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塔下方,大軍營地中朕人嘶馬叫忙碌城一團。清水溪之會不歡而散之後,林覺回到答應迅速召集了全軍将領擴大會議,自隊正以上四五百名将領都被召集而來。林覺宣布了要和女真人大戰的消息,并且對他們做了總動員。落雁軍衆将校反應極爲熱烈,他們雖然知道這一次是以十萬對三十萬女真大軍的正面作戰,但他們居然表現出極強的信心,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刻便能交戰。
在會議結束之後,消息也傳遍了全營。所有的落雁軍馬步軍都陷入了戰前的興奮狀态之中。他們忙着開始做戰前的準備,整理檢查盔甲裝備,擦拭兵刃,檢查馬鞍等等。所以,雖然大戰還沒開始,營中卻是一片鬧騰。
林覺已經站在高塔上快半個時辰了。按理說這時候他應該跟郭昆沈昙馬青山孫大勇梁七等人一起商議作戰的計劃。但是林覺沒有這麽做,他撇下了衆人獨自上塔,似乎在欣賞着夕陽西下的風景,半晌沒有動一動身子。
腳步輕響,有人緩緩的走到了林覺身後,輕聲說話。
“夫君,太陽落山了,風也冷了。還是莫要久站在這風口處吧。當心身子受寒了。”來的是白冰,這時候也隻有白冰能不需林覺的召喚來到他的身旁,其他将領都是不敢随意來打攪的,這便是林覺在落雁軍中的威嚴。
林覺穿過頭來,看到了白冰剪水雙瞳中的擔憂之色,微笑道:“無妨,我隻是沉浸于這夕陽之美當中。有詩雲:夕陽無限好。這夕陽之景确實美好無限。”
白冰凝視着西邊的景色,點頭道:“确實很美,隻是很短暫。我不喜歡夕陽,我喜歡朝陽。因爲那是全新的開始。夕陽雖美,但是很快便是黑夜,我不喜歡黑夜。”
林覺呵呵而笑,伸手過去攥着她綿軟的小手,沉聲道:“朝霞夕陽都是美景,偏你想的這麽多。夕陽沒什麽不好的,夕陽落下,黑夜來臨,确實讓人覺得短暫,覺得心情不悅。然而,黑夜過後便是清晨。不曆黑夜,怎見朝霞?世間的事其實都是如此。冬去春來,寒來暑往,花開花落,黑夜黎明都是如此。你隻是将你個人的情感附着在景物之上而已,所以生出好惡。實際上它們本身便是一種循環和更替而已。”
白冰輕輕點頭,歎了口氣道:“夫君說的是,是冰兒受了情緒的影響了。”
林覺點頭道:“我從你的眼睛裏看到了憂慮,你是不是很擔心這場大戰的結果?”
白冰愣了愣,終于咬牙說道:“冰兒現在說這話或許有些不合時宜,但冰兒總覺得心裏有些不安生。覺得咱們和女真人進行正面交戰似乎有
些不妥。但我見夫君和小王爺以及大軍上下都是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我又怕說出這樣的話來煞風景。但我心裏其實很是擔心的。”
林覺微笑俯視着白冰精緻的臉龐道:“哦?你倒是說說你覺得怎麽不妥?”
白冰道:“夫君,我什麽都不懂,我可不敢亂說。若是說錯了,豈非教人笑話。夫君既然決定了的事情,必是考慮周全的,我不該多嘴的。我對打仗其實什麽都不懂。”
林覺微笑道:“不用這麽拘束,我隻是和你閑聊罷了。有時候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沒準你站在旁觀的角度上,反而能提出好的建議來。你說便是,我也不會怪你。”
白冰想了想道:“那我可真說了啊,說的不對的地方你可莫要笑話我。總之不要把我的話當真,我可不想讓你心裏添堵。”
林覺呵呵笑道:“你放心便是。這等大事,我又豈會因爲你的三言兩語便改弦更張。你沒看到全軍上下已經摩拳擦掌準備戰鬥了麽?此戰已然箭在弦上了。你不用擔心會影響到我的決策。”
白冰點頭,轉頭看向暮色中的山野,輕啓紅唇道:“好。首先冰兒覺得我落雁軍十萬兵馬和對方三十萬兵馬正面交戰便是不明智的舉動。明明對方兵力是我們的三倍之多,卻還要與之正面交戰,是否有待商榷?其次則是女真人最善于野外作戰,咱們沒有避其鋒芒,反而讓他們發揮他們的長處,這是否過于托大?雖說我落雁軍并非烏合之衆,但這般硬碰硬的戰法是否不智?若是守城之戰卻還可理解。冰兒見識淺薄,這些話也許太幼稚,夫君莫要見笑,但這卻是我内心中的真實想法。”
林覺微笑點頭道:“你的看法并不幼稚,你說的這兩點确實是事實,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白冰嬌嗔道:“莫非你心裏早就明白這些東西麽?那你爲什麽還要這麽做?是不屑一顧麽?”
