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斌揚起手來,作勢又打,呂天賜雙手抱着腦袋連聲大叫。林覺擺手道:“馬大哥不要打他,他說的沒錯。我們還指望着他帶我們出城呢,打壞了他,那便不好了。呂中天可不會幹休。這可是他的寶貝兒子。”
馬斌收了手,對着呂天賜的臉上啐了一口道:“你老子何等精明陰險,詭計多端。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呂中天的兒子,你就是個膿包。”
“是是是,莫要打我。”呂天賜好漢不吃眼前虧,連聲稱是。也不知是認可他不是呂中天的兒子,還是他是膿包這件事。
城下,呂中天帶着人趕到,在城下高聲叫喊道:“林覺,你若敢傷我兒天賜一根毫毛,老夫跟你不死不休。”
林覺等人走到城垛旁,呂中天高聲叫道:“天賜,你怎樣?”
呂天賜本想哭訴一番,看到馬斌兇狠的眼神,伸手摸着腫脹的臉頰回答道:“爹,我沒事。不過隻是現在沒事,等下就說不準了。爹爹趕緊開城門讓他們走,不然他們會殺了我的。”
不用呂天賜說,呂中天也知道林覺等人綁架呂天賜的目的。當下高聲叫道:“我兒不要害怕驚慌。爹爹會救你的。林覺,你莫傷我兒性命,萬事好商量。”
林覺呵呵笑道:“呂中天,這話我愛聽,咱們都是場面上的人,打打殺殺的不死不休有什麽意思?要不是你趕盡殺絕,我也不至于爲難令郎。令郎适才已經代我們傳話了,隻要你打開城門,放我們離去,我便放了令郎。令郎一表人才,更是你呂家獨根,我也不想讓你呂宰相絕後。大夥兒都不将事情做絕,你看如何?”
呂中天點頭道:“完全沒有問題,我會放你們離去,你放了我兒,老夫打開城門便是。”
林覺呵呵笑道:“我可不是三歲孩兒。”
呂中天道:“老夫可對天發誓。”
林覺擺手道:“呂中天,誓言有用的話,那也沒有今日了。你不也曾無數次信誓旦旦效忠皇上。然則又如何?都是聰明人,何必玩這些虛的。你開城門,我們出城。我們安全之後放回令郎,就這麽簡單。”
呂中天冷笑道:“焉知你不會反悔?你不信老夫,老夫拿什麽信你?”
林覺道:“就憑這十萬禁軍,我豈會反悔?我殺了令郎,你必跟我死磕,我們也走不脫。我何必多此一舉?想要找死,我現在便殺了令郎便是。”
呂中天沉思片刻道:“理是這個理,但我兒跟着你們我總是不放心。你們逃到天涯海角,朝廷都是要緝拿你們的。難道你要扣着我兒一輩子不成?咱們得有個範圍。這
樣,出城五裏,你便放人。你不放人的話,老夫便跟你死磕。大不了不要天賜的命,也要将你們全部碎屍萬段。”
呂天賜吓了一跳,尖叫道:“爹爹!你在說什麽啊?什麽不要我的命?爹爹不在意天賜的性命不成?爹爹啊,你怎麽能這樣。老糊塗了麽?”
呂天賜怒喝道:“住口!給我乖乖閉嘴,爹爹在救你,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林覺哈哈大笑道:“出城五裏?那算出城麽?還是那句話,大家都是聰明人,不用耍心機。這樣,出了開封府境内,我便放人。在此之前,禁軍兵馬不許靠近我們十裏。出了開封府地界,我們放人,你也可以帶兵來追剿,我們各憑本事,再戰一場。你看如何?”
