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号一早,高爽邁着輕快的步伐向東棉花胡同走去。
還沒到十五,不過開學的通知早就發出來了。
今天就是返校日。
初春的京城難得出了個豔陽高照的天氣。
雖然已經有了點化雪的迹象,但是北方人都明白,越是化雪的時候往往越是冷的厲害。
一邊陽光明媚,一邊卻凍得耳朵生疼,也隻有中午的短暫時段,驕陽才能消弭掉幹燥空氣中的那一絲寒意。
緊了緊何姨親手爲他織的大絨圍巾,吃完包子的高爽将自己的整個臉都縮在了圍巾之下。
剛走進東棉花胡同的胡同口就見到前面烏泱泱的人群。
有一些拖着行李的明顯是學生,但還有一些卻是東張西望,要麽舉着手機,要麽舉着相機的,一看都是些記者狗仔。
高爽向來對這些人不太感冒,腳下立刻就頓在了原地。
這幹嘛呢?
今天有大領導來學校視察?
不能啊!
誰會選學期報道的時候來學校?
怎麽滴不得開學典禮上露個臉不是?
就在高爽觀望的檔口,從他身邊跑來個瘦高個兒,舉着油條對人群裏大聲喊道:“高爽來報道了嗎?”
這一嗓子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人群中靠近校門附近的位置,有個舉着相機的人墊着腳尖,回頭沖這邊喊道:“還沒見着人呢。”
那個瘦高個兒站在高爽身邊,聞言東張西望了一圈,狠狠的咬了口油條。
随後雙手捧着油條取暖,眼神還四下裏掃視着,像是在追尋獵物的鬣狗。
高爽此時心裏已經有一萬隻草泥馬在奔騰。
搞半天這群人都是來學校堵自己的?!
這是瞅準了自己會來學校報道,提前打埋伏呢?
想到這裏,高爽再次拉了拉脖子上的圍巾,将鼻子也遮掩住了。
他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兩步,想轉身離開。
沒想到剛剛喊話那瘦高個兒敏銳的注意到了高爽的舉動,咬了口油條随意的問道:“兄弟,你哪個報社的?”
高爽身上一激靈,縮了縮脖子随後鎮定的道:“……我就看看熱鬧。”
他知道,這時候肯定不能讓人給認出來,否則北影廠門口那一幕怕是要再次重演了。
瘦高個兒看高爽這“慫”樣咧嘴嘲諷的一笑,說道:“得了吧!湊這兒來看熱鬧?剛入行的吧?”
高爽很想直接轉身離開,但是又怕這動作引起眼前人的警覺,便随口應付道:“算是吧。”
“這我就得批評你一下了!剛入行就得敢拼敢搶!”
這人似乎因爲等不到目标,反而來了點兒閑谝的興緻,擺出一副前輩的架勢,對高爽說教道:“你得往裏擠,站外邊人真來了毛也拍不上!”
高爽聽到這語氣心裏就有些不舒服,挑了挑眉頭,反問道:“我就不能是這兒的學生?”
“嘿?學生?”
沒想到那人嘴角一咧,大油手在身上胡亂的蹭了兩下,拍在高爽的肩膀上說道:“時代變了,不是咱們上學那會兒了,兄弟!”
聽口音就知道,這人應該也是地道的京城人。
一開口就是憤世嫉俗的貧!
高爽也是個愛貧的人,左右被這人纏上了,一時半會也脫不了身,便縮了縮肩膀問道:“怎麽講?”
瘦高個用看穿了的眼神指了指高爽脖子上的圍巾,語氣得意的說道:“現在這些大學生,有幾個願意帶家裏人給織的手打圍巾的?在人家看來跌份兒,懂嗎?”
“……”
高爽眼睛翻了一下。
我何姨親手織的愛心圍巾怎麽就跌份兒了?
眼前這種一看就是母胎單身的家夥,哪來的臉指摘别人的愛情?
“伱這一身行頭,說句不客氣的,加起來都趕不上現在高中生一條褲衩的價兒。”
瘦高個對于高爽愈發不善的目光毫無所覺,對他一身地攤貨的打扮評頭論足的掰扯了一遍,随後一擡手,指着剛剛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一個學生說道:“看看這羽絨服,牌子!八千多!”
随後又指着一個努力向學校大門擠的男生,說道:“他腳上那鞋!瞧見沒?限量款,得小兩萬都不一定能買到!”
看了五六個人之後,瘦高個兒又轉回來,指着腳下對高爽道:“這是哪兒?這可是東棉花胡同!華戲的地界啊!能來這兒上學的多的不敢說,九成那都是非富即貴。”
好家夥!
