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類似的問題在馬長青腦海之中其實很早之前便有過思慮,所有爲國家和百姓憂心之人都或多或少的思考過類似的問題。但是,很少有人能站在全局的高度,對整個大周的命運做個通盤的思考,去找出解決之道。這不是一個普通人所能有的高度和境界。
就算是馬長青,他之前心中所生出的那些疑惑和迷茫,也大多是站在自己個人的角度去思考的結果。馬長青和許多人想的都是,我能在當下爲朝廷做些什麽?個人在大局之中能起多大的作用?
然而,今日林覺向馬長青提出的問題其實是一個站在最高處俯瞰全局的角度。林覺要問馬長青的不是個人如何爲朝廷做些什麽,而是該如何徹底的改變這眼前的局面。馬長青顯然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所以,他難以回答。
“一直以來,世人可能對我有一種誤解。天下人可能都以爲:我之所以反出京城,那是因爲朝廷已然無法容我。很多人簡單的将此事歸結爲太子之争和我恩師被殺之事,導緻我跟郭旭呂中天他們之間生出不可調和的矛盾。認爲我無路可走,才會走上反叛的路。但他們并不知道,在此之前,我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去彌補同郭旭呂中天楊俊等人的關系。隻要我肯低頭,郭旭和呂中天楊俊他們都會接納我。他們曾多次的招攬我,讓我爲他們效力。即便是在郭旭殺了先皇和太子之後,我其實也大可獻出玉玺,表示支持郭旭登基,郭旭一樣不會太爲難我。因爲他需要我們這些人爲他粉飾罪惡,隐瞞真相,那對他坐穩皇位是極大的利好。爲了皇位穩固,他絕對會接受我。楊俊便是一個例子。說白了,在利益面前,任何不共戴天之仇的敵人都會成爲朋友,隻要雙方都會在合作中得利。天下沒有永恒的朋友,倒是有永恒的利益。”
馬長青皺眉輕聲道:“既然有的選,爲何林大人偏偏要走那條極端之路呢?莫非林大人的眼裏真的隻是因爲對皇上的那些行爲不能容忍?林大人恕我直言,皇室内部的傾軋之事,古往今來皆有之。其中不乏心狠手辣喪盡天良之行。就算皇上真的做出了殺兄殺父的那些事,我想這也不是他第一個這麽做,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林大人當真便因爲這件事便不能容忍?”
林覺看着馬長青半晌,終于點頭道:“馬兄弟果然是讀了不少書的人,你可比很多人看事情要清楚的多了。我承認被你看破了,我反郭旭并未完全是因爲他殺兄殺父的禽獸之行。我之所以強調這些事,那是因爲這件事違背了普通人的道德底線,我大力宣揚此事對我起兵是有利的。百姓們是不會容忍此事的。但對我個人而言,自是知道在皇權争奪之中那些血腥殘酷喪盡人倫天良之事是屢見不鮮的。拿普通百姓的标準來衡量皇權争奪之中的事情是不合适的。”
馬長青點頭道:“果然如此。林大人能坦誠這一點,讓我欽佩的很。然則林大人是不是要承認你就是要以此爲借口爲自己的反叛當借
口呢?”
林覺呵呵而笑道:“馬兄弟,我給你打個比方。比方說你面前有一座殿宇,外表看起來華美高大,金碧輝煌。但你進去一看,才知道裏邊破爛不堪搖搖欲墜。廊柱腐朽,頂梁木椽都已經要斷裂了。裏邊老鼠橫行,蒼蠅蚊子跳蚤多的很。老鼠們成群的日複一日的啃噬着廊柱地基,蒼蠅蚊子将裏邊的人咬的遍體鱗傷,它們還傳染疾病讓人生病緻死。更重要的是,一旦風雨襲來,這座殿宇便有可能傾覆,裏邊的人都要被砸死。這種情形之下,你該怎麽做呢?”
馬長青道:“當然是修繕啊。換掉腐朽的廊柱,趕走蒼蠅蚊子老鼠,修繕之後,豈非便可以遮風擋雨了?”
林覺笑道:“修繕?好主意。然則你需得冒着更換廊柱會導緻整個房舍倒塌的危險。而且修繕房舍需要揭開華麗的琉璃瓦,将腐敗的屋梁和木椽都暴露在外人的眼光裏,讓人一眼就看穿這是一座徒有虛表的房子呢。況且,這些老鼠蒼蠅蚊子跳蚤早已遍布整個屋子,打洞鑽孔,四通八達。這些東西生命力頑強,是根本驅除不幹淨的東西,他們藏匿在洞穴之中,陰暗的角落裏,你如何全部驅除?也許你可以趕走一些,但是當你換好了廊柱,它們又卷土重來,再次啃噬梁柱地基,再次将殿宇變得搖搖欲墜。你又該怎麽辦?再換再修?然後周而複始,永遠惡性循環?”
