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低頭擦了擦眼角,轉悲爲喜道:“不說這些了,侄女兒得了個好東西,今日前來是特意送來孝敬姑母的。姑母一定喜歡。”
衛太後笑道:“什麽好東西啊。”
容妃招手,外邊随她前來的宮女忙将一隻錦盒遞了進來,容妃接過來扶着衛太後坐起身來,在衛太後面前打開來,卻是一串打磨的光滑的佛珠。那珠子看上去平平無奇,呈暗褐之色,并不引人歡喜,但盒子打開的那一刹那,異香撲鼻,讓人心神舒暢之極。
“這是……沉香佛珠?”衛太後驚訝道。
“姑母好眼力,嶺南地方官員在深山裏找到了一顆千年沉香木,用最好的樹幹部分制作了幾串佛珠。侄女兒知道之後便去要了一串,我可不是爲了自己要的,巴巴的爲了姑母去要的。姑母那象牙佛珠雖然也很好,但侄女兒覺得還是沉香佛珠更好,禮佛時更能靜心虔誠。姑母可喜歡?”衛幼容笑道。
“千年沉香木?那可是稀罕東西啊。沉香木隻有嶺南一帶才有,據說百年的都很罕見,大多幾十年便被采伐了。世人常言,一兩沉香一兩金,這千年沉香怕是百倍于尋常價錢。這串佛珠少說也得值個幾萬兩銀子的。你便這麽要來了?給錢給人家沒有啊?”衛太後已經抓起佛珠,愛不釋手的把玩了起來。
“姑母說什麽話呢?當然給了銀子了?難道侄女兒是巧取豪奪之人麽?再說,這孝敬姑母的東西,能用銀子來說話麽?就算不值錢,侄女兒的一片心意也在裏邊,那可是無價的。”
“小猴兒崽子,好話歹話都被你說了,哀家還能說什麽?難爲你想着我,我也得賞你一樣東西。你看着殿裏什麽東西順眼便拿走,就當哀家賞你了。”老太後心情好的不行,将那佛珠湊在鼻子下邊聞了又聞,在手上撥弄不停。
衛幼容笑道:“哪敢要姑母的賞?搞得好像侄女兒是跑來讨便宜來似的。”
衛太後哈哈笑道:“你自己不要的,别後來又說哀家不賞你東西。你這小猴精可是一會一個主意的,最好想清楚,别最後後悔。”
衛幼容見衛太後心情終于完全的開朗了起來,吸了口氣嬌聲道:“倘若姑母要賞的話,那我便要個東西,免得姑母心裏覺得過意不去。”
衛太後啐道:“呸,自己想要,哀家有什麽過意不去的?你想要什麽?”
衛幼容沉聲道:“姑母,幼容想請姑母幫着跟皇上說說,讓幼容回咱們山東老家去住。幼容想家了。天天呆在這宮裏着實氣悶的很。”
衛太後愣了愣,笑道:“怎麽了?這宮裏好吃好住着,要什麽有什麽,怎地還不開心了?若真氣悶想家的話,待開春了,哀家帶你回山東老家一趟也成。正好哀家也想回去瞧瞧。這都好多年沒回去了。”
衛家是山東望族,衛家人雖然不少住在京城裏爲官,大多數親眷都還在山東老家居住生活。衛太後回去省親過幾回,但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近十幾年她都沒有回去過,一聽衛幼容提及山東老家,她也有了些思鄉之意。
容妃搖頭道:“姑母,侄女兒的意思不是去走一趟,侄女兒……是想住在老家不回宮了。侄女兒想落葉歸根。”
衛太後錯愕片刻,大笑道:“傻丫頭,說的些什麽話?你才多大,便說什麽落葉歸根?哀家都沒說這話呢。再說你這不是胡鬧麽?你是皇貴妃,難道還能住在宮外?咱們大周可沒這個規矩,皇上可不會允許的,禮節上也是不成的。”
容妃咬着下唇道:“那便請姑母跟皇上說說,将我這皇貴妃的名号給去了。反正這些對我也沒什麽用,我也好出宮歸家,從此不來這京城了。”
衛太後吓了一跳,皺眉道:“你這是怎麽了?誰惹了你麽?跟皇上拌嘴了?你這丫頭,皇上現在身子不太好,朝中又事務繁瑣,心情難免不好,你該精心伺候,寬慰安撫他才是。他若罵你兩句,你也不要耍脾氣啊。什麽罷了貴妃稱号回家,這不是胡鬧麽?”