都九成了你還多的不敢說?
你幹脆包圓兒得了?!!
高爽其實一直以來對于華戲都是很有認同感的。
趙海這個“官”二代姑且不說,他自己當初剛進學校時的經濟條件,那真的是個徹頭徹尾的寒門。
同學裏像他一樣條件的也有不少。
當然,不可否認,确實很多同學的家庭比較優渥。
不過這要考慮實際情況!
像高爽這種早餐攤子上吹牛逼吹進來的另當别論。
能過的了華戲面試的,基本上隻有兩種情況。
一種是天賦異禀的,一種就是專門學過的。
天賦異禀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都是花了大價錢請老師教出來的技術流。
藝術類課程的開銷,這對很多華夏家庭來說無疑是沉重的負擔。
所以藝術類學生中貧富差距明顯就格外明顯。
當然,面試的主觀性太強,也不排除有些學校在這方面會比較腐敗。
外界對此頗多誤解也多是源自于此。
“這麽黑暗的嗎?我……咳咳……!”
高爽還準備再跟着人貧兩句,目光突然瞅見瘦高個身後不知道什麽站了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的臉色此時已經黑如鍋底……
他以幾塊的速度整肅了一下語氣,義正詞嚴的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瘦高個自嗨的已經有些激動了,他見高爽如此“冥頑不靈”,狠狠的一口将剛吃到嘴裏的油條吐到地上:“我呸!還想着有寒門出貴子?都特麽一丘之貉!”
高爽的眼神在瘦高個背後那人的身上再次掃過,語氣誠懇的道:“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我給你一個重新組織語言的機會!”
瘦高個對高爽的不識時務一臉惋惜,搖着頭道:“我說的都是實話,倒是兄弟你,早點認清現實才是正道兒。”
“……”
朱闖勁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用手指點了點瘦高個的後背,冷聲問道:“你哪個報社的?”
瘦高個轉身一臉不耐煩的道:“我哪個報社的關你屁……卧槽!幫主!?”
……
就在高爽等着朱闖勁大發神威的時候,突然旁邊有人扯着他的胳膊向後跑去。
“哎?誰啊!”
高爽被拽着跑出去了百多米,才看清眼前正是從過年就消失了十來天的趙海。
這十幾天沒見,趙海居然黑了不少。
兩人跑的急,高爽停下來之後順了口氣,才喘着道:“我去,你幹嘛呀這是?”
趙海拖着高爽走還要費勁些,此時也是撐着膝蓋道:“門口都是來堵你的狗仔!丫還有心思在那兒跟人唠嗑?”
“随便講兩句,不礙事的。”
高爽直起身,擺了擺手好奇道:“我捂這麽嚴實,你怎麽認出來的?”
趙海下巴對着胡同裏擡了擡,道:“我跟朱主任一塊兒過來,他先聽出你聲兒了,讓我把你給帶走。”
“好家夥,我說他杵那兒半天不吱聲呢。”
高爽盯着趙海瞅了瞅,饒有興趣的問道:“你這大過年的跑粵東海灘上曬日光浴去了?”
趙海這趟顯然是沒少遭罪,此時苦着臉道:“别提了,跟我叔一起去那邊一家百年老船廠拍記錄片。”
紀錄片?
高爽畢竟專業出身,他知道,拍紀錄片需要極大的耐心與熱情,能堅持下來的人都很值得尊敬。
不過紀錄片應是以表達欲望爲前提,表達方式爲手段,表達技巧隻能算是錦上添花。
對導演的個人能力要求極高,但是對攝像其實并沒有什麽太高的需求。
趙海他叔去搞紀錄片就挺大材小用的。
高爽尋思了一下,疑惑道:“……沒聽說粵東有在建的新航母啊?”
趙海聞言也是一臉無奈:“什麽航母啊!就一快倒閉的破船廠,還有兩艘破船。”
“這有啥好拍的?記錄曆史?”
“算是吧,這個老船廠有些不一樣。”
趙海帶着高爽往學校後面的方向走去,邊走邊跟他說了一下這趟粵東之行的情況。
說起來,這個老船廠确實是有些年頭了。
至今已經有百年的曆史,曾經在華夏造船行業裏也有過一段風光無兩的歲月。
不過他的鼎盛時期卻是六十多年前。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這個船廠卻因爲一個國際大單逐漸走向了沒落。
當時有個世界有名的海運公司,在他們船廠下了兩艘巨型油輪的訂單,預計建造周期是三年多一點!
