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母女重逢固然讓人開心流淚,但現實卻是殘酷的,很快,陳氏便意識到自己失态了。她聽到了錢德祿大聲的咳嗽之後,頓時從重逢的喜悅之中清醒了過來。也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爲是多麽的大不敬。眼前的女兒已經不是當年的萍兒了,她出現在宮中,出現在皇上身邊。那件事自己早已招供,那便是說,萍兒已經恢複了公主的身份了。自己還怎能将她當做當年的那個陸家女兒看待?
“哎呀!”陳氏忽然叫了一聲,松開了綠舞的手,撤身後退。
綠舞詫異道:“娘,怎麽了?”
下一刻,綠舞看到陳氏緩緩跪倒在身前。
“民婦叩見公主,民婦失禮,萬望公主恕罪。”陳氏輕聲道。
“娘,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綠舞不知所措的叫道。
“民婦不敢,是民婦忘記自己的身份了。還請公主恕罪則個!”陳氏縮了身子,避過綠舞伸過來的手依舊輕聲道。
“娘,你是我的娘啊,你是要折殺我麽?快起來,快起來。”綠舞記得都要哭出來了。
郭沖站起身緩緩走過來,沉聲道:“綠舞,她說的沒錯。她隻是個民婦罷了,你是朕的公主,豈能跟你母女相稱。她是害的你和朕分離這麽多年的犯婦同謀罷了。”
綠舞搖頭叫道:“不不不,她是我的娘啊。她沒有害我,她怎麽會害我?”
郭沖皺眉喝道:“不要胡鬧,她不過養了你幾年罷了,倘若不是因爲這一點,朕還容她活着麽?陸非明犯下滔天大罪,陸家上下都要被處死才是。倘若不是朕念及她養育了你,朕豈會對她客氣。卻要以你養母自居,那是妄想。綠舞,你莫要惹的朕生氣,知道麽?”
綠舞呆呆無語,她看得出郭沖是真的有些惱怒了。她不敢再倔強頂嘴,因爲她擔心一旦真的惹怒了皇上,皇上會殺了陳氏。昨晚,他當着自己的面便要賜死自己的親娘,更何況是眼前這個養母了。而且是個犯了罪的養母。
郭沖看着跪在面前的陳氏,沉聲喝道:“犯婦陳氏,你要自己明白自己的身份。再口出不當之言,做出有悖上下之禮的逾矩言行,朕絕不輕饒。”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犯婦知罪,再也不敢了。”陳氏連連磕頭道。
郭沖點點頭,轉向綠舞道:“朕出去花園之中轉一轉,你們說說話吧。記住你是公主,要自重身份。不要再惹朕不高興了,朕心裏不高興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綠舞無可奈何,無法拒絕。綠舞已經開始明白,不管自己公主的身份公不公開,不管她願不願意,她的生活都将發生巨大的變化了。她似乎已經無法再像以前那樣,當個公子身邊安靜的小丫鬟了。她将不得不遵循和适應一些她本不願面對的規則,這一切甚至連公子都無法幫她,因爲這是皇族之事,公子也鞭長莫及。
不過從郭沖的行爲看得出來,他還是給了自己一些面子的,他說出去走走,其實便是給自己和娘親單獨說話的機會。讓她們能不受打攪的叙母女之情。這一點,綠舞微有感激。
郭沖在錢德祿的陪同下離開,禦膳閣中隻剩下綠舞和陳氏兩個人的時候,綠舞忙上前攙扶陳氏。
“娘,他們走啦,快起來吧。”
陳氏搖頭不肯,擺着手道:“我不能起來,我得守規矩,不然他們會殺了我,也殺了你的弟弟和妹妹的。公主快退回去,不要害了我們的性命。”
這一句‘不要害了我們的性命’的話,讓綠舞的心如遭雷擊,呆呆的僵立在那裏。原來自己的親熱會帶給娘親這麽大的壓力,原來自己會送了她和弟妹們的性命,自己這公主的身份反而會帶來這麽嚴重的後果麽?
