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彈冠相慶,慶賀這兩個攪動大周三年來政壇風雲變幻,雷霆風暴一般推行變法之策的政治對手的覆亡。他們死了,在無人能在朝廷中攪動風雨了。朝廷将重歸于他們的掌控之中。很多事都好辦多了。
有的人悲痛欲絕。他們敬佩的兩位剛正不阿,雷厲風行的官員從此不在。大周朝變法之事無人爲繼,必将重回老路。那二人就像是漆黑的夜裏的兩盞明燈,照亮了前方崎岖不平的道路。現在那兩盞燈滅了,前方一片漆黑,誰還能引領前行?
讓人可悲的是,街上還有百姓放起了鞭炮,似乎是慶賀嚴正肅和方敦孺的死。百姓們不可能去顧及什麽大局,他們隻知道變法給他們帶來了傷害,所以這兩人的死對他們而言是很解恨的。嚴方二人三年變法路,朋友沒得幾個,仇人倒是自上而下不知有多少,不知有多少人咒罵他們,希望他們不得好死。與其說嚴正肅和方敦孺是政治生命的終結導緻了這個結局,莫如說是他們的承受能力已經到了極限。他們的死跟大周上下的這種反對變法,辱罵詛咒诋毀他們個人品行的行爲不無幹系。他二人雖然豁達堅韌,但誰也無法忍受自己一片爲國爲民之心,卻被上下所誤解,所诋毀。
被朋友家人和自己全力維護的人的指責,遠比敵人的攻讦要傷人和痛苦的多。
郭沖是在淩晨時分得到這個消息的,吃了藥丸的他當時睡的正香。事實上這段時間他睡的都很香甜,身子在好轉,心情也在好轉。狠下心來停了新法之後,他發現朝廷裏的麻煩事少多了,他甚至有些懷疑當初自己決定變法是不是一個錯誤了。當然,那隻是他偶爾冒出來的一個心思罷了,他當然知道變法圖強的重要性,但是他覺得,也許這件事該交給後來人去做爲好。自己也許就是個守成的皇帝,自己能守住這份家業,那便算是個合格的皇上了。在經曆一系列的變故和打擊之後,郭沖變得不再那麽躊躇滿志,變得務實起來。特别是自己幾乎是從病入膏肓而慢慢康複,他認爲自己不能再折騰了,之後的日子他該好好的享受帝王生活才是。
可是,當方敦孺和嚴正肅自殺的消息送到了他的寝宮之内的時候,面對錢德祿的禀告,郭沖還是呆呆的坐在龍床上久久不語,怅然若失。
對于當初躊躇滿志的他而言,方敦孺和嚴正肅的到來就像是給他帶來了一股激情,他曾很多次坐在那裏,聽着方敦孺和嚴正肅爲他描述出一個大周中興之後的場景來,心中的激動和澎湃之情湧動着。他知道,要變法,隻有這兩個人能幫自己做到,因爲他們比自己還要了解大周,還要爲大周着想。無數次面對方敦孺和嚴正肅的時候,郭沖的心裏都是有着慚愧之感的。
這種慚愧來自于郭沖的内心深處。郭沖想變法,但他不想付出太大的代價。郭沖也不是愚蠢無知之人,他也飽讀詩書,道理上的東西他都明白。他知道變法這件事不容易
,一定會遭遇挫折。隻是,他沒料到變法帶來的沖擊會這麽大。或者說,他完全沒料到方敦孺和嚴正肅進行的變法會激烈到如此地步,會涉及面如此之廣,會動到那麽多人的利益。
從變法開始之後,關于各地百姓的民怨的禀報便雪片般的飛到他的龍書案上。郭沖當時還很堅決,他并不以爲意。但是當雇役法推行開始之後,郭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士大夫官員豪紳皇族們的利益統統被撼動。他們天天上奏吵鬧,通過各種渠道來訴苦,讓郭沖煩不勝煩。郭沖可以不去管百姓們的民怨,但他必須要理會這些人的想法。他擔心自己成爲孤家寡人,畢竟大周天下是天子和士大夫所共有的。他明白,真要是得罪了這麽一群跟自己站在同一利益立場的人,絕對會有大麻煩。
所以,郭沖其實是暗中做了很多安撫的工作的,他甚至将那些吵鬧的兇的人召進宮來,私底下告訴他們,他們的損失自己會想辦法給予彌補,希望他們暫時忍耐。郭沖知道,自己這麽做是損害了變法的權威性的,對于變法是不利的,但他卻又忍不住這麽做。郭沖便是在這種矛盾和糾結的心理之中推進着變法。
在外界看來,皇上是鐵了心要變法了,殊不知,郭沖内心裏卻早就有些後悔了。嚴方二人有些不體諒人,郭沖好幾次暗示他們不要那麽着急,不要那麽激烈,他們都不聽。說出一番讓自己無法拒絕他們的大道理來。郭沖不得不在猶豫躊躇之中答應他們的請求。但心中的後悔情緒卻在累積,乃至于後來,他見到嚴方二人聯袂而來的時候,都有些怕見他們了。
