萬把刀刃刺進你的全身,讓你透不過氣,無法呼吸!隻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疼痛難忍……我可不想跟你跳下去!”
見“恐吓”差不多達到了目的,高爽說完之後做出了十分不情願的表情。
何曉玲瞪着海水又回頭看了看高爽,臉上表現出幾分猶豫。
又是幾句交談後,高爽将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向何曉玲的手臂。
何曉玲視線雖然仍朝大海,但餘光使她看到了左側伸過來的那隻手。
逐漸脫離了表演狀态,慢慢回歸的理性和求生的本能使她松開了緊抓欄杆的左手,朝高爽的手遞了過去。
高爽緊緊地将那隻手握住。
大出了一口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何曉玲說:“隻有自己想活才有救。”
接着在高爽有力的大手的支撐下,何曉玲轉過身來,紅色皮鞋蹬上了鐵欄,她與高爽面對面地四目相對。
當何曉玲的目光與高爽的目光相遇時,高爽臉上浮現出真誠的微笑。
“我叫傑克·高!”
“我叫露絲·何!”
鏡頭在這個對視之後鎖定了何曉玲紅色的高跟鞋,在她擡腿即将踏上下一層欄杆的時候,黑色的外層群紗纏住了鞋尖。
“啊!!!”
一聲驚呼,何曉玲跌了下去。
高爽超人般的手眼協調能力在最後關頭抓緊了何曉玲的手腕!
這段不是設計好的,或者說一開始并沒有想連續演到這個地方。
計劃中是在兩人拍完之前的片段,然後都綁好了威亞,在有輔助的情況下再完成這段英雄救美的拍攝。
結果後續的劇情提前上演,完全就是個意外!
“道具組,收保險繩!”
單臂拉着一個成年人,真的十分吃力,高爽頭上的青筋都完全暴起。
他想騰出另一隻手去一起拉住何姨,可又怕一松手自身會失去平衡。
至于讓何姨掉下去落在防護網上,暫時還沒考慮這麽多……
按照特技組的安全要求,何曉玲在翻出圍欄之前,會将自己右側遮擋位的保險挂鈎隐蔽的搭在保險繩上。
此時高爽費力的呼叫着援助。
“高導!!!保險繩是空的!”
船上的功放喇叭突然傳出陸九崩潰的聲音。
“什麽情況?”
高爽的眼睛一瞬間瞪大,他不可置信的撇過頭看了一眼,之前預設的保險鋼絲已經被拉起來一截,鋼絲的鎖扣頭卻孤零零的被拖動着。
再回頭望向何曉玲的身側,保護措施故意放出的隐形挂鈎上空空如也。
高爽隻覺得自己腦瓜子嗡的一聲,已經有些脫力的手硬生生又握緊了幾分。
何曉玲吓的臉色慘白,嘴唇哆哆嗦嗦的顫抖了半天才勉強開口:“姨……姨演戲的時候忘記了……對,對不起小爽!”
高爽太過用力,臉部後面頰的肌肉都在滾動:“别……别說胡話了,我快拉不住了!”
何曉玲看到高爽的手指發白,手臂上的肌肉都在飛快的顫抖,明顯是已經到了極限:“你松手,下面有網兜應該沒事。”
由于要空出小半個船尾來拍攝,除了船外側坐在吊臂保護欄裏幫不上忙的攝影師趙大泉之外,就算是離得最近的工作人員也在幾十米外。
隐約能聽到人有人聲傳來,可高爽明顯已經撐不住了,眼見着何曉玲的手臂在一點點向下滑落,即将脫離掌控。
他突然覺得電影裏經常會在危機時刻用到的這個場景有些荒謬。
以後誰特麽再跟他說單手能從懸崖邊拽起一個成年女性,他絕對噴對方一臉鹽汽水!
高爽心一橫,松開了一直抓着圍欄維持平衡的手,用雙手一起穩住了何曉玲滑落的趨勢。
前半個身子在何曉玲體重的拉扯下都探了出了圍欄。
何曉玲看着幾乎失去平衡的高爽臉色更白了幾分:“小……小混蛋,你……你幹嘛?”
高爽突然笑了起來,盡管這笑容因爲用力過度有些難看。
他在身體逐漸滑落的時候,終于開口說道:
“何姨,這次沒騙你啊!”
“啥?”
“You jump,I jump!!!”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