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宅邸後園的涼亭裏,楊俊斜在一張細竹編成的躺椅上乘涼,身邊幾名婢女打着扇子。一旁的熏香爐中淡淡的香味随着微風陣陣襲來,鑽入鼻孔之中,讓人心神安甯,精神愉悅。
楊俊眯着眼享受着這舒适的時刻,很長時間以來,他都沒有這麽安穩過了。自從析津府中大敗,楊俊心神激蕩,沮喪之極,吐血昏迷。直到抵達霸州,才清醒了過來。之後便立刻回到京城醫治。
病因其實便是急怒攻心之症,大好局面一夕崩潰,特别是何傳宗的死讓楊俊心痛無比。戰局崩壞,回天無力的感覺,一下子便讓楊俊急怒攻心,導緻吐血而昏迷。楊俊不是經不住事的人,多少艱難時刻他都經曆過了,勝敗之事也經曆了太多,按理說不至于如此。但一來年事已高,連日征戰身心俱疲之下,經受不住那樣的打擊。二來,這一戰也太重要了。楊俊當然明白這場敗仗意味着什麽。
郎中們告誡楊俊要在家靜養,不能再勞心傷神思慮過甚了,否則病情可能會加重,且這種急怒之症很難痊愈,也無良方可醫,隻有靜養一途。這倒是和楊俊心裏想的一緻。楊俊倒不是爲了自己的病情這麽做,而是因爲形勢使然。自己率軍作戰慘敗而歸,朝野上下必是一片嘩然,指責自己的人必然多如牛毛。這種時候,自己必須保持低調,捱過這段難熬的日子。讓人将自己的病情擴大是有好處的,一則自己可以有理由閉門不出,不出席任何朝會,拒絕任何人的探望。二則,這也是一張感情牌。自己雖然敗了,但自己爲了大周操勞的都要沒命了,朝廷上下起碼也有些恻隐之心吧。沒有功勞,起碼也有苦勞吧。
正因如此,楊俊回京之後雖然神智已然清醒,身子也慢慢的恢複,但是他卻足不出戶,閉門謝客靜養。所有來探望的人都被告知,楊樞密病情嚴重之極,纏綿床榻之上無法見客,要靜養身子。包括自己屬下的軍官,嫡系的親信,都被拒之門外。
當然,楊俊内心裏還是頗爲煎熬和自責的,對于這場戰敗他也是徹夜難眠的進行了反思。最終,楊俊還是認爲,此次戰敗非自己之過,而是從一開始便不該反動這場戰争。是皇上的倔強導緻了後面的一系列的後果,從皇上決意要北征的那一刻開始,其實戰敗便已經不可避免了。所以,真要追究責任,那便是皇上的責任。而自己,其實已經做到了極緻了。
自己奪涿州,強渡桑幹河,差一點便拿下了析津府。自己已然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遼軍實在太強大了,他們現在不但是騎兵野戰厲害,而且已經學會了守城的手段,早已不是印象中那種隻會騎兵作戰的遼軍了。他們的作戰戰術也提高的很快,已然是一隻能攻能守會用兵法的軍隊了。若說此戰唯一失誤的地方,便是從自己到手下的将領都沒有重視這一點,有了輕敵之心,所以才有了涿州城之戰中,韓剛攻城損失近萬兵馬的首敗。在挺進析津府途中,被對方伏擊又損失大量兵馬。在攻析津府時,也沒有預料到對方已然有了防禦雲霄車的
手段。不過,總體而言,錯在決策本身,而非作戰本身。
戰敗之後的局面也确實很讓人擔憂。楊俊也明白,遼人雖勝,但卻還無力吞滅大周。他其實很想上奏朝廷,根本不必擔心遼人的恐吓,因爲他們自己其實在這一戰中損失也很慘重。加之還有北邊的女真人牽扯,他們尚未餘力真正的對大周造成威脅。隻要女真人不滅,他們其實是無力南下的。不過楊俊得知朝廷跟遼人已然開始議和的消息後松了口氣。朝廷想議和,那是一定能成功的。他一開始便預料到了這一點。但是,在這種時候,楊俊是不會出來說這種話的。
楊俊知道郭旭現在一定很擔心,他要保住他的皇位,保證大周的社稷江山不被遼人進攻,所以他絕對不會冒半點風險,一定會議和。自己此刻出來提出建議是不合時宜的,反而會招緻朝廷上下的怒火。此時此刻,悶頭裝病不說話是最好的對策。
楊俊當然也考慮過戰敗的責任的問題,即便他認爲責任不在自己身上,但他也明白,這一次他必須要給上下一個交代。但是如何能讓這戰敗的責任最小化,不至于影響太大,這是必須要考慮的。楊俊不想這件事變成攻擊自己的靶子,被那些反對自己人所利用。特别是呂中天,他恐怕已經鉚足了勁要拿這件事做文章了。所以,自己必須要找到一個合适的解決辦法,必須在保證自己不會受到太大的攻讦的情形下,取得皇上的諒解,從而保證自己的地位不能動搖。