林覺緩緩搖頭,目光投向一片忙碌的塔下數裏長寬的大營,輕聲道:“冰兒,你能想到這些,難道軍中将領會想不到麽?夫君我就算沒想到,小王爺、馬副指揮使,沈副指揮使,馬青山、孫大勇,梁七等等将領們難道都想不到麽?他們難道不會提醒我這一點麽?”
白冰想了想道:“他們也許都知道這一點,但是他們太信任你,太依賴你了,或許他們覺得,你既然不說,這便沒有關系。冰兒看的出來,整支落雁軍其實都是遵循夫君的命令,依靠着夫君的決策來行事的。他們或許想到了一些東西,但是他們怕夫君早有安排,說出來反而露怯了。就像我一樣,我其實也是覺得夫君必有考慮的,我問出來隻是想心安罷了。他們可能沒有我這麽方便問你,畢竟冰兒是夫君的妻子,說錯了話夫君也不會見怪的。”
林覺皺眉道:“你說的或許有道理,他們确實太依賴我的決策了。但這也很正常。我是落雁軍的統帥,他們遵循我的軍令本就理所當然。軍令如山,我的話便是軍中聖旨,他們不可質疑是他們的天職。有的時候,是不需要讨論的。就像現在,一
旦讨論戰鬥細節,便會出現無數個主意,到最後無法統一。那還不如我一個人下令說了算。因爲此戰不可避免,沒有任何讨論的餘地。落雁軍想要有一番作爲,這一戰必須接下。這是前提,你可明白?”
白冰蹙眉搖頭輕聲道:“冰兒愚鈍,我不太明白。”
林覺道:“眼下局面使然,我落雁軍既然出山,便斷無回山之理。現在朝廷已然名存實亡,呂中天同女真人已然勾結在一起。若我們落雁軍不能打開局面的話,将無存身之地。也許很多人會想,大不了回伏牛山落雁谷中去,過原來的日子。殊不知那已經絕無可能了。一旦我們敗退,女真人勢必吞了大周江山,呂中天也會乘機自立,無論他們哪一方都是不會放過我們的。伏牛山看起來很大,其實太小了。資源也匮乏,禁不住他們的圍剿的。就算不圍剿,困個三五年,便把我們困死在山裏。我們其實已經毫無退路,避無可避。隻有正面一戰,戰勝對手,方可打開局面。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落雁軍數年來蟄伏山中,正是爲了眼前這一刻,隻有誓死一戰,除此無他。”
白冰緩緩點頭道:“冰兒明白了,确實如此,我們确實沒有退路了。眼下退讓,便放棄了大周天下,龜縮在伏牛山中也隻是等死罷了。還談什麽拯救藏身萬民,扶大周社稷于傾覆之中?”
林覺點頭道:“正是。你所言的正面與之交戰的弊端卻也是事實。對方确實比我們兵馬多三倍,而且女真人善于正面野戰。我自然也知道這些。但這些都是我們無從避免的事情。我們無法憑空多出兵馬來作戰,我們能依靠的隻有這十萬将士。我們也沒有城池可守,除了汴梁城,京畿之地無堅城可守,我們也隻能和他們子啊曠野上正面交戰。這些我們不是不明白,但是我們别無選擇。倘有其他的選擇,自然會做出調整,可惜我們并沒有。”
白冰仰視着林覺的臉,突然心裏有些羞愧。她還以爲夫君有所疏忽,但其實夫君心裏比誰都清楚這些。
林覺的目光凝視着已經暮色沉沉的大地,口中還在繼續說道:“你所說的還隻是兩點顯而易見的弊端罷了,其實我們自身的困難還有很多。譬如我們這十萬兵馬,雖然在伏牛山中訓練了數年,看上去兵強馬壯。可是,他們當中真正參與過實戰的不到四成。其餘的都沒有真正經曆過戰鬥。你該知道,訓練的再刻苦,再貼近實戰,那也不能和實戰相比。真正的戰場上,哪怕是武技高強之人,若是沒有見識到戰場的慘烈,怕也連一名瘦弱的經驗豐富的老兵有用。冰兒還記得當初你第一次随我在落雁谷殺敵的情形麽?還沒見到敵人,光是看到戰場上的屍體你就已經要崩潰了。而那隻是小小的戰鬥罷了。真正的大規模的作戰你也經曆良多,你也知道那對人心理上的沖擊。訓練的再好的士兵,在殘酷的戰場上能否真的有用?誰也不知道,誰也無法保證不是麽?”
白冰驚愕無言,她不得不承認林覺的話是對的。原來隐憂不止是自己看到的,夫君看到的遠比自己看到的要多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