這種後悔的情緒在嚴方二人欲開始對軍隊變法和青教之亂後達到了頂峰。青教之亂的時候着實讓郭沖亂了心神。郭沖忽然意識到,變法真的會惹來大麻煩,他也意識到自己不能承受這将大周搞亂的名聲。他可是要當千古一帝的呀,退而求其次,那也得是個聖明的君主,再退一步也是該是個無功無過的君主吧。倘若國家真的亂在自己手裏,那自己便是大周的千古罪人了。
但郭沖也并不希望将變法徹底否定,那畢竟是他主導的東西,打自己嘴巴子的事情他不能做。所以,他決定适可而止,變法到此爲止,不再深入,并且做些完善彌補。雖然這麽做有些半途而廢的感覺,但郭沖覺得自己不能再折騰下去了。加之他的病情加重,更是不想在自己不知還能活多久的情況下再折騰的大周不能安穩,他要平穩的将大周的江山傳承下去,便是他作爲大周皇帝的職責了。
對于方敦孺和嚴正肅,郭沖心裏其實對他們還是感激的。郭沖知道他們都是認真做事的人。所以在衆人攻讦他們的時候,郭沖決定最後維護他們一次,他并不希望方敦孺和嚴正肅遭受攻讦,被追究責任。這是他作爲皇帝,能給他們最後的庇佑了。當然了,郭沖這麽做也有着其他的小心思的。他下罪己诏是以退爲進之策,這麽做固然對自己的聖名有損,但也會被人視之爲勇于擔當,直面過失的賢明之舉。這麽做的壞處其實并沒有想象的
那麽大。
郭沖希望方敦孺和嚴正肅能夠感念他的維護,能夠聽從他的勸告,變法之事便到此爲止。在那件事的處置上,他實際上已經剝奪了這條例司的諸多權力,那已經是一個明顯的暗示了。他希望停止變法的話從方敦孺和嚴正肅口中說出來,那樣自己也不必背負一個半途而廢的名聲了。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方敦孺居然說出了那樣的話來。那三不足的言論着實驚吓到了郭沖。作爲一個皇帝,他怎能容忍官員說出這樣的言論?無論是私下裏還是公開說的這種話,都是不能容忍的。但雖然如此,郭沖也明白方敦孺和嚴正肅絕非大逆不道之人,他們其實都是忠心耿耿的臣子,隻是性子太耿直,說話太沖動。
但這件事卻給了郭沖一個終止變法和處置方敦孺和嚴正肅的契機。既然方敦孺和嚴正肅不願主動罷休,借着方敦孺發出大逆不道之言之事,自己便一了百了的完結此事。那不是自己不肯變法,不是自己半途而廢,那是主持變法的人腦子裏出了問題,自己不得不将他們拿辦。後世人也無法因此責怪自己。
對于方敦孺和嚴正肅的處置,郭沖心裏早已有了打算。莫看那些雪片一般飛來的奏折堆成了山,衆口一詞的要嚴懲方敦孺和嚴正肅,但郭沖可沒打算殺了嚴方二人。大周朝也沒有殺朝廷重臣的先例,除非是謀逆之臣。他不能開這個口子。另一方面,這兩人的才能人所共知,一個是當世大儒,一個是治理府州縣井井有條的能吏,更是自己少年時伴讀的好友,故老臣之子。殺是不可能殺的,貶斥無偏遠之地去當個州官或者知府是郭沖能想到的最佳的選擇。當然了,這一切的前提是,嚴方兩人必須承認錯誤,必須要低頭道歉。那三不足的言論決不能姑息,必須遏制這種對人心具有蠱惑和摧毀的言論。倘若兩人不肯承認錯誤,那麽,嚴厲的懲罰是肯定的。就算自己再不願意,也必須要做出姿态來。
林覺前來求情,郭沖是很樂見此事的,他需要一個人去勸說嚴方二人。但林覺的勸說顯然沒有奏效,郭沖心裏是又惱火又焦躁,這兩人太不給自己台階下了,又硬又蠢,着實讓人惱恨。但即便如此,殺是不可能的,最多是貶爲平民流放千裏,這已經是很嚴厲的懲罰了。他決定利用新年大赦這個契機自己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赦免兩人的罪過,讓他們告老還鄉,既體現自己的仁慈,又對他們做出懲罰。
至于太後忽然有一天在自己請安的時候提及這兩人如何處置的事情,郭沖明白這是有人向太後求情了。原本就沒打算殺這兩人,郭沖自然是做個順水人情了。
但現在,他方敦孺和嚴正肅居然在牢中自殺了,他們居然連讓自己原諒他們的機會都不給。郭沖的心裏不是個滋味。回想當初種種,嚴方二人的種種言行,郭沖深刻的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麽。他失去了兩個一心爲大周着想的忠臣,他失去了能幫助自己成爲一個賢明君主的良臣賢吏。郭沖心中的惆怅和悲傷難以抑制,差點便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