這段時間太關鍵了,楊俊不得不慎重行事。所以他龜縮在府中,一面積極的打探着外邊的動靜,一面苦苦的思索着解決的辦法。但很顯然,兩全其美的辦法在這種情形之下是很難找到的,楊俊心裏甚至做好了做出一些退步的準備,隻要保證核心權力不失,一些皮毛上的讓步和懲罰他是願意承受的。
夜涼如水,亭子裏涼風習習。在楊俊斜靠的角度可以看到滿天的繁星閃爍。楊俊心中安靜的很,身子也舒适的很,他決定好好的睡一覺。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個安穩覺了,最近每次睡夢之中都會夢見析津府大戰的慘敗的場面,希望此刻能安安穩穩的睡一覺,那些噩夢不會來襲擾。
不久後,楊俊真的睡着了。睡的鼾聲大作,睡的口水順着胡子都往外流了下來。足見他睡的昏沉。他确實很久沒有睡的這麽香甜了。
然而,酣睡的楊俊很快便被驚醒了,有人推醒了他。
“老爺,老爺,快醒醒,皇上來探望你了。”
楊俊正在做夢,這次不是噩夢,而是自己正領軍勢如破竹的攻克析津府的夢。自己策馬持槍沖鋒在前,所向披靡,身子矯健如少年之時。耶律宗元丢盔棄甲策馬而逃。他正彎弓搭箭射出,一支箭即将射中耶律宗元的後心,将他射下馬來的時候,卻被人給驚醒了。
“滾開一旁。”楊俊眼睛都沒睜開,揮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聲響過,有人哎呦叫了一聲,四周突然間變得一片死寂。
楊俊也變得有些清醒了過來,睜開眼之後,他看到竹塌旁打扇的幾名婢女都滿臉恐懼的跪在地上,但她們的目光
沒有看着自己,而是盯着自己身側的位置。楊俊狐疑轉身,然後他看到了一個捂着臉的人站在自己身旁,正雙目噴火看着自己。
下一刻,楊俊像是一隻彈簧一樣彈起身來,不顧赤足散發的形象便跪在地上,朝那人磕頭叫道:“老臣該死,老臣該死,皇……皇上……您怎麽來了?适才老臣是……打了皇上了麽?”
郭旭站在那裏,臉上火辣辣的疼。楊俊是武将,雖然年紀大了,但身上的力道還是在的。那一巴掌打的郭旭眼冒金星,疼得想哭。自己好死不死正好探着頭弓着身子想要親自叫醒楊俊,這下倒像是自己将嘴巴子送上去給楊俊抽一般。結結實實的挨了一下。倘若不是楊俊在病中,這一巴掌怕是要郭旭掉幾顆牙齒。
郭旭今晚是低調前來的,來到楊俊府中時,得知楊俊在後園納涼,郭旭便讓人不要禀報,以免驚擾楊樞密,自己便親自來見楊俊了。郭旭其實也是想給楊俊一個驚喜,看看楊俊到底是不是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病的已經快死了。事實證明,楊俊好的很,從竹塌上下來的身形依舊矯健,這一巴掌也夠嗆的很。
火辣辣的疼痛慢慢褪去,郭旭的惱怒也慢慢的消退。畢竟,他今晚親自前來是有目的的。這一巴掌挨了也就挨了,那也算不得什麽。隻要今晚能說服楊俊答應自己的要求,這一巴掌便當是代價吧。
“沒事沒事,愛卿快起身。愛卿病體未愈,怎可劇烈動作。快回榻上去。”郭旭擺手笑道。
楊俊猶豫了一下,突然像是變了個人一般身子癱軟了下來,口中一邊告罪,一邊讓婢女來攙扶自己。做戲要做全套,自己是‘重病未愈’之人,怎可行動敏捷如此。自己可是纏綿床榻,連路都不能走的人。
婢女們将楊俊攙扶上了竹塌後,楊俊有氣無力的道:“皇上恕罪,臣實在是行動不便,隻能不敬了。皇上請坐,怎麽今日這麽晚,皇上來臣府中了?是不是有什麽事?”
郭旭在凳子上坐了下來,看着楊俊歎息道:“哎,楊愛卿病成這樣了,這都是朕的過錯啊。是朕要聯女真征讨遼人,楊愛卿一把年紀依舊領軍出征,所以才成了這副模樣,這是朕之過啊。朕心裏,難受之極。這段時間朕忙的很,一直想來探望,但都不得空閑。今日朕是專門來探望愛卿的。”
楊俊愣了愣,心中有些疑惑。郭旭居然說出這種話來,直接便承認是他的過錯,這倒是讓自己沒有料到。郭旭心裏真的這麽想的?他何時變得如此賢明了。
“皇上萬萬不要這麽說。老臣爲皇上分憂是分類之事,領軍出征也是老臣的職責。隻可惜……哎。老臣無能。此次北征铩羽而歸,辜負了皇上和朝廷上下的期望。老臣這段時間自責欲死,隻覺得愧對皇上,愧對我大周上下啊。老臣恨不得這病不要好起來,死了算了。”楊俊歎息說道。
君臣二人見面開始便相互自責攬責,這要是傳出去怕是一段佳話。但可惜的是,兩人說的話全都是言不由衷之言。這場談話從一開始便奠定了相互欺騙的基調。也預示着接下來的所有交談都是一場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