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林覺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被無數的幹貨包圍着。有瞪着眼珠子的小黃魚,有身體幹癟的小海蝦。有毛蟲一般的海參,有刺猬一般的海膽。還有一開一合像是張口說話一般的海貝。這些東西一股腦的向自己沖來,将自己淹沒其中。一張口便全部鑽到自己肚子裏去了。
林覺吓得亂舞手腳,直到手上抓握到了懷中白冰柔軟的胸肉,才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安靜了下來。将口鼻埋在白冰溫軟的胸懷裏,這才繼續睡去。
次日一早,大批百姓已經湧到了客棧門口等候。林覺起床時,衆人已經在高慕青白冰的主持之下開始收購幹貨了。林覺洗漱完畢,坐在客棧大堂裏吃點心喝茶,跟那小跟班阿生說着話,詢問關于渤海縣的一些情形,以及之前的教匪作亂此處是否波及這些事。就在此時,在客棧院子裏幫着維持秩序的彭掌櫃快步走了進來。
“方大官人,快收拾收拾,本縣縣尊大人來了要見您呢。就在門口街上,馬上要到了。”彭掌櫃拱手道。
林覺将口中面餅咽下,笑道:“哦?本縣縣令大人要見我?來便來呗,收拾什麽?”
彭掌櫃指着桌上的小菜面餅道:“這……方大官人吃着東西,怕是有些失禮。”
林覺笑道:“那怕什麽?是他要見我,又不是我要見他?談得上失禮麽?要不你去告訴他一聲,如果他介意的話,等我吃完了東西他再進來便是。我早上不吃飽,一天心情都不好的。”
彭掌櫃翻翻白眼,心道:你倒是派頭不小,倒要縣尊大人等你吃了飯再來,你當你比縣尊大人地位都高麽?你再有錢不也還是個商賈麽?怎敢如此傲慢。
倘若彭掌櫃知道,他面前這個商賈可曾經坐到了大周計相的位置,在皇上面前紅的發紫的話,便會理解他爲何對一個區區縣令的來訪根本不在意了。
“得了,收拾收拾便是,一會再吃。”林覺擺手道。
彭掌櫃松了口氣,忙手腳麻利的親自動手,将碗碟面餅收好。剛剛收拾完畢時,客棧門口幾名皂衣衙役已經簇擁着一名身着綠色官服的官員進了院子。
彭掌櫃慌忙道:“來了,趕緊去迎。”
林覺屁股都沒欠一下,眼皮都沒擡一下,吹着茶沫喝茶,充耳不聞。彭掌櫃無奈,連忙提着袍子快步出門迎了上去,臉上滿是笑容道:“哎呦,這不是縣尊大人麽?老朽給縣尊大人見禮了。”
那官員高高瘦瘦的,面容親和,約莫四十許人,身上倒有幾分讀書人的氣質。他微笑道:“彭掌櫃有禮,那位南方來的商賈在麽?”
“在在在,正在大堂中恭候縣尊大人呢。”彭掌櫃說着話,心道:你這厮無禮,我卻要替你遮辯。
那縣令點頭道:“那咱們進去吧。”
彭掌櫃躬身想請,口中還故意大聲道:“縣令大人到了。”那意思是提醒大堂中的林覺一聲,不要真的失禮。
然而進入大堂中的時候,他看到的是林覺正翹着腿坐在椅子上喝茶,連頭也沒擡。彭掌櫃苦笑不得,忙看向縣尊大人,生恐縣尊大人發怒。
然而,那縣令大人卻沒有絲毫生氣的樣子,反而快步上前拱手道:“這一位怕便是咱們渤海縣的貴客方東家了吧。有禮了。”
林覺見這縣令謙遜有禮,倒也不能失了禮數,裝作驚訝的樣子起身還禮道:“有禮有禮,這一位大人是?”
“本官渤海縣令田歸林。”官員笑道。
“哎呀,原來是本縣縣尊大人到來,這可失禮了。哎呀,彭掌櫃,你也不事前知會一聲,真是的。”林覺道。
彭掌櫃白眼飛上了天,心道:“南方人怎麽這麽會裝蒜呢?”口中卻道:“怪老朽,怪老朽。是老朽忘了通報大官人了。”
田縣令笑道:“不是彭掌櫃的錯,是本官貿然造訪,打攪了方東家了。”
林覺呵呵笑道:“好說好說,縣尊大人屈尊前來,在下深感榮幸。坐,請坐。彭掌櫃,上好茶。”
彭掌櫃心裏沒好氣的道:“要你說。”
茶水擺上,兩人落座。林覺拱手笑道:“縣令大人前來,不知有何指教。在下來貴寶地行商,未去縣衙拜會,還請原諒則個。”
田縣令擺手笑道:“說笑了,沒這個規矩。本縣昨日便聽說城裏來了個收幹海貨的南方商賈,本想便來拜會,但一想你們剛來本縣,必要先歇息歇息,故而便沒有敢貿然來打攪。更聽說昨晚你們便開始爲我們渤海百姓收購海貨,一直忙到半夜裏,本縣便再也坐不住了。這不,一大早便來叨擾了。”
林覺笑道:“應該的,應該的。我是商賈,自然要做我們該做的事,倒也不是爲了誰。”
田縣令點頭道:“這話說的實在,不過對于本縣來說,方東家的到來卻是大事。本縣來此是專程感謝方東家的。”
林覺笑道:“感謝?從何談起?”