容妃搖頭道:“姑母,侄女兒不是胡鬧,侄女兒也沒和皇上拌嘴。侄女兒隻是……隻是不想……不想……招惹是非。不想以後在這宮裏受罪。倘若姑母能幫侄女兒離開京城,也許便是救了侄女兒一命。”
“你這孩子,到底怎麽了?你若不說清楚,我可惱了啊。”老太後皺眉喝道。
容妃歎了口氣道:“姑母啊,侄女兒跟您說實話吧。最近侄女兒老是做噩夢,夢到自己呆在冷宮裏孤孤單單的死去。醒來後侄女兒想來想去,覺得這并非是虛幻,一定是一種預兆。侄女兒仔細的想了此事,心裏也想明白了。皇上在時,侄女兒或者可以在宮裏還能活的自在些,但倘若哪天皇上不在了,新皇登基繼位了,侄女兒夢中的情形便會成爲現實了。倘若繼位的人是淮王郭旭,他當了皇上後肯定不會饒了我的。他的母妃梅妃跟我本就面和心不和,他們又知道我和姑母是幫着晉王的,您說,将來他會饒了我麽?姑母,您是不怕的,誰也不敢動您老人家,但侄女兒是不同的。侄女兒不想受他們的折磨,所以還不如趁早想法子
離開京城,回老家去過安靜日子,免得将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老太後的眉頭皺成了一團,沉聲斥道:“你怎地又開始胡說八道?誰跟你說郭旭會即位?皇上不是暫停了立太子之事麽?你這消息又是從哪裏來的?皇上親口告訴你的麽?”
容妃忙道:“姑母啊,您是心寬的很,殊不知外邊的事情變化的很快啊。姑母可知道那立主變法的嚴正肅和方敦孺最近犯下的事兒?那兩位大人已經被下獄了。聽說滿朝文武,地方官員群情激奮,要求嚴懲方敦孺和嚴正肅兩人。姑母對此有何看法麽?”
衛太後皺眉道:“這件事兒哀家可是聽說了的,方敦孺和嚴正肅也太過分了。搞什麽勞什子變法的事情,鬧得朝廷上下動蕩不安,哀家便早就不滿意了。皇上說這是國家社稷所需,哀家也就不多說什麽。可他們居然說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言,這還能輕饒麽?哀家倘若不是不便幹涉朝政之事,哀家都想參他們一本,嚴懲他們了。拿了他們也好,朝廷去了禍害,今後還可安生些。”
衛幼容聞言歎息道:“姑母都這麽認爲,可見嚴方兩位大人這次是死定了。可是姑母可知道,嚴大人和方大人這一倒下,朝廷裏可就隻有呂中天和楊俊做主了。呂中天和楊俊是支持淮王爲太子的,這之後誰還能反對他們的意見?皇上雖然春秋正盛,但這立太子的事情遲早是要辦的,郭旭爲太子,這還不是闆上釘釘的事情麽?姑母想想,郭旭将來即位了,我們這些人可怎麽辦?侄女兒不得不爲自己的将來考慮,侄女兒又沒個一兒半女護身,将來必是晚景凄涼,受人折磨。還有啊,姑母也要爲咱們衛家那些在朝中爲官的親眷想一想,将來我衛家肯定是要橫遭禍端的,莫如早做打算,着他們全部辭官回山東老家避禍去,也免得将來罹遭大難。”
衛太後悚然而驚,到現在爲止,她才算明白了衛幼容所要表達的意思。本來她根本沒意識到嚴正肅和方敦孺的倒台有什麽不妥,但經過衛幼容這麽一分析,她頓時意識到了問題有些嚴重了。
