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剛微微點頭道:“青山兄弟,我知道,我也理解你,因爲自兵敗這一個多月時間以來,我也處在痛苦和煎熬之中。楊元帥……楊元帥居然就這麽被皇上給殺了。就算是兵敗,也不能殺了楊大人啊。朝廷此舉,不是自毀長城麽?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不能這麽做啊。可以責罰,但怎麽能殺了楊大人呢?簡直讓人不可思議。得知楊大人被處決的消息,我從頭到腳都一片冰冷,如墜入冰窖之中。你和我大概是同樣的感受吧。”
馬青山凝視着秋陽下斑駁的山嶺樹林,緩緩道:“正是如此,楊大人被處死,當真如晴天霹靂一般,讓我整個人都懵了。不過……我最心寒的還不是這一點,讓我心寒的是……朝中居然沒人阻止,那麽多有識之士居然看不透這局面麽?和遼人議和?議的哪門子和?我大周和遼人之間能有真正的和解麽?就算議和,難道不怕他們反悔?殺了楊大人之後,遼人若來進攻,誰來領軍?朝廷裏的那些人難道不去考慮後果麽?就算皇上想議和,又何必要拿楊大人開刀?簡直讓人無法理解此事。我現在真的相信那天林大人跟我們說的那些話了。韓大人,我是真的信了。”
韓剛皺眉道:“你是說那個林覺麽?他說了什麽?”
馬青山道:“那日林覺将我們從遼人手裏救出來,在那林間宿營之處跟韓大人說了那麽多的話,韓大人難道都不記得了麽?”
韓剛苦笑道:“我當然記得,但他林覺是朝廷的叛臣,他的話我怎麽能當真?況且那天他說的都是中傷皇上和朝廷之語,我身爲朝廷官員,怎能聽他蠱惑?”
馬青山轉過頭來,怔怔的看着韓剛道:“韓大人,你認爲林大人說的都是假話麽?我卻認爲他說的話都是真的。咱們隻是身份不同,不肯相信皇上是殺父殺兄篡位的事實罷了。”
韓剛道:“就算那是事實又如何?你我是大周臣子,又能怎麽做?”
馬青山還是沒有回應韓剛的诘問,隻輕聲道:“韓大人,那天晚上你離開之後,我和林大人還有一番談話,你想知道我們說了些什麽嗎?”
韓剛疑惑的看着馬青山道:“青山兄弟,莫要賣關子,有話你就說。你我之間,當不用吞吞吐吐吧。”
馬青山點頭道:“當然,那天晚上我是主動去跟林覺攀談的,因爲下午的時候我聽他跟你交談的時候便心有所感,心中對他有些好奇。加之他也是我大周的一個傳奇人物,便想去跟他攀談一番。我本來想知道的是,作爲原本前途遠大,年紀輕輕便位居三司使的林覺,爲何會選擇叛出朝廷這條決絕之路。他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選擇的。”
韓剛皺眉思索道:“他有選擇麽?他不是支
持晉王郭冕的麽?郭旭篡位成功,豈能容他?”
馬青山神情古怪道:“原來韓大人心裏也是認爲當今皇上是篡位的。這無心之言,其實才是韓大人内心裏的真實想法吧。”
韓剛有些尴尬,擺手道:“莫要說這些,這和我們所言之事無關。”
馬青山呵呵一笑,沉聲道:“林覺說他并未沒有選擇,事實上皇上和呂相一直在拉攏他,希望他能爲他們效力。林覺說,直到最後一刻,他其實都是有選擇的。皇上的玉玺是被内侍統領錢德祿交到他手裏的,那時候他隻需将玉玺交給當今皇上,那麽皇上便不是篡位,而是光明正大的即位。林覺說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他說‘這世上沒有永恒的敵人或者盟友,隻有永恒的利益’。他若願意投靠皇上和呂相,皇上和呂相斷不會将他拒之門外。我相信他的話,因爲我知道林覺得經曆和本事,他是我大周的佼佼者,文韬武略無不讓人歎服。試想,這樣的人若是願意輔佐皇上,皇上怎麽會将他拒之門外?”
韓剛想了想道:“就算他說的是真的,那麽他爲何還要當朝廷的叛臣呢?”
