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興國元年三月十九日上午,大周河北東路最北端的雄州城外,數百名全副武裝的将領正在雄州南城外的官道上策馬列隊,翹首以待。
他們在等待的是從京城趕來的大周樞密使楊俊的到來。這些将領們都是從大周各處的軍隊中選拔出來的佼佼者,他們中最長的已經抵達雄州兩月有餘,有的則是十幾日前才剛剛抵達。他們都還沒有集體跟楊樞密使見過面,今日楊樞密使的到來,便标志着北征大軍已經全部準備完畢,出征的日子指日可待。每個人的心頭都充滿了激動緊張和期待。
巳時過半,前方數騎飛馳而來,來到衆将領面前高聲禀報:“楊樞密一行已在裏許之外,即刻到達。”
聞聽此言,衆将領忙整頓衣冠,拂去盔甲上落下的柳絮和灰塵,挺直身子看着前方官道拐彎之處。不久後,便聽得蹄聲隆隆之聲響起,未見對方身影,先聞蹄聲隆隆和山道上升騰的黃塵。片刻後,一隻騎兵飛馳而來,出現在衆人視野之中。那正是楊俊和他的一千親衛營騎兵。
楊俊騎着一匹高大神駿的純黑色駿馬奔馳在隊伍前列,他身着黑色盔甲,藍色的披風在風中飄揚。頭盔上的金珠閃閃發亮,鮮紅的璎珞如火焰般的跳動。已經是年過六旬的老者了,但他這一路并沒有乘坐大車,而是和親衛營的年輕士兵們騎馬奔馳,曆經九日的奔波就是年輕的士兵們也承受不住,但楊俊依舊腰杆筆直,神采奕奕。
一幹将領策馬迎接上去,紛紛滾鞍下馬,拱手齊聲行禮:“末将等恭迎楊樞密使!”
楊俊一勒缰繩,戰馬稀溜溜人立而起,煙塵騰飛之中,楊俊縱身下馬,動作矯健如少年一般。拱手哈哈大笑,聲音洪亮的道:“諸位将軍,免禮免禮。怎麽搞得這麽隆重?這是全部都來了麽?”
一名中年将領沉聲道:“卑職白奇,率北征大軍各營五品以上将領兩百一十七人全員在此恭候楊樞密。全軍上下都等着盼着樞密使大人抵達呢。”
白奇是郭旭點名要求楊俊帶着他做副手的,楊俊此次被封爲大周北征軍大元帥之職,白奇是副帥。以白奇的資曆本無此殊榮,但郭旭對白奇甚是器重。雖然上次攻伏牛山之戰白奇未能建功,但是白奇的一些建議還是頗有見地的,隻是郭旭未能采納罷了。在趙元康死于伏牛山之後,郭旭有意培養下一個軍中的親信,白奇便是他的人選。
白奇爲副帥,實際上也是郭旭放在楊俊身邊的一個耳目,類似于派出的監軍一般。倘若楊俊有什麽出格的舉動,白奇會代表郭旭出面阻止。這一點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楊俊也明白這一點。但大周的規矩如此,大軍出征必須要有代表皇上的監軍跟随。倘若監軍對主帥行爲有異議,是會提出意見,并且有權奏禀皇上的,這也是限制将帥行爲的一種措施。楊俊覺得,與其讓那些不懂軍事卻喜歡指手畫腳的宮中内侍爲監軍,那還不如讓白奇跟着自己,畢竟白奇是懂兵事之人,在作戰方略上不會指手畫腳的亂出主意。而且白奇這個人其實口碑甚好,楊俊相信他應該不會跟自己唱對台戲。
“好好好。白副帥辛苦了,諸位兄弟辛苦了。本帥來了,便爲了北征之事而來。本帥帶來了皇上的聖旨,稍後傳達給諸位将領知曉。”楊俊呵呵笑道。
“那好,請楊樞密使上馬,咱們進城再說,關于軍中之事,卑職等細細向楊樞密禀報便是。”白奇躬身道。
楊俊點頭,轉身欲上馬,但又回過頭來正色道:“今日起請叫老夫元帥,老夫來此的職務是北征軍大元帥,可不是什麽朝廷樞密使。”
“卑職等遵元帥之命!”衆人齊聲道。
楊俊一笑,翻身上馬。衆将領紛紛上馬,簇擁在楊俊左右。蹄聲隆隆之中,飛馳入城。
……
雄州城是燕雲邊境重鎮之一,雖然距離和遼人的邊境還有百裏之遙,但是這并不妨礙雄州成爲北地邊境最爲重要的城池之一。雄州北面是霸州容州保州等和遼人直接面對的軍鎮,在稍後方的雄州則起到了他們的後盾依托的重要作用,成爲前方邊鎮有力的支援點。雄州不僅可屯兵支援幾處邊鎮,更成爲了糧草囤積,兵器盔甲戰鬥物資補充的最重要的中轉站的作用。一日之内便可将大量兵員和戰鬥物資送達前方各個需要的地點。而雄州往大周境内方向,則南接高陽府和河間府,西連真定府。這些州府的物資兵員也可以就近輸送往雄州中轉。