“嚴大人和方大人早就說過,太子之議不必多議,自有定規。意思已經很明顯是支持晉王了。當初皇上提出立太子之議時,兩位大人和數十名變法官員也都聯名上奏舉薦晉王。朝着支持晉王的本就不多,晉王本就不占據優勢,倘若兩位大人這次倒台了,郭旭當太子的事情還有什麽懸念?雖則姑母和侄女兒能在皇上耳邊說些話。但是畢竟咱們不能幹涉政務,皇上聽則罷,不聽我們也沒法子啊。皇上仰仗呂中天,對郭旭有很喜愛,事情明擺在那裏。皇上在時,他們自然不敢對我們報複,皇上萬一不在了呢?我們可怎麽辦?那呂中天和楊俊他們難道真的是因爲嚴方兩位大人的不當言論便群起攻之?其實他們早就發動數次對嚴方兩位大人的彈劾了。隻是一直沒有得手罷了。這完全就是黨同伐異之舉,他們是要将朝中所有反對他們的人都鏟除了,這樣他們便可爲所欲爲了。”容妃繼續說道。
老太後緊皺着眉頭坐在榻上發呆,其實衛老太後充其量也就是個普通的婦人罷了。當初她入宮時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嫔妃,也并沒有什麽出衆的智慧和才幹。不過是母憑子貴而得寵罷了。這些國家大事上的盤根錯節之事,她其實也不太明白。但她卻明白一些最簡單的道理,那便是:不能讓一些她看不上眼的人掌權,特别是呂家的人,否則将來禍患無窮。還有便是,她要爲她衛家人着想,自己爲衛家帶來的一切榮耀不能被剝奪,不能被踐踏,她要維護這一切。
起初她是寄希望于容妃生子,将來可以立容妃之子爲帝,那衛家的地位便穩如泰山了。但天不從人願,容妃之子夭折,而作惡的很可能便是梅妃。雖然沒有确鑿的證據,但太後從此便對梅妃再無好感。誰的兒子都能當皇帝,唯梅妃之子絕對不成。這也是她支持晉王爲太子的最簡單的邏輯。但現在,侄女兒說的這一大套她雖然不是很明白,但結果她卻聽出來了,那便是嚴正肅和方敦孺倘若一倒台,郭旭便要當太子了。至于其中的因果關系以及邏輯是否通順,她可不會去管。
“照你這麽說,呂中天他們其實是别有居心?你又是怎麽知道這些事情的?”衛太後連問兩問。
“呂中天的居心侄女兒不知,但他們的行動卻是可以看出來的。侄女兒雖不才,但那噩夢之兆讓侄女兒不得不去多想。這些事其實也不難想清楚。姑母,侄女兒決不能看着郭旭當上太子即位爲皇帝,侄女兒就算死,也不能死在梅妃那賤人手中。我昊兒之死跟她有莫大的幹系,這麽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證據,他們也必然做賊心虛心知肚明。所以,姑母要麽給侄女兒一條生路,讓我離開京城回老家去什麽都不管,要麽侄女兒便可能要忍不住做些出格之事,到時候恐怕還會連累衛家上下。請姑母給侄女兒指條明路。”衛幼容咬着銀牙沉聲道。
“你想要做什麽出格之事?”衛太後驚愕道。
“侄女兒跟他們同歸于盡,那賤人害了我昊兒,侄女兒便殺了她的兒子,讓他們也竹籃打水一場空。侄女兒想好了,要這麽做很簡單,新年宴飲時我給淮王倒一杯毒酒便一了百了了。我作爲皇貴妃給他敬酒,他敢不喝?喝了酒他便是