馬青山輕聲道:“這便是問題之所在了,那天晚上他跟我袒露了心迹。他說,從嚴正肅和方敦孺兩位大人推行新法失敗之後,他便看出來了,朝廷裏爛透了。他給我打了個比方,他說我大周現在就是一座外邊華麗的大宅子,看着高高大大華美無比,但其實廊柱腐朽,裏邊老鼠臭蟲橫行,已經爛的不能再爛了。嚴正肅和方敦孺的變法之舉是試圖修補廊柱,清掃屋子裏的老鼠臭蟲蟑螂,這種辦法其實隻是一種維持,并不能讓大周這座大宅子得到徹底的修繕。而即便是這種修繕的辦法,到後來也失敗了。從那時起,他其實便明白了,靠這種修修補補的辦法是無法讓大周這座大宅子能夠庇護天下百姓,替百姓們遮風擋雨的。所以,他認爲,與其不斷的修補,而且還沒有好的結果,還不如一把火将這宅子燒了。”
“燒了?說的輕巧,燒了這宅子,豈非連起碼的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沒了?燒了便能解決問題?他這是爲他的反叛找理由。”韓剛喝道。
“我也問過他這句話,他說,燒了宅子恰恰是爲了重建一座新宅子。這才是目的。與其讓人住在這鼠蟲橫行,搖搖欲倒的宅子裏受罪,還不如重新建造一座新的大宅子。用他的話來說,便是大破大立,欲立則先破,不下狠心是不成的。所以,這才是他選擇叛出朝廷的最終緣由。他說,他反的不是大周,而是郭旭,他要努力爲大周造一座新宅子,因爲今上登基,換湯不換藥。朝中君不是君,臣不是臣,都是一群爛透了的人,新的大周裏是絕對不會允許這些蛀蟲,這些看似棟梁卻已經腐敗之極的人存在的。”馬青山沉聲說道。
“大破大立?大破大立!”韓剛面容驚愕,皺眉沉吟。
馬青山繼續道:“當時我聽他的這些話也是覺得他有爲自己找反叛的理由的嫌疑。按照他的意思來說,朝中無一是棟梁之臣,都是自
私自利的蠹蟲,都是爲了自己的利益而不考慮大周社稷江山的牆頭草。都是不顧百姓死活的貪腐之輩。我當時聽了他這些話,心中其實是有些反感的。我一直認爲,我大周固然有些弊端,但不至于如他所言的那般不堪,皇上我不敢評價,但呂相和一幹朝臣中還是有英才的,他林覺那麽說着實過分了。然而到今日之時,我不得不說,林覺的話是對的。楊大人之死便證明了這一點。整個朝廷全是苟安之輩,沒有一個人去阻止皇上殺楊大人。皇上……何其昏聩。呂相則更令人失望。從他居然同意暫代樞密使之職的行爲中,我甚至懷疑……他是故意讓皇上殺了楊俊而不阻止,爲的便是……攫取軍權。我甚至更加懷疑,呂相或許還從中推波助瀾了。倘若真的如此,皇上昏聩,呂相這時候還想着專權,朝臣一個個都是縮頭烏龜,那麽我們所要維護的這個朝廷還有什麽讓我們維護?我們效忠的是怎樣的一個朝廷?光是想到這些,便足以讓我夜不能寐,寝食難安了。”
韓剛驚愕的瞪着馬青山,半晌喃喃道:“青山兄弟,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你是不是這段時間太累了,怎麽能落入林覺的圈套之中。他跟你說這些,恰恰便是另有目的而已。你怎麽能信他的話,而诋毀朝廷呢?”
馬青山搖頭道:“韓大人,我當然信林覺,因爲他說的句句都在理,而且現實已經應驗了。韓大人,我再跟你說個最離譜的事情,這件事說出來,你或許更以爲我是中了邪。但我卻可以我死去的爹娘來發誓,我說的句句是實話。”
韓剛忙道:“怎可發此毒誓?犯不上吧馬兄弟。”
馬青山道:“我也不想這樣,但這事太過離奇詭異,你一定認爲我在胡說八道。所以我發下毒誓,便是告訴你,我說的都是事實。”
韓剛道:“罷了罷了,你說便是。”
馬青山正色道:“那天晚上交談的最後,林覺對我說了幾句話,我記得他是這麽說的:‘馬兄弟,聯女真滅遼不是什麽妙計,而是大周的劫難。這場戰事大周是占不到便宜的。不但占不到便宜,反而極有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會因此招緻滅國大禍。’。我聽後自然不太相信,于是便問他說,他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大周此次北征必敗。他當時斬釘截鐵的告訴我說,他正是此意。我問他‘你爲何如此肯定?’。你猜他怎麽說?”
韓剛皺眉道:“他怎麽說?”
“他說……天機不可洩露。原因他不會告訴我,他隻叫我一定記住他的預言。到時候便知道他不是信口胡說,也不是故弄玄虛。”馬青山輕聲道。
韓剛驚愕道:“他……他的意思是,他可未蔔先知?他可預見事情的成敗?”
馬青山咂嘴道:“恐怕正是如此。當時我是當笑話聽的,可現在……事實俱在,他的所有的話都應驗了,我還能不信麽?這個林覺……怕是真的是知曉前後之事,能夠未蔔先知之人。我從未見過一個人那麽笃定的敢說我大軍會失敗的。你說這邪門不邪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