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轉過頭來,看向寶座山坐着的郭旭。恰好和郭旭的目光相遇。在那目光交織的一刹那,楊俊似乎看到了郭旭目光中的戲谑和嘲諷之意,這讓他心中陡然一驚,身上莫名其妙的冒出了汗珠。
“楊俊,你聽到了麽?呂相說你罪大惡極,當斬立決呢。你說,該怎麽辦呢?”郭旭輕聲道。
楊俊心想,這個時候難道你還要我跟你做戲不成?也罷,便跟你做戲給别人看便是。
“皇上,罪臣之罪全憑皇上定奪便是,罪臣絕無怨言。即便皇上要殺了罪臣,罪臣也無怨言。罪臣隻求一個公道的處置。”楊俊将公道二字特意咬的重了些。
郭旭點頭道:“好,很好。那麽,朕便給你個公道。楊樞密,出兵之前,你是怎麽跟朕誇下海口的。你說,隻要朕答應你的條件,讓你挑選精兵強将,讓你糧草充足,讓你帶上我大周最爲精良的裝備和器械,你必将給朕一個滿意的戰果。然而,現在的戰果,朕能滿意麽?若無你誇下海口,朕怎麽會下定決心和女真聯手?朕本心有疑惑,不肯冒險的,全是因爲太信任你之故。”
楊俊驚愕的看着郭旭,心裏有了不祥的預感。郭旭怎麽說這種話?怎麽連出兵的決定都推在自己身上?這不是讓自己背上大鍋麽?楊俊張了張口意欲辯駁,但轉念一想:皇上也許就是要自己将所有的罪責背負上,但他會遵照昨晚的約定寬恕自己。他要将這發兵的責任一起消化掉,自己既然已經認了戰事失利之罪,多一項罪名又當如何?隻要他最終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兌現他自己的諾言便是。他要洗白自己,自己便遂他的意思便是。
“皇上恕罪,老臣慚愧。”楊俊語氣含混,既不否認也不肯定,伏地叫道。但在朝中很多官員聽來,這便是楊俊認了此事。原來,聯女真攻遼的計劃便是楊俊提出來的。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原本對楊俊還覺得殺無赦的罪名太嚴厲,但瞬間便覺得理所當然了。
郭旭點頭道:“你認了便好。朕按照你的要求,舉全國之财力物力,讓你挑選了我大周最爲精銳的三十萬兵馬和将領出征。你卻沒能兌現你的諾言。這倒也罷了,你卻将罪責歸咎于手下将領,說他們不聽号令輕敵冒進。那麽朕問你,這些都是你挑選的将領,他們的愚蠢怪誰?難道怪朕麽?你挑選的兵将,戰敗的責任難道不是你的?你怎麽能怪你自己挑選的人無能。他們無能,豈非正是因爲你的無能麽?據朕所知,那個韓剛便是你一手提拔之人,是平西夏是你的騎兵親衛營中的一員。此次軍中大部分将領都是你的私人,朕都知道。朕隻是爲了勝利,對此睜一
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更讓朕可笑的是,你攻析津府時居然讓一個臨時提拔的将領指揮攻城?你自己甩手不管?那馬青山在提拔之前不過是個隊正罷了,你也太兒戲了,讓一個隊正去指揮數十萬大軍攻城?你拿朕的信任當兒戲,拿我大周數十萬将士的性命兒戲,拿我大周社稷江山的存亡兒戲,簡直匪夷所思,天理難容。這種情形下,如何能取勝?這場大敗完全是你的過錯,是你一手造成的結果,這罪責你不承擔,誰來承擔?”
