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聲中,漫山遍野的遼軍騎兵開始朝官道靠攏,收縮包圍圈。前方官道拐彎處塵土飛揚,刀光閃爍,一隻遼國騎兵已然出現在前方的官道上,他們正策馬飛馳,大聲的呼喝着朝韓剛等人沖來。他們埋伏于官道上,所以來的最快,沖的最猛。四周山野裏的遼國騎兵主要是防止韓剛的人馬從山野逃走,完成最後一擊的主力還是這些官道上的騎兵。那是分成三隊的三萬名遼國精銳騎兵,足以對付任何從伏擊圈中逃出來的大周兵馬了。
雙方相聚隻有數裏之遙,很快便要沖到近前。韓剛勒馬矗立着,不知道該做怎樣的應對。退是退不會去的,退回伏擊圈也還是死路一條。逃是逃不掉的,山野之間全是遼國騎兵。大周騎兵可沒有遼國騎兵的本事,可以策馬在山野溝壑之間縱橫馳騁。一旦離開官道,便将寸步難行。離開馬匹步行逃跑也是不現實的,對方會将所有人都搜出來,一個也逃不掉。
“韓将軍,左右是個死,莫若跟他們拼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死怕什麽,馬革裹屍乃是我們當兵之人的最後歸宿,甯願殺敵而死,卻不能給大周丢臉,給兒女子孫丢臉。”身旁一名年輕将領沉聲開口道。
韓剛轉頭看向他,微微點頭道:“你叫什麽名字?我見你有些面熟的很。”
那年輕将領拱手道:“卑職馬青山,安肅軍騎兵第一營隊正,跟随韓大人四年了。四年前韓大人接見過卑職的。”
韓剛皺眉想了想,忽然指着馬青山道:“哦哦,你就是那個放棄春闱大考,跑來邊鎮投筆從戎的馬青山不是麽?當初這件事可是轟動一時呢。對對對,本将軍當時确實接見過你。”
馬青山點頭道:“正是小人。大人記性真好。小人當時還被人笑話。韓大人後來還替我說公道話,懲罰了幾名譏諷我的人呢。”
韓剛點頭微笑,四年前有個讀書舉子放棄春闱來參軍,轟動一時。有人嘲笑他不識時務,這年頭讀書可比參軍好一萬倍。還有人譏諷他是明知自己考不中所以故意制造噱頭。韓剛得知此事後懲辦了幾名嘴巴臭的官員,還接見了這個舉子。本有意讓他在身邊當個寫寫書信整理文案的親随,但是這個馬青山當場拒絕,說他是來參軍殺敵的,倘若要做這些事,他何必來參軍,繼續讀書便是。韓剛不好勉強,便也随他去。
眼前這個馬青山已然面色黝黑,身子健壯,和尋常的騎兵将士無異了。記得當初他參軍的時候還是一副弱不禁風的瘦弱模樣。看來這四年時間,對馬青山而言是翻天覆地的四年。
在這種時
候,馬青山一介書生出身之人能說出這種話來,讓周圍衆人心生愧疚。
“說的對,跟他們拼了。殺一個是一個。不能讓遼狗看清了咱們。”
“對,韓将軍,下令吧。今日誓死一戰,不負大好頭顱。”
衆将領紛紛大聲說道。
韓剛心中感動不已,同時也愧疚不已。此刻的局面,他是有責任的。在得到警報的情形下,自己過于相信楊俊的判斷,以至于沒有能夠謹慎應對。這個責任是無可推卸的。韓剛之前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是因爲眼前的局面所迫,而是因爲覺得實在對不住身邊的弟兄,覺得自己實在太蠢了。
“諸位兄弟,你們都是好樣的,我韓剛何德何能,今生能有你們這般生死與共的好兄弟。韓剛無能,讓你們陷入如此境地,心中實在愧疚難當。”韓剛歎息說道。
“韓大人,不要這樣,這不是你的錯。就算有,也不能全歸咎于你。有什麽事,大夥兒一起扛着便是。大不了便是個死,咱們死都不懼,還懼什麽?”馬青山大聲道。
“正是,将軍不必自責,敵軍已在裏許之外了,咱們不能耽擱了。”衆将士紛紛叫道。
韓剛收拾心情,緩緩舉起長刀,高聲喝道:“好,衆将士聽令,準備沖鋒。教遼人知道我們大周騎兵不是好欺負的。今日我們或許活不成了,本人隻有一句話告訴諸位,今生得你們這班兄弟,韓某死而無憾。一會兒先去黃泉的兄弟在路上等一等,不要走得太急,奈何橋前咱們再見一面,互相記住長相,來生,咱們還做兄弟。”
衆将士目中含淚,高聲吼道:“對,來生還做兄弟!”
韓剛張開大口,露出森森白牙,額頭青筋暴起,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呐喊。
“殺!”