田縣令歎了口氣,看着院子裏一片歡聲笑語的景象道:“本縣很久沒看到百姓們如此歡喜了。實不相瞞,本縣地處偏僻海角之地,田畝都是鹽堿地,無可耕種。百姓們靠海吃海,都靠着一些魚獲來養活一家大小。這幾天到處都不景氣,商賈來的也少,今年入冬以來,更是鳳毛麟角一般。百姓們屯了些魚獲幹貨都賣不出去,這個冬天都難熬的很。本縣正在爲此事着急,正在積極的想辦法。沒想到方東家這便到了,而且還大批收購餘幹貨,這真是雪中送炭之舉,解了本縣百姓燃眉之急啊。本縣作爲他們的父母官,豈能不來拜見道謝?”
林覺呵呵笑道:“田縣令言重了,我是商人,我販賣幹貨是爲了獲利的,倒也不必感謝我。”
田縣令道:“話是這麽說,但是确實解決了一個大難題。方東家幫了本縣百姓一個大忙,本縣自然感激不盡。方東家,你們在本縣逗留期間,倘若需要什麽幫助的地方,盡管提出來,本縣必全力協助。唯一的希望是,你能多收些貨物回去。最好把咱們的幹貨全收了,哪怕價格便宜一些也成啊。”
林覺哈哈笑道:“縣令大人倒是實在人,原來是要掏空我的腰包啊,哈哈哈。”
田縣令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道:“見笑,見笑。主要是……難得有大客商前來。而本縣百姓隻靠這些維持生計。作爲本縣縣令,我是心急如焚。照這個趨勢,各地都不景氣,也許以後更加的麻煩。但渡過一關是一關,不是麽?”
林覺挑指贊道:“田縣令是個好官,現在可很少有爲百姓的疾苦着想的官員了。就沖你這份愛民之心,這一次我便将你們渤海縣的幹貨全部收走,助本縣百姓一臂之力。”
“多謝方東家,請受我一拜。”田縣令大喜過望,起身恭敬行禮。
林覺也忙起身還禮。心中對這個田縣令印象不錯。此人倒是個做事的官員,看他談吐謙遜有禮,看來是個不錯的官員。大周朝各地官員中這樣的人不少,也正是有這些關心百姓疾苦之人,才撐着大周這座大廈不倒。大周朝确實在腐爛,但根子還在,這便是希望所在。
兩人重新坐下,氣氛明顯融洽了許多。談話的内容也不限于眼前之事了。
“聽說方東家從南方來?但不知方東家仙鄉何處?本官曾在江南一帶做過幾年官,江南商賈豪族倒也認識不少。瞧方東家這手筆氣派,貴屬這群人的風度,當非尋常商賈之家吧。”田縣令的話中有了探尋之意。
林覺警覺了起來,雖然在這窮鄉僻壤之處,自己可以高調行事,但不代表便不會有身份暴露的危險。這位田縣令應該不是個糊塗人,自己這群人突然來到此處,難免會生出疑惑來。
林覺沉吟着,他本想随便說個州府,比如說自己是蘇州府或者是湖州府的商賈。但一想,這田縣令說他在江南當過官,那必是對江南風物有些熟悉的。倘若他問起來蘇州風物或者湖州山川景物,自己可答不上來,那便露陷了。于是林覺決定不要冒險撒謊。
“哦,在下乃杭州府人士。我家中也不是什麽豪族,小本生意罷了。早年間做些米糧生意,現如今行商各地,有利可圖便可。”林覺笑道。
“杭州府?哎呦,那可是大地方啊。我大周僅有的幾個百萬大城,杭州府便在其中啊。果然是大州府來的人,氣度言談自與衆不同。”田縣令贊道。
林覺擺手道:“哪裏,哪裏,不敢當,不敢當。”
田縣令咂咂嘴,忽然皺眉道:“咦,奇怪了。你是杭州府的人?杭州近海,海鮮幹貨可多得很,怎地你卻奔波數千裏跑來我渤海縣這裏收幹貨?就算是我們這裏價格便宜些,這麽遠的路,運費消耗,路途艱遠,那也不值得啊。”
林覺吓了一跳,心跳加速了幾分,暗罵自己愚蠢。這麽明顯的錯誤自己居然沒有意識到。果然是言多必失,自己就不該跟他聊這些東西,而應該搪塞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