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不及要見到楊俊的奏折了。
“衆愛卿,免禮平身。”郭旭擺着手大聲說道,聲音裏居然有了一絲歡欣之感。
“謝皇上。”衆人紛紛起身,殿中響起了一片整衣之聲。
郭旭的目光投向了楊俊,微笑擡手道:“楊愛卿,你來啦。朕适才聽說楊愛卿來上朝了,心中甚是驚喜。看來愛卿的病體康複了,可喜可賀啊。”
楊俊躬身道:“謝皇上關心,老臣身子大緻無礙,自然要來上朝。”
郭旭點頭道:“很好,很好,無恙便好。來人,給呂相和楊愛卿賜座。”
給宰相賜座那是傳統,楊俊得此殊榮還是第一次,當然那是因爲楊俊病體未愈之故,那是郭旭的一片關愛之心,倒也沒什麽好說的。凳子搬來,楊俊卻沒落座,他并不想過多拖延。既然決定了要上奏請罪,和皇上打個配合,便無需再拖延時間。自己本就是個幹脆的人。
“諸位愛卿,今日朝會,衆愛卿有何事啓奏麽?”郭旭大聲問道。
“皇上,老臣有奏。”楊俊應聲出列道。
郭旭看着楊俊點頭道:“楊愛卿身子抱恙,依舊不忘國事,那麽便請奏來。”
楊俊道謝之後,快步上前幾步,跪伏于地,同時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雙手呈上。
“啓奏皇上,老臣有一奏疏,請皇上過目。”楊俊沉聲道。
郭旭壓抑住心中的激動,對内侍點了點頭。一名内侍上前接過呈給郭旭。郭旭展開奏折時手竟然有些抖,奏折都差點抓握不住。他暗罵自己沉不住氣,怎地心中居然這般的慌亂。當初逼死父皇虐殺兄長的時候郭旭也沒有這麽慌亂過,但現在面對楊俊他卻抑制不住的緊張。很簡單,因爲他面對的是一個手握大周兵馬的權勢人物,一直以來郭旭便在心底裏對楊俊懷有畏懼之感,眼下又是用詭計設套要除掉此人,心中的恐慌有些抑制不住。
奏折終于打開了,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楊俊的字寫得不好,畢竟是武人出身,但它的字卻遒勁有力,字如刀槍一般帶有森然之氣,光是看字便給人一種戰場縱橫之感。
郭旭快速的将奏折看了一遍,微微的松了口氣。這确實是請罪的折子,一切都沒有變化,這折子到手,一切便塵埃落定了。楊俊死定了。郭旭下意識的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的呂中天,呂中天的臉上滿是關切,郭旭微微點了點頭,呂中天伸手撫須,臉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楊愛卿,你終于肯面對此事了。”郭旭合上奏折,微笑看着匍匐在前的楊俊道。
楊俊還以爲要做一番戲,沉聲道:“老臣羞愧無地,老臣必
須要面對。老臣從不是推卸責任之人。”
郭旭點頭道:“然則你奏折上所言皆出自肺腑,你願爲此領受責罰是麽?”
楊俊道:“老臣願領一切責罰,老臣之過,絕不推诿。”
郭旭歎了口氣,拿起奏折來舉在空中,環視群臣道:“諸位愛卿,這份奏折是樞密使楊俊的請罪折子,楊愛卿高風亮節之人,勇于擔負罪責,實在可敬可佩。你們一定很想知道内容吧。來人,将此折當衆宣讀,讓所有人聽聽。”
一名貼身内侍上前來,接過郭旭手中的奏折,來到群臣之前站定。所有的官員都屏息凝神,側耳靜聽。但聽那内侍響亮的嗓音緩緩響起。
“罪臣楊俊,惶恐上奏。臣久沐皇恩浩蕩,備受榮寵。朝廷對臣寄托厚望,讓臣肩負社稷興榮之責,可謂是信任有加,期待備至。然臣辜負了朝廷的期望,辜負了皇上的重托。此次北征之戰,铩羽而歸,臣汗顔無地,羞愧欲死。雖則此戰之中,軍中部分将領如韓剛馬青山等人不遵号令,輕敵冒進,導緻戰事一開始便陷入被動之中。之後臣雖竭力約束,但卻未能完全奏效。士氣散盡,再難回天。但臣不能将敗軍之責歸于下屬之身。臣乃領軍主将,此責自然由臣擔當。故而臣上此奏疏,向皇上和朝廷請罪。臣願負兵敗之責,絕不推诿。”
殿上群臣紛紛低聲議論。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也都沒想到,楊俊居然這麽幹脆的承認罪責,願意承擔後果了。這和楊俊平日的作風可完全不符合。衆所周知,楊俊此人極度自私,或者說是極度的維護自己的利益的。平日涉及其不當之處,他都會橫眉怒對,竭盡開脫,同時事後打擊報複毫不手軟。今日他居然主動領責,而且是這天大的責任,簡直讓人不可思議。