當時華夏的技術水平非常有限,很多技術都比較落後。
所以能接到這樣的國際大單簡直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船廠當時也的确急需一筆大的訂單,從而打響自己前往國際市場的第一槍。
爲了順利拿下訂單,船廠做出了巨大的讓步,隻收取了對方10%的定金。
這樣急功近利的做法也爲日後船廠的悲慘境遇埋下了伏筆。
在工程進行到第二年年末的時候,下單的海運公司因爲資金原因一夜之間大廈傾倒,破産了!
這樣的劇變,讓靠着百分之十的首付款和自有資金墊付的船廠徹底懵逼!
此時,其中一艘小一點的已經快完工了,另一艘卻隻有個空殼。
不過就算是小一點的那艘,也是三萬噸的排水量。
大的那艘排水量更是達到了四萬多噸。
這樣兩艘在當時來看絕對稱得上巨型的郵輪就這麽成了無主之物……
正常來說,繼續建造完賣給别人也不是太大的問題。
可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六十年前的海運造船業正趕上技術革新的行業劇變。
我們現在看到的大海船,在露出船頭底部的時候能看到一個巨大的凸起。
這個凸起的設計名叫球鼻艏。
其大小和形狀與船體相配合可對水的壓力起到抵消作用,産生的船波較小。
說白點就是破浪!
對于大型海船至關重要!
不過,早期的海運船舶是沒有球鼻艏的。
相傳很早以前,有一艘商船在海上航行時觸了礁,利斧般的船首被擅了個大凹坑,瘦削的船首兩舷,如同蛤蟆願幫似地鼓了出來。
奇怪的是,這艘船反而比正常航行提前幾小時到達目的地,這一異乎尋常的現象,引起科學家和造船專家們的濃厚興趣。
後來各國的造船專家,經過千百次試驗,終于解開了球鼻艏之謎。
這個設計早期一直引用在軍艦上,直到六十多年前球鼻艏才逐漸在商船上流行開來。
而船廠制造的這兩艘郵輪,剛好趕上球鼻艏流行前夕,還用的是上一代海運船的直上之下的正三角船頭。
沒有球鼻艏!
光是這個差異就讓這兩條巨型郵輪一夜之間淪爲廢鐵。
想賣出去除非換船頭,那工程量和花費就真是天文數字了。
真不如新造來的爽利。
老船廠因爲這兩艘巨輪的拖累一蹶不振。
好在家底比較豐厚,一直苟延殘喘了很多年。
直到現在才算是慢慢的緩過來點勁兒。
接單量逐年上升,船塢就不夠用了。
由于這兩艘半成品占用了兩個巨大的船塢,現在看起來格外礙眼。
最後船廠一咬牙一跺腳,決定将兩艘船給拆掉!
有人瞅準了這個事情的曆史背景,準備拍一部紀錄片,将拆船的全過程記錄下來,這才有了趙海跟他叔的粵東之行。
高爽好奇的問道:“哪兒的活?”
“磚兒台。”
趙海随口回道。
高爽微微一愣,磚兒台的記錄片?
規格不低啊!
不過想想也是,要不是磚兒台的東西,趙大泉這種級别的攝像也不能去搞紀錄片。
高爽琢磨了一會兒,突然問道:“兩個船拆了嗎?”
“拆個屁!”
趙海仿佛被高爽提到了痛處,不忿的道:“拆船和建船都不是小工程。我們這次去就拍了一些亂七八糟的内外景,連個螺絲都沒卸!成片兒的話估計還要陸陸續續拍一兩年。”
高爽對這個行業陌生的很,不過拆個船要拍一兩年這他是真沒想到。
“拆個半成品的鐵殼子要這麽久?”
“不是這一趟過去我也不知道,這拆船的時候要減少污染,花的功夫真不比建船少多少。”
趙海畢竟在船廠待了有段時間,其中的門道還是摸到了一些,跟高爽解釋道:“像這樣造了一半的舊式郵輪,最大的污染源是石棉,一艘船上能拆下來上千噸的廢石棉。這玩意處理不好後患無窮,國家也不允許的。”
“船型太老賣不出去,拆船賣鐵的錢還頂不上處理污染物的花銷,說實在的,船廠現在也是騎虎難下。”
高爽沉默的聽着,突然腳下一頓,開口問道:“那要是有人把這兩艘船買了……他們能繼續把船建完嗎?”
“能賣早賣出去了,哪會等到現在啊!”
趙海鄙夷的看了高爽一眼,語氣笃定的道:“現在要真有人去買這倆破玩意,那就是純!傻!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