“那麽……娘你起來吧。我命你起身的,這總不要緊了吧。”綠舞輕聲道。
“遵命,多謝公主。”陳氏叩謝,緩緩站起身來。
綠舞歎了口氣,指着身邊的椅子道:“娘你坐下吧。”
“民婦不敢。”陳氏忙道。
綠舞皺眉道:“娘,你真的不用這麽怕,你這麽着,我很難受。”
陳氏輕聲道:“民婦也不想這樣,可是民婦真的害怕啊。你弟弟妹妹的性命我不能不顧,那是你爹爹留下的骨血。我已經對他不忠了,我改嫁了他人,沒有爲他守節。但他的兒女我一定要幫他保全,否則……他一定不會原諒我的。泉下我也無顔見他的。”
綠舞呆愣片刻,點頭道:“娘,我明白了。弟弟妹妹現在何處?他們都還好麽?也和你一起被帶到宮中了麽?”
“沒有,他們被人看押了起來。在那個叫吳大人的府裏。我們就是被人從杭州抓來,押到那個吳大人府裏的。你現在是公主了,我可不可以求你救救他們。他們雖不是你的親弟妹,但你記得麽,小時候你可是很喜歡他們的,天天帶着他們玩兒。你弟弟現在還記得你的樣子。他已經十八了,說合了張家的
女兒,原本今年要成婚的。可這麽一來,怕是張家要退婚了。”陳氏輕聲道。
綠舞微笑道:“小言已經十八了啊,好快啊。我離開的那年他才六歲,比我小兩歲呢,還是個愛哭的小家夥。一轉眼都十八了。”
“是啊,十二年了,豈能不長大?你妹妹嫣兒都十六了,眼看也要嫁人了。他們是你爹爹留下的骨血,我豈能不保全他們。本來……那件往事我是絕對不會說的,可是他們拿嫣兒和言兒的命逼我,我不能不招供了。你……不會怪我吧。”陳氏道。
綠舞搖頭道:“娘,我當然不怪你。落到他們手裏,他們會有一千種辦法讓你開口的。這件事本跟你們無關,你們其實也是受害者。娘你放心,我定去求皇上,讓他放了你們。以後你們便留在京城,去我家裏住。我夫君人很好,家裏人也都很好,他們會好好的待你們的。你在我跟前養老,将來什麽也不用擔心了。”
陳氏眼睛一亮,旋即歎息道:“要真能如此便好了。你若能救下你弟妹脫卻樊籠,那也是他們的福分造化。倘若不能,萬萬不要勉強,我也不希望皇上責罰你。這宮裏規矩多,稍微不小心便要獲罪,你……你……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綠舞感動不已,到這個時候,陳氏還考慮自己的安危,她其實應該恨自己才是。若不是自己,她們也不會落得今日的下場。她也應該恨爹爹陸非明才是,那個男人的所爲應該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傷害,但她沒有一句抱怨,反而擔心不能保存他的兒女而無顔泉下見他。陳氏的心有多麽的寬廣,有多麽的隐忍。同時,也是多麽的可悲可歎!
“娘不用擔心我,我沒事。皇上也不會對我怎樣。再說我有夫君保護便什麽都不怕。”綠舞輕聲道。
陳氏看着綠舞的臉,輕輕點頭道:“那林公子一定是很有本事的。看得出來,你對他很是信任。他定也對你疼愛有加。”
綠舞點頭道:“娘,别的不敢說,我可以爲夫君去死,倘若我有難,公子也會爲我拼命。雖然這些話我們平時沒有說過,但我知道,我們心裏都是這麽想的。”
陳氏點頭歎道:“我相信,我真爲你高興。否極泰來,終得好報。得良人若此,此生無憾了。”
陳氏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悲涼。不知道是想起了自己嫁的那個人,心中做了比較,爲自己的命運而哀歎。亦或是對綠舞能得一個有情有義的好夫君而欣慰。在她的心裏,不知道有沒有諸多的遺憾。