楊俊瞠目看着郭旭,他的心往下沉,一直沉到了黑暗冰冷的深潭底下。之前種種的怪異和不踏實的感覺一下子串聯到了一起,他的腦海裏像是黑夜裏閃起了一道電光,一下子照亮了混沌的黑暗,一下子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上當了。中了圈套了。”一個念頭從心頭滾過,楊俊渾身上下汗出如漿,身子頓時軟的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
“更讓朕氣憤的是,你回京十幾日,謊稱病重,閉門不出。關于戰敗之事,你隻言不提。朕等你了十幾日,你連一封奏折也不上。你将朕,将朝廷上下視爲何物?莫非你以爲躲在家中便萬事大吉了麽?朕和群臣因爲你的過失而煎熬,遼人的和議條款何其苛刻,朕和大臣們不得不忍受屈辱,平息事态。而你呢?竟然不聞不問。這便是你所謂的兢兢業業行事的态度?但凡你有半點懊悔之心,朕也能原諒你。可惜你讓所有人都沒感受到半點愧疚之心。今日你來請罪,看似誠懇,但這奏折上卻滿是标榜自己,推卸責任,自誇自大之語。足見你心意不誠。呂相說得對,因你之過,導緻我大周陷入滅國之危,堂堂上國威嚴掃地,群情激奮,民意沸騰,如此大過,焉能輕饒了你。不殺你,天理難容,國法難容,上下民怨難平。來人,奪去楊俊官袍冠帶,拉出大慶門外斬首。人必須爲其所爲付出代價。”郭旭站起身來,手指着楊俊厲聲呵斥着。
楊俊張口結舌,猛然跳起身來叫道:“皇上……皇上……昨晚你不是這麽說的……”
郭旭喝道:“來人,噤他的口。”
所謂噤口便是要人塞了他的嘴巴,這是防止罪犯攀誣辱罵的措施,但此刻卻是郭旭讓楊俊閉嘴的手段。幾名殿前司侍衛沖上前來,抓住楊俊的胳膊,将一團麻布往他的嘴巴裏塞。
楊俊也不知從哪裏來的氣力,振臂将幾名侍衛推開,面色通紅指着郭旭大笑道:“好啊,好啊。老夫終日打雁,沒想到今日被雁兒啄了眼,上了你的當了。皇上,你好卑鄙啊。老夫早該想到這些才是。你這是要老夫當替罪羊啊。呵呵。這是呂中天獻的計策吧。憑你郭旭的本事,怕還想不到這一手吧。”
郭旭冷聲怒斥道:“楊俊,事到如今,你說什麽都沒用了。朕勸你老老實實伏誅,便不會禍及你的家人。你若胡言亂語犯上忤逆,便是害了你全家人。”
楊俊哈哈大笑道:“老夫死了,他們還能活麽?你連自己的父兄都殺了,你會繞過他們?”
郭旭臉上大變,大叫道:“還不給朕拿了他,任由他胡言亂語麽?一群廢物。”
幾名侍衛忙再次沖上,七手八腳的拿郭旭,郭旭雖然年高且病體未愈,但他的身子依舊強壯,掙紮起來,幾名侍衛也按捺他不住。更主要的是楊俊素有積威,這些殿前司侍衛名義上都是歸于楊俊所轄,這可是他們的頭兒,所以下手之時畢竟不敢太過猛,留了些餘地。所以被楊俊擺頭扭身,弄得手忙腳亂,一團麻木硬是塞不到他的嘴巴裏去。
“郭旭,呂中天,你們兩個無恥之徒。你們殺了晉王……殺了太後……殺了皇後……氣死了先皇……篡奪了皇位,你們才是大逆不道的罪人。老夫昏了頭,悔不該跟你們攪合到一起,當了你們的幫兇。老夫當日便該聯合梁王父子聯合林覺他們将你們這對篡位的賊子斬殺的。你們才是大逆不道之人,大周便是毀在了你們的手裏。這一切,都是報應……這都是對你們的報應……”楊俊劇烈掙紮着,大聲喊叫着。
郭旭臉色煞白,急的大罵。沒想到楊俊居然當衆抖落出這些事來,侍衛們控制不力,着實可惡。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出這些話來,對自己将極爲不利。情急之下,郭旭已然來不及再叫侍衛去幫忙,他自己直接翻過了龍案從數尺高的寶座平台上躍下,伸手抓了侍衛手中的麻布往楊俊的嘴巴裏猛塞。
楊俊花白的頭顱劇烈擺動着,讓郭旭無法得手,同時楊俊的嘴巴裏依舊大叫着:“郭旭,呂中天,你們……爲了篡位不擇手段。心中根本沒有大周社稷江山……當初便是你們激起青教之亂,意圖火中取粟,最後還将責任推到方敦孺嚴正肅他們頭上。現在你們又用卑鄙手段來害我……郭旭,你昨晚去我府中說……隻要我上奏認罪你便……”
郭旭目眦盡裂,一隻手摳得楊俊的臉上都出血了,卻還是不能控制住楊俊的頭,楊俊的嘴巴裏含含糊糊的依舊再說出那些話來。情急之下,郭旭伸手抓起側首木架上的一隻冒着藍煙熏香爐,照着楊俊的頭便砸了下去。
一下!兩下!三下!
那是銅制的镂空花樣的香爐,頗有些份量。砸在楊俊的頭顱上發出蹦蹦蹦的帶着回音的聲響。楊俊挨得兩下便已然昏迷,但郭旭似乎意猶未盡,依舊揮動猛砸着。依稀之中,郭旭似乎回到了那個喋血的黃昏,自己在父皇寝殿的回廊上抓着太子郭冕的頭發将他在石柱上撞死的情形。郭冕後腦的血和腦漿在夕陽之下四處飛濺的情形讓自己一輩子也不能忘記,很多次的夢裏,郭旭都會見到那個場景。郭旭說不出那是恐懼還是興奮,就像眼前的情形,香爐砸在楊俊花白的額頭上蹦出的血霧,這讓郭旭心中莫名生出一種快感,讓他似乎停不下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