正因如此,雄州成爲了燕雲邊鎮之中極爲重要的城池。爲了鞏固燕雲邊境的防禦體系,雄州城在大周立國的一百多年時間裏曆經八次擴建。硬生生将一個原本隻是一個叫做雄安縣的小縣城擴張成爲了一個可容納數十萬軍民,方圓十餘裏的巨大軍鎮城池。高大的城牆,完備的防禦體系,城中大量的物資兵馬囤積,讓雄州城成爲一個巨大的張牙舞爪的野獸一般,盤踞在冀中平原之上。又因爲其并不在最邊鎮之地,和遼國的戰事并不能直接蔓延至此,所以相對于其他邊鎮城池而言在緊張之中多了一份安全,所以居然吸引了很多商賈來此經商,
整個城市也甚爲繁華。這在戰事頻繁的邊鎮衆多城池之中甚爲少見。
其實以雄州的規模,早已可以升級爲府。隻不過,邊鎮畢竟是邊鎮,烽火一起,也許一夕之間便會空無一人。所以朝廷才沒将它從州城升級爲府城。
最近這三個月時間,雄州城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的熱鬧。這三個月的時間裏,光是雄州城的兵馬便憑空多了三十萬人。從各處邊軍之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三十萬北征軍便集結于此。城東城北兩個巨大的校場之上,每天都有密密麻麻的士兵在演練作戰陣型,喊殺聲震耳欲聾。
除此之外,這三個月的時間裏,各地運抵雄州城的物資車駕源源不斷,像是趕集一般。每日都有大量的物資被押運至此。雄州城南西首的大片雄安倉中數百座倉庫幾乎都要被這些物資撐爆了。大量的從未見過的攻城器械也淵源而來,占據了城南倉庫廣場的大量空間。
整個雄州城的軍民們當然不會對此無動于衷,他們都敏感的意識到有大事要發生。有大仗要打了。
三月二十一日上午巳時,全城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雄州北城大校場上。那裏,剛剛抵達三日大周樞密使楊俊正登台檢閱三十萬北征大軍将士,舉行誓師大會。
雖然百姓們和無幹人等被禁止進入北教場,但是還是有不少百姓冒險登上北城城牆,遠遠觀望着北教場上的盛大場景。
黑壓壓的兵馬像是烏雲一般連接到天際之間,無數的戰馬車輛排列成龐大的陣型,氣勢磅礴。數以千計的投石車床弩攻城車雲霄車和火油車等最爲先進的大周軍備器械雲集在校場上。鋪天蓋地的龍旗在三月末北方勁吹的風沙天氣中獵獵招展。
楊俊登上了高台,目睹眼前這隻龐大精銳的兵馬,心中激動不已。雖然經曆過大大小小的戰鬥不下百場,但這一次是楊俊親自統帥過的數量最爲龐大,裝備最爲精良,士兵最爲精銳的一隻兵馬。藍天白雲之下,獵獵的北方的勁風之中,目睹眼前這隻威武雄壯的兵馬,楊俊心中的豪情頓生。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平定西夏時的場景之中。那時的他身強力壯,充滿了自信。他率領大周兵馬橫掃西夏大軍,赢得了勝利的同時,也赢得了巨大的聲譽,赢得了他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雖然安逸了這麽多年,但是楊俊每每午夜夢回之時,還是會夢見馳騁沙場,率軍與敵交戰的場面。他無數次夢想着能夠再一次回到戰場上,能夠浴血殺敵,建功立業。随着年歲的增長,他越發的留戀當年的時光。
現在,眼前的一切似乎讓自己的夢想成真了。攻遼,這是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現在這重擔卻真真實實的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這既是巨大的壓力,也讓楊俊的血液開始沸騰,身體裏渴望戰鬥的靈魂正在複蘇。楊俊便是屬于這樣一種人,隻要在戰場之上,他便變得無比的有活力。隻要在馬背上,他便會如同年輕人一般身手矯健。他是天生的領軍之将,骨子裏和血液裏似乎都天生有渴望作戰的基因。
“大帥,請檢閱兵馬。授旗出征。”副帥白奇在楊俊耳邊提醒道。
楊俊微微點頭,走到台前,潇灑的一甩披風,手扶腰間劍柄,咳嗽一聲,朗聲開口道:“我大周的諸位将士們!我是楊俊,你們的元帥!”