呂中天撫須半晌,點頭道:“好,便依你。出了開封府地界,你放人,之後咱們一筆勾銷。我要怎樣你管不着,你能逃走,是你的本事。”
林覺點頭道:“那麽,開城門吧。對了,我還要二十輛大車,我這裏傷了不少人,得将他們帶走。這應該沒問題吧。”
呂中天心中一喜,點頭答應。心想:帶着傷員前行,你這是自己找死。天賜一得安全,老夫便立刻翻臉。十裏地,馬行不到半個時辰。而你們老弱病殘,能跑哪裏去?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那便這麽定了。老夫這便命人打開城門,讓你們離開。希望你能遵守約定,莫要鬧得魚死網破。”呂中天舉起右手五指叉開對着城頭。林覺會意,伸手虛空一擊,便算約定既成。
呂中天不再多言,策馬轉身回到陣中,即刻吩咐打開城門讓開通道,所有兵馬,陸續退出武舉堂校場。
對于呂中天而言,做出這樣的決定其實并不掙紮。大事既成,一切都已塵埃落定。隻是太疏忽了,被林覺等人鑽了空子。被迫同意讓他們出城。但這對于呂中天而言,不過是白璧微瑕,并沒有感到特别的沮喪。一來林覺郭冰等人終究逃不脫自己的手掌心,因爲整個大周他們都無立足之地。無論他們逃到何處,自己都能将他們緝拿絞殺。二來,在大事已定的情形之下,呂中天絕不肯饒上自己兒子的性命。所以,呂中天心中隻有一些懊惱,卻并無遺憾。
二十輛大車果然趕了過來,林覺帶着衆人沒有急于離去,而是将陣亡的王府衛士和其他人的屍體擡到堡壘中間的空地上,五百多具屍體堆成了數座小山,架上柴薪之後,林覺親自将火把投了上去。無法隆重的安葬他們是巨大的遺憾,屍體留下也許會被楊俊等人侮辱,所以林覺不得以選擇了火焚安葬。在沖天的大火和濃烈刺鼻的氣味之中,林覺下令傷者上車,其他人上馬,一行五六百人的隊伍從堡壘西門而出。
所有禁軍士兵都推到了院子外
邊的大街上。他們看着渾身浴血,傷痕累累的這一支隊伍,心中不知是何種滋味。強者和不屈者是有人崇拜的。很多人心中升騰起敬意來,他們甚至很希望自己是那隻筚路藍縷的隊伍中的一員,而非是他們的敵人。他們見識過這些人的戰鬥力,對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輕視和譏笑。
……
隊伍穿過長長的黑乎乎的城門洞,上了吊橋踏上了京城城外堅實的土地的時候,東方破曉,群星隐去。一抹血紅的紅霞出現在天地交接之處。這預示着這漫長而殘酷的血與火的一夜終于到了盡頭。這一夜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經曆了太多的戰鬥,雖然付出巨大的代價,但此刻,林覺一行人終于沖出十餘萬禁軍的圍堵,終于從層層疊疊的京城街市之中擺脫,終于突破内外城高大的樊籠,站在了廣闊的天地裏。
前方的路顯然并非康莊大道,前方尚不知有多少戰鬥在等着他們,不知多少艱難在等待着他們。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經曆了這漫長的一夜之後,很多人都明白了些什麽,也都懂得了些什麽。在這樣的磨煉之中,人會迅速的成熟,迅速的成長。在朝陽的霞光裏,一張張血迹宛然的臉上更多的不是喜悅而是一種沉穩和安靜。
對于林覺而言,他失去了此前爲之奮鬥的一切,但他也同樣得到了更多。也許有後悔和遺憾,也許有失落和痛苦。但是,林覺堅信,一些都是最好的選擇。在能力範圍内,在可運作的所有的可能裏,自己應該是沒有選擇上的失誤。
當然,讓林覺覺得迷茫的是,上一世林家上下和梁王府的命運是以覆滅結束,而這一世自己雖竭力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但卻還是到了現在的境地。所不同的是,林家上下,梁王府上下都還活着。但他們卻已經不是如之前那般的活着,将來會是另外一種活法了。老天是不會允許有人改變他的軌迹的,所以,他選擇了讓林家和梁王府走上這樣一種歸途,也算是一種覆滅吧。在天道規則之中,也許覆滅的定義不僅僅是抄家滅族,政治生命的滅亡也是一種别樣的覆滅。
車馬行出裏許之地的時候,林覺策馬上了一座路旁小坡,回首身後的大周京城汴梁。汴梁城依舊巍峨聳立,整個城市上空籠罩着一種灰蒙蒙卻巨大的氣象。
汴梁城,一座偉大的城市,見證了多少興盛衰亡,記取了多少歡笑和淚水。每個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人,在離開它的懷抱時都難免心緒繁雜,難以言說。
“别了,汴梁城!我……還會回來的。”林覺輕聲自語着。
東方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的時候,林覺已然策馬而去,留給汴梁城一個挺直的背影。
(第八卷終。請看第九卷:回首向來蕭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