“或許他實在扛不住了,他知道上上下下的言論壓力太大,他也知道自己是躲不過去的。所以才不得已如此的吧。”很多人心中這麽想着。
内侍的誦讀聲還在繼續:“……臣自十七歲從軍,爲朝廷效力,算來至今已四十有一年。這四十一年間,臣曆經大小作戰兩百一十九場,身上的傷口達三十二處之多,可謂是九死一生。每戰,臣都不顧生死,抱定必死之念。後入朝爲官,臣自問行事兢兢業業,不敢稍有偏頗,也不敢說完全公正,或許也有疏漏之處,但于臣而言,卻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朝廷對臣委以重任,先皇和皇上對臣都信任之極,臣豈敢有半點辜負之意。當然,以前之事并不能彌補今日之過,臣也非以此博得皇上和朝廷的同情,罪臣的意思是,罪臣有過,但非有心之過。臣内心裏是想做好的,隻是才德疏淺,力有不逮罷了。臣盡力了,盡力而爲之卻未能盡功,雖有遺憾,卻不後悔。雖有歉疚,卻無愧意。臣大病初緩,腦昏智沉,不知所雲。望祈涵諒。罪臣楊俊頓首。”
殿上寂靜無聲,很多人松了口氣。楊俊終于肯認錯了,這多少緩解了朝廷的壓力。所有的髒水都可
以潑到楊俊的身上了,不僅是大軍戰敗的責任,甚至包括後續的和議條款,都可以讓楊俊來背黑鍋的。本來昨日衆人同意和議條款之後都帶着負罪感,條款一旦公布,必爲天下人所唾罵。但現在,這黑鍋也終于有人背了。
更有一些聰明人從楊俊的認罪奏折之中讀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味道。這确實是認罪的奏折,但楊俊顯然有些不甘心在裏邊,他列舉了自己的資曆和功績,從少年時到現在的大大小小的戰鬥他都将具體數字列舉了出來,并且告訴衆人他受了多少傷,吃了多少苦。咂摸一番便可咂摸出味道來。楊俊似乎是在告訴所有人,他的功勞遠遠大于自己的過錯,即便他認罪,也是有大功之人,應該被原諒。
郭旭嘴角帶着一絲冷笑,楊俊顯然還是沒有完全放心的,所以他在奏折上說了這麽一大通自己的功勞,其實便是在提醒自己。同時也是讓群臣知道他爲大周立下的汗馬功勞,給自己施加一些道義上的壓力。然而,此時此刻,自己已經拿到了自己要拿的東西,楊俊的死期已經到了。不是自己非要殺他,而是遼人要殺他,自己也是無可奈何,隻能借他人頭一用了。
“諸位愛卿,楊俊的奏疏你們都聽到了,楊樞密勇于擔責,不推诿自己的過錯,朕着實感動。楊俊也爲大周做了那麽的事,立下那麽多的功勳,朕也着實欽佩。然則,你們說,朕該如何處置此事呢?”郭旭沉聲開口問道。
殿中衆人沉默着,沒有人肯先說話,因爲還輪不到他們說話。
“呂相,你是宰相,朕想先聽聽你的意見。”郭旭道。
呂中天緩緩站起身來,躬身道:“皇上其實無需多問,大周有律法,一些按照律法行事便是。雖則楊俊爲我大周立下過汗馬功勞,但功是功,過是過。楊俊之功,朝廷早已有了恩賞,他從一名普通兵士成爲我大周樞密使,這便是先皇和朝廷對他的恩賞。現在他犯了罪責,自然不能拿之前的功勞來相抵,而須接受懲罰才是。”
郭旭點頭道:“呂相言之有理。然則,按照我大周律法,當如何處置楊俊爲宜?”
呂中天沉聲道:“楊俊此番之罪,害得我大周有覆滅之危。我大周被迫于遼人媾和,接受遼人的勒索和議條款,讓我大周元氣大傷,且威嚴掃地。就算他有天大的功勞,也無法彌補他的過錯了。犯下如此滔天之罪,讓我大周社稷動搖,江山蒙羞,楊俊之罪,已然罪無可恕。民意滔滔,群情激奮,皇上,老臣的建議是,将其斬立決,以平民憤,以懲其罪。”
殿上一片抽氣之聲,今日大早朝,很多官員都是低級官員,他們能來參加早朝都已經是幸運的了。能見到呂相楊樞密這樣的大人物,他們已然很滿足了。他們壓根也沒想到,居然會遇到如此勁爆的朝會。當聽到呂相建議要将楊樞密斬立決的時候,這些官員們都傻了。那可是楊樞密啊,呂相居然要殺了他麽?朝堂上也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