“這個……”馬長青無法回答。
“再說成本呢?就算你可以修了再修,勉強維持這殿宇不倒,這當中花費多少的人力财力?你認爲這麽做劃算麽?而且永遠處在危機之中,永遠要擔心房舍倒塌,或者是修繕不當,廊柱倒下砸死幾個人。你覺得這麽做值得麽?”林覺繼續問道。
“這個……”馬長青咂嘴道:“似乎是不值,那麽依着林大人之見,該當如何呢?”
林覺冷笑一聲道:“很簡單,一把火燒了便是。一了百了。什麽腐木斷柱,什麽老鼠蒼蠅臭蟲,誰也逃不過一場熊熊烈火。一把火之後,燒成白地,一切煩惱便都沒了。”
“……”馬長青呆呆的瞪着林覺,半晌道:“一把火燒了自然幹淨,但豈非無處存身,無處遮風擋雨了?這豈是行事之道?”
“笑話,燒了便不能再建?再建一座宮殿便是了。造一個更大更新的,地基更牢固的。養幾十隻貓專門捉老鼠,以防老鼠滋生。再讓專人天天噴灑藥粉,以防臭蟲蒼蠅的滋生。更重要的是,要有人專門定期檢查屋頂房梁和梁柱,一旦生蟲便即刻更換。絕對不能容許相互傳染蟲蛀。這樣住在裏邊的人便可安心了。也許這樣花的代價要大些,但相較于時時去更換修繕而言,卻還是節省太多了。惟其如此,住在裏邊的人才能安穩的生活,不怕風吹雨打,不懼蚊蟲老鼠的滋擾。”林覺沉聲道。
馬長青驚愕的張着嘴巴看着林覺,良久才輕聲道:“原來……這才是林大人的真正目的。大破大立,重頭再來是嗎?”
林覺緩緩點頭道:“正是,大破大立,這是唯一的辦法
。有人試圖修補,下場你也看到了。我若妥協,最多也隻會争取到修補的機會,但那樣的代價其實更大,而且最終無法避免大廈将傾的命運。所以,我想的很清楚。破而後立!這是挽救大周的唯一辦法。如今的大周,想靠着修繕之法,改良變法是絕對不成的,蛇鼠一窩,把持朝政。君非明君,相非良相。郭旭奪位,隻會加重大周的災難。我反郭旭,非完全因爲他喪德失性的品行,也非完全報恩師被殺之仇,最重要的是,郭旭不可能讓大周變的更好。郭旭已然開始将大周帶着走向深淵之中,我豈能跟着他走向深淵,豈能容我大周億萬百姓一起跟着他陪葬?”
馬長青呆呆道:“然則……林大人便想着另起爐竈,新造一座宮殿。但是林大人想過沒有,那座殿宇雖然破敗,但起碼還可遮蔽風雨。林大人這麽一燒,豈非連那些還能得到些庇佑的人都無處躲避風雨了?林大人難道不爲那些無辜之人想想麽?”
林覺大笑道:“馬兄弟,你又錯了。放火的不是我,我雖舉旗而反,但充其量隻是點了一盞燈罷了。那殿宇的大火可輪不到我來放。燒毀這殿宇的不是我,恰恰是郭旭自己。”
馬長青呆呆道:“此話怎講?”
林覺道:“馬兄弟莫非以爲這北伐遼國之策是什麽英明的舉措麽?馬兄弟,聯女真滅遼不是什麽妙計,反而可能是大周的劫難。這場戰事大周是占不到便宜的。不但占不到便宜,反而極有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會因此招緻滅國大禍。”
馬長青皺眉道:“林大人的意思是,北伐會敗?遼人已然南北首尾難顧,他們已然是強弩之末了,難道我們還會敗給他們?”
林覺呵呵笑道:“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因爲……天機不可洩露。你也許覺得我的話不可相信,但是時間會證明一切。馬兄弟,你且記住我今日的預言,以後自有印證。當然,前提是你能活着。我希望你能小心謹慎保全自己,好好的活着。不過就昨日你們這場戰鬥的情形來看,你們這三十萬兵馬想活着回大周怕是很難。”
馬長青咂嘴道:“沒想到林大人對我三十萬将士居然一點信心也沒有。竟然已經預料我們會敗了。林大人便這麽希望我們敗麽?林大人說自己也是大周子民,我們敗了,林大人難道會真的高興麽。”
林覺搖頭道:“我并不希望你們會失敗,但是有些事不可避免。出兵摻和進女真和遼人的糾紛便已經是大錯,舉全國之力攻遼這是将大周拖向更深的痛苦。戰略大方向已經錯了,其他的所有行爲當然全盤皆錯。我希望馬兄弟活着,還有韓将軍,還有我大周數十萬好兒郎們。你們一定要保重。其餘的話,我也不想多說了。今日跟馬兄弟說的已經夠多了,我希望這隻是一場私人的談話,馬兄弟當不會洩露出去。其實洩露出去,對你也不是什麽好事。就像我忠告韓剛的那樣,你們回營之後,最好連我的名字也不要提,否則楊俊會對你們生疑的。夜很深了,我該去歇息了,馬兄弟自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