談及林覺,綠舞想起來進宮之前林覺囑咐的話來,林覺要她打聽清楚,到底陳氏知道些什麽,她又交代了些什麽。林覺要做到知己知彼。昨晚雖暫時穩住了局面,但是焉知不會惡化。倘若這陳氏知道的更多,在郭沖的逼迫下極有可能再次招供出些什麽,到那時,便什麽都完了。也許綠舞可以問出陳氏到底知道些什麽。
“娘,你說你在杭州被人抓來的京城,那位抓你的吳大人可是吳春來?”綠舞問道。
“吳春來?我不認識什麽吳春來。隻聽到别人喊他副相大人,難道是朝廷的副宰相不成?”陳氏輕聲道。
綠舞點頭咬牙道:“那就是了,這個吳大人便是當今朝廷的副相吳春來,這個人忘恩負義,趨炎附勢,心腸歹毒。娘和弟妹落到這個人的手裏,怕是吃盡了苦頭了。這個狗……狗人跟公子也是死對頭,他逼死了公子的老師方大人,壞的……壞的很。”
綠舞本想罵吳春來‘狗賊’,但她不擅罵人,污言穢語說不出口來,所以說出了‘狗人’這個不倫不類的詞語來。确定是吳春來抓了陳氏母子三人,綠舞對吳春來的痛恨又加了一層。
“是啊,他先是勸我招認當年之事,我豈肯招供。他便折磨嫣兒和言兒,當着我的面拿刀子割慎言的肉,還說……還說……要将嫣兒賣到青樓裏去。不是我願意說出當年之時,實在是迫于無奈。倘若是割我的肉,要我的性命,折磨我的話,我都是不會招認的。可那是慎言和嫣兒啊。他們一個才十八歲,一個才十六歲,他們什麽都不知道,怎可讓他們爲此而受折磨,我這個當娘的如何能置之不理?”陳氏身子顫抖着,想起被逼供時的情形,心中既憤恨又恐懼。
“娘,我明白。我不是怪你,我隻是問問情形。你都告訴了吳春來些什麽?你對當年的事情知道多少?”綠舞輕聲問道。
“我其實知道的不多,那時我生了一個男孩兒,你爹爹跑來跟我說要拿那孩兒去換太子府裏衛幼容所生的女孩兒出來。我當然不肯。我知道你爹爹對那衛幼容依舊念念不忘,當年他們在京城的事情我也是知道的。我嫁給你爹爹也是因爲你爹爹确實一表人才,讓人愛慕。那衛幼容嫁了人之後,我本想着你爹爹娶了我,我好好的待他,他便會淡忘了别人。但是你爹爹并沒有忘了此事。我不肯換,你爹爹便說,這是他最後幫衛幼容一次,幫了她之後,再無想幹。他說,他以後再也不會想她,會好好的愛我。他還說,我們的兒子進了太子府中,将來便是皇子,會一輩子享受榮華富
貴,總比在我們家裏好的多。也算是一種造化。那時候,我剛剛生了孩兒,精疲力竭,腦子也是糊塗的。你爹爹百般求肯,我也無可奈何。我想,倘若能換回你爹爹從此一心一意的對我,便将孩兒跟那衛幼容換了去又如何?當時年輕,什麽也不懂,倘若是現在,我絕不會那麽做。隻可惜當年我卻不明白這個道理。于是便讓他将那出生才一個多時辰的孩兒抱走了。”
陳氏啞着嗓子回憶着當年之事,幾度因爲痛楚而劇烈喘息,但還是用極大的勇氣将此事說了出來。當年的她确實太在意陸非明的感受。受不得陸非明在塌旁哀哀懇求的樣子。事後想想,她後悔莫及。自己怎麽能容丈夫将自己的孩兒送給别人,實在是糊塗之極。
綠舞還是第一次從當事人的口中聽到具體的細節,陸非明在她心目中原本是慈愛和敬重的存在,但現在,這個形象卻崩塌了半邊。他那些話明顯是哄騙之語,娘當時便信以爲真。娘怕是還不知道,其後那些年,爹爹一直跟自己的生母是有聯系的。娘還以爲爹爹當時會回心轉意。爹爹直到八年之後才真正的回心轉意,那卻是因爲被容妃娘娘傷透了心之故。
“後來怎樣?”綠舞輕聲問道。