“殺!”衆将士流淚大吼,戰刀高舉,策馬沖出。四千餘騎兵一往無前,迎着前方滾滾而來的遼軍鐵騎沖了出去。
雙方騎兵在極短的時間裏邊沖撞到了一起。這絕非是規模最大的騎兵對戰,但其慘烈程度絕對不亞于任何異常大型的騎兵對戰。雙方擁擠在隻有六七丈寬的官道上,就像是兩列火車迎頭相撞。在碰撞交手的那一刻,似乎連大地都顫抖了一下。
鮮血飛濺在空中,刀劍閃耀的寒光刺人耳目。殘肢斷臂,飛起旋轉的尚未瞑目的頭顱。馬蹄下被踐踏的血肉,長刀刺中對方身體深入之時和甲胄摩擦的刺耳聲響。血肉的腥臭味道,臨死前屎尿失禁發出的惡臭……
等等的一切,都在這短兵相接的一瞬間發生。眼中所見,耳中所聞,鼻子裏嗅到的氣味都在一瞬間交織在一起,組成了這眼前如地獄般的一幕。
一般遼軍騎兵作戰的原則并非是近身作戰,因爲他們并不占據兵器和盔甲的優勢。他們會憑借高超的騎術,精準的騎射技術和對方在肉搏之前展開遊擊戰。他們的輕騎快馬可以迅速擺脫對手的糾
纏,用強勁的長弓遠距離射殺他們的騎兵對手。他們的長弓力道強勁,可穿透這世上最好的甲胄。但同時,他們也有他們的劣勢,便是粗糙單薄的甲胄,并不算鋒利的兵刃以及馬上格鬥技術的落後。正因爲如此,遼軍騎兵一般不會選擇和對手正面血拼。
但今日,他們卻直接發動了肉搏進攻。一方面,在遼人看來,這四千漏網之魚已經成了喪家之犬,他們哪裏還有鬥志。騎兵大軍一沖,便立刻将他們沖散瓦解。另一方面也是地形所限。官道之上哪有騰挪空間。難道面對這四千殘兵敗将,還要讓開官道,去往兩側的溝壑荊棘遍布的極爲危險的地形上去騰挪放箭?那不是笑話麽。鑒于此,這一次遼騎選擇了直接沖殺過來,因爲他們都認爲,對方根本不值一提,根本不是對手。
然而,他們萬萬沒料到,這四千殘兵敗将居然強悍如斯,居然沒有如他們想象的那般崩潰。雙方一交手,遼騎便立刻感受到了這一點。大周這四千騎兵居然是一種搏命的作派,他們的眼珠子都是紅的,不管不顧隻将兵刃朝己方兵馬身上招呼,完全不顧對方的兵刃也沖着自己砍殺而來。他們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拼着自己死傷也要讓對手中招。而要命的是,他們身上的甲胄精良,盡管滿是血污,但并不妨礙它們的防護功效。雙方互砍,遼騎兵顯然手上更重,而大周騎兵因爲有甲胄保護可能隻受輕傷或者根本沒受傷。交戰面上,一名大周士兵連殺數名遼騎兵,最後才被砍殺在馬下的情形到處可見。
本來一萬騎兵的遼騎兵沖鋒而來,無論從氣勢還是兵馬人數上都是碾壓态勢。然而,在短暫的相持之後,大周騎兵反而開始往前推進。就像是一柄鋒利的長刀一般,硬生生破開周圍的滞礙,刀鋒帶着血肉殘渣,将遼兵看似堅實的防線捅了個鮮血淋漓。當一個人無畏生死的時候,便會爆發出極爲強大的力量。當一隻兵馬無畏生死的時候,同樣也會讓他的對手膽寒。
遼騎雖然人數衆多,但他們竟然有了敗退的迹象。大周騎兵完全不顧生死。他們以命換命,甚至一條命可以換數條命的打法,讓兇悍的遼國騎兵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戰事進行了一炷香時間,雙方死傷人數直線上升。特别是當大周騎兵穿入遼騎内部時,雙方形成了一道狹長的凹形的交戰面,交戰的兵馬更多,死傷也随之更大。
在某一個臨界點的時候,遼國騎兵終于承受不住心理上的壓力,他們開始往後方敗退。這時候,大周騎兵隻剩下了兩千人,而遼騎兵尚餘六千人。雙方的戰損比維持在一比二的狀态。遼騎兵倘若能堅持住的話,他們最終還是可以靠人數獲勝的那一方。但是他們卻堅持不住了。當一隻兵馬的死傷人數達到三成,那其實已經到了臨界點。大周騎兵死傷超過五成卻沒有崩潰,那是因爲他們沒有選擇。但是遼兵可不一樣,他們有後路,有後續增援兵馬,所以他們絕不肯繼續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