楊俊的聲音不大,三十萬大軍根本不可能聽到他的說話聲,隻有台前少量的兵馬可以聽到楊俊的聲音。但這并不要緊,人們此刻并不在意能不能聽到楊俊的說話聲,眼前的場面足以讓每個士兵激情澎湃。每個人都爲自己是這精銳大軍的其中一員而感到驕傲。主帥說些什麽并不重要。不過其實也有專人複述楊俊的話一直到陣型的最遠方,想弄明白主帥在說什麽也不是難事。
“諸位大周的勇士們,今日我等在此誓師出征,開赴戰場。此情此景,見到衆将士們挺拔的身姿,矯健如龍虎一般的身形,本帥甚爲感慨。二十五年前,本帥在西北誓師出征,讨伐西夏諸部時,也是這副場景。當時,本帥所率的是二十萬西北廂軍。從那以後,本帥率領那二十萬兄弟縱橫西北,橫掃西夏諸部。擊潰李玄昊的數十萬騎兵,平息西夏諸部的叛亂。那一戰曆經數年。本帥對你們并不隐瞞,有無數的兄弟死在了西北戰場之上,有的人甚至連屍骨都找不到,成爲了滋潤西北牧草的肥料。有的人失去了手腳,失去了眼睛,成爲了殘廢。後半輩子生活的很慘。但是,也正是那一戰之後,有無數的人立下功勳,加官進爵,受我大周百姓敬仰。這其中便包括本帥。”
楊俊談及往事,言語中透露着深刻的感情,臉上的神情也變得嚴肅之極。
“本帥聽到很多人人在背後說我,說什麽‘一将功成萬骨枯’,說本帥今日的一切都是将士們的鮮血換來的。本帥并不否認這一點,然而,本帥也告訴所有人,我所有的一切也是我浴血厮殺換來的。本帥從頭到腳沒有一處沒受過傷,哪一次戰鬥本帥不是身先士卒沖在最前面?本帥沒死,那是上天眷顧。本帥有今日,既是兄弟們所賜,也是本帥自己拿滿身的傷痕換來的。本帥一直認爲,這世上,要過好日子,便得自己去
拼命。要成爲世人敬仰的人物,便得自己去拼命。要想自己的妻兒老小活的幸福快樂,還是的自己去拼。死在戰場上雖然不幸,但你起碼拼過。人都是要死的,死在戰場之上是最男人的一種死法。就像本帥,本可以在京城中享福,但此刻本帥依舊和你們站在一起。因爲本帥不想死在床上,一個軍人最大的榮譽不是任何别的什麽東西,而是馬革裹屍還。一個軍人最大的榮耀不是展示賞賜之物,不是擁有高官厚祿,而是他身上滿身的傷痕。本帥并不以我身爲大周樞密使而感到最大的榮耀,本帥最值得炫耀的榮耀是這個。”
楊俊說着話,忽然間伸手一扯披風繩扣,披風獵獵而飛。楊俊一招手,身旁兩名親衛上前迅速替他卸下身上的盔甲,楊俊抓住盔甲裏的夾衣用力一扯,撕拉一聲,衣衫破碎,露出楊俊的整個上身來。那身體雖然養尊處優多年,變得有些臃腫和白皙,但是那身體上密密麻麻的各種傷疤卻清晰可見。在胸口要害處一道醒目的巨大傷口極爲刺眼。除此之外,胸腹,胳膊,背部,肩肘等處都有無數的紅彤彤的傷疤。
他沒有撒謊,他身上所有的傷疤都證明了他适才的話。他沒有死在戰場上隻是上天眷顧而已。
楊俊赤着上身的樣子看起來有些不莊重,但是,卻讓所有人都肅然起敬。雖然世間人對他有無數的攻讦和誤解,對他有各種诋毀之言。但是,楊俊能有今日,确實是他拿命拼出來的。他有資格坐在今天的高位上,那是他應得的獎賞。
“諸位将士,你們看台上這些将領,他們今日能夠成爲軍中領軍之将,也不是靠着其他的辦法混到手的,他們的一切也是拼來的。諸位将軍,請你們袒露上身,讓所有的兄弟們都看看你們身上的傷疤。”