“後來……半夜裏,你爹爹便将你抱回來了。那天晚上冷的很,你來時被你爹爹裹在大氅裏,渾身凍得冰涼。我當時其實不肯看你的,因爲你是衛幼容所生的孩兒。可是你見了我之後居然對我笑了,那麽小的孩兒,本不該會笑的,但是你真的笑了。那一笑,讓我的心軟了下來。我便哭着将你抱在懷裏喂奶。你吃的很香甜,我卻哭的肝腸寸斷。”
陳氏說着這些,眼裏落下淚來,綠舞再也忍不住,上前摟住陳氏的頸項,泣不成聲的道:“娘,你雖非我親生母親,但我心中将你視若生母。若無你,我怕是早已死了。多謝娘當年的收留。養育之恩,終生不忘。”
陳氏也忘了郭沖的警告,摟着綠舞,哀聲哭泣。
母女二人再哭一場,抽噎着分開來。綠舞知道也再無詢問的必要了,陳氏其實并不知更多内情。也根本不知道容妃調換子嗣的目的和幕後的指使者是誰。所以,林覺所擔心的事情會進一步惡化的可能是不存在的。再者綠舞也不忍再詢問下去,往事峥嵘,回憶心傷,每一句詢問,都要勾起陳氏心中的傷痛,都會讓人心中痛楚。
見郭沖他們還沒進來,綠舞替陳氏擦幹眼淚,扶着她坐在桌案旁。陳氏看着滿桌子的菜發愣,喉頭有些動彈。綠舞忙問道:“娘用了飯了麽?”
陳氏苦笑道:“我哪裏還吃的下去飯?”
話雖如此,陳氏卻看着菜咽着吐沫,肚子裏也發出咕咕的叫聲。實際上她早上到中午已然兩餐未食。帶進宮裏之後,雖然郭沖并沒有虐待她不給她飯吃,但陳氏憂心如焚,擔心自己和兒女的安危,隻喝了些水,一點胃口也沒有。但此刻,見了綠舞,得了綠舞的許諾會救自己,頓時心情好了許多,肚子也餓了起來。隻是出于矜持,不好明說。
“娘陪我吃些東西吧,我肚子餓了,但我不習慣一個人吃。娘就當陪我吃一點好不好?”綠舞甚解人意,輕聲說道。
陳氏點頭笑道:“如此我便陪你吃些。”
綠舞大喜,親自動手,給陳氏夾了一大堆的菜肴在碗碟裏,雙手捧着放在陳氏面前,自己隻用小碗夾了一些筍片等素菜,舀了一小碗蛋花湯陪坐在旁。綠舞自己是根本沒有胃口的,這隻是爲了陪陳氏吃飯罷了。
陳氏吃的甚是香甜,一碗飯菜吃的幹幹淨淨,甚至還打了個飽嗝。這時才發現綠舞隻喝光了湯水,連小碗中的素菜都沒吃完。不僅有些羞臊的道:“我……是不是太失禮了。”
綠舞沒有說話,卻怔怔的落下淚來。她可不怪陳氏失禮,她隻是心中悲哀。記憶中的小時候,陳氏是個溫婉雅緻的女子,真可謂笑不露齒,行止端莊之人。自己的記憶雖然模糊,但在見了陳氏之後很多事都回憶了起來。那時候的陳氏美麗而又守禮,是婦人中的典範。可現實粉碎了一切的精緻和優雅,際遇的改變讓一切都改變了。面前的陳氏早已不在乎什麽笑不露齒之類的事了,爲了生活,爲了掙紮求存,她早已成爲了另外一個人。而記憶中那個精緻的女子已經煙消雲散了。
陳氏見綠舞落淚,驚愕起身便要詢問。此刻郭沖等人歸來,陳氏趕忙跪倒在旁,不敢多言了。
郭沖看着桌上吃過的碗碟,正要說話,綠舞忙解釋道:“父皇,我适才沒有吃飽,想吃些東西。但我不想一個人吃飯,于是便請我娘陪我吃了些。父皇不會怪我吧。”
郭沖笑道:“這有何妨。你們話說的差不多了吧。陳氏,你該走了。”
陳氏低低稱是,擡頭看了一眼綠舞,起身躬身退下。綠舞追上幾步,拉着她的手低低道:“娘你放心,我會救出弟弟和妹妹他們的,你且安心,很快我們便會團聚的。”
陳氏臉上一喜,卻也不敢有所表示,連連點頭,輕聲道:“多謝公主,民婦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