台上數十名将領紛紛卸下盔甲,脫掉上衣排成一排。這場面倒像是一群健美比賽的男模在展示身體一般,但他們的身體上卻都是傷痕累累,縱橫交織的刀劍傷口觸目驚心。每一名精挑細選的領軍之将,他們今日的一切都不是憑空得來的,都是拼來的。這也是他們得以被楊俊選中的最重要的原因。楊俊要的是不怕死能打仗的人,而不是養尊處優的廢物。
這種激勵是無與倫比的,沒有什麽激勵的方式能像此刻這般的直觀。雖然楊俊沒有說出慷慨激昂之語,而是用了如此另類的方式,似乎是在澄清着什麽,但其實這正是一種激勵。這種激勵不但拉近了将領和官兵之間的距離,讓士兵們沒有那種即将要當炮灰的感覺,反而有了一種拼搏的動力。人人都說楊俊領軍有方,何謂領軍有方?這便是一種方式。
“諸位将士。今日我們即将出征,我們要一路向北向北再向北。我們遭遇的敵人或許比本帥當年遭遇的更加的強大,但是,越是強大的敵人,便越能證明我們的強大。戰勝他們,殺死他們,毫不留情的踐踏他們,這便是我們的目标。或許你們會死在戰場上,我要說,那是你們榮耀。或許你們會受傷,會殘廢,那也是你們的榮耀。本帥不能保證你們全部活着活着毫發無損,但本帥可以保證,你們即便戰死,即便受傷,也将爲人所敬佩。你們的家人也将得到厚恤。也将衣食無憂。但本帥更希望的是,你們能英勇殺敵,戰勝對手,凱歌而還。到那時,你們身上的每一處傷疤都是你們加官進爵的資曆的證明。每一場浴血的厮殺,都是你們被世人敬仰的資本。莫要擔心我們會失敗,瞧瞧我們的兵馬,我們有世上最好的攻城器械,有最爲堅固的盔甲,最鋒利的刀槍,最強勁的弓弩。還有你們,我大周最爲精銳的将士們。而且莫要忘了,你們還有本帥。本帥這一生未嘗敗績,打敗本帥的人還沒出生呢。有本帥作爲你們的主帥,是你們的福氣,是你們的幸運。隻要你們不折不扣的遵循本帥之命,本帥會帶着你們橫掃北地,凱歌而還。我大周軍必勝!”
楊俊揮舞着手掌,大幅度的做着收拾,他的語氣激昂澎湃,言語簡單而富有煽動性。他深悉兵士們的心理,所以幾乎每一句都集中他們心中的擔憂之處或者是讓他們激動的點。所謂善領軍者,不但是善打仗,而且善于做思想工作,善于鼓舞士氣。無疑,楊俊做到了這一點。
“必勝!必勝!必勝!”
三十萬大軍發出山呼海嘯之聲,聲音響徹雲霄。整個雄州城都能聽到他們的呼喊。就像是炸雷一般滾滾而過,讓街市城頭上下的所有人都矗立不動,側耳聆聽。
“授旗,出征!”待呼喊之聲停息,楊俊不再多言,沉聲下令。
一隊隊兵馬從檢閱高台之前走過,領軍的将領從楊俊和白奇手中接過旗幟,率領各自兵馬走出校場。八萬騎兵的隊伍之後是十五萬步兵隊伍。然後是七萬辎重隊伍。一輛輛馬匹拖拽的大型攻城器械,裝載在大型平闆大車上的投石車床弩車依序走過。最後是排成長龍的一眼望不到邊的糧草辎重大車。
在三月将末的北方遼闊的大地上,在黃沙曼舞的邊鎮官道上,這一支承載着大周皇帝郭旭的全部希望,左右着大周社稷沉浮的大軍正式開赴前線。一場聲勢浩大,未知結果的國戰正式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