個死人了。當然,我也跑不了,我也沒打算跑。毒死了郭旭,我也算是給我昊兒報仇了。左右是個死,玉石俱焚報仇雪恨,總好過将來被折磨而死。”衛幼容面色冷厲,冷聲說道。
老太後吓得蹦了起來,連聲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怎可有這種想法?幼容,你可不能這麽幹。你這是要吓死哀家麽?哀家可經不住你這麽恐吓。”
衛幼容忙扶住臉色煞白的老太後,柔聲道:“姑母,侄女兒也不想到那一步啊,可是侄女兒不能坐以待斃啊,衛家也不能坐以待斃啊。這般情勢發展下去,衛家和侄女兒都沒活路的。這是眼前之事,絕非遙遙無期,絕非杞人憂天啊。”
衛太後抓住衛幼容的手道:“好丫頭,萬萬不能這麽做,這是絕路,絕不可行。這麽做也是大逆不道之舉,你教皇上怎麽辦?你要出宮回山東老家,這事兒也不成啊,哪有這樣的先例?免了你的皇貴妃送你出宮?又沒有理由,皇上必然生疑,也不會答應的。皇上待你還是不錯的。這可怎麽好?就沒有别的法子了麽?”
衛幼容道:“辦法倒是還有,但是恐怕還需要姑母出面才成。”
“你說,你說,還有什麽法子?”老太後忙道。
“救下嚴方兩位大人,爲他們開罪。這不過是口舌之誤,嚴大人和方大人絕非大逆不道之臣。姑母跟皇上說清楚,要皇上辨明是非,不要被憤怒蒙蔽了眼睛。隻要嚴方二位大人保住了,事情便有轉機。郭旭便沒那麽容易當上太子。總之,嚴方兩位大人的生死至關重要。姑母得爲了衛家做些什麽了。”衛幼容道。
衛太後皺眉咂嘴道:“他們……他們說的話确實該死啊,這叫哀家怎麽跟皇上說?哀家這是要違背後宮不幹涉政務的規矩麽?這可怎麽才好?哎!”
衛幼容站起身來,斂裾行禮道:“侄女兒不讓姑母爲難了,這事兒侄女兒不提了,侄女兒告退了,姑母好生歇息吧。”
衛幼容說罷轉身便走,老太後看着她的背影,臉上皺紋糾結,在衛幼容掀開簾幕的時候,終于長歎一聲道:“罷了,哀家便試一試去。總不能教你幹那些傻事。”
……
對嚴正肅和方敦孺的審訊進行的很密集,林覺打探來的消息是,吳春來等人連續十幾個時辰審訊方敦孺和嚴正肅,逼迫他們承認他們内心中不存在的所謂的陰謀,要他們承認他們變法是想要搞亂朝廷,搞亂大周社稷。這些大帽子隻要有一頂坐實,便是死路一條。
嚴正肅和方敦孺在堂上一言不發,隻是冷笑不語。吳春來便讓那些條例司中反水的官員将他們對嚴正肅和方敦孺的指控一條條的當面宣讀指谪。這些指控其實不值一提,但吳春來要的不是這些指控能否成立,他是要利用這些曾經是嚴正肅和方敦孺身邊的官員的背叛來羞辱兩人,一點點的消磨掉這兩人的銳氣,打擊他們,讓他們崩潰。
吳春來甚至不讓他們喝水落座,十幾個時辰站在那裏的煎熬,讓兩位大人的精神和體力遭受前所未有的損害。倘若不是大周律有‘刑不上士大夫’的規定,吳春來一定會動用刑罰。總之,吳春來這個曾經靠着方敦孺的提攜而踏入仕途的家夥,此刻的行爲沒有絲毫的尊重他曾經的老師,相反,他的作法比對待仇人還要陰損狠毒。
吳春來這一次是一定要将方敦孺置之于死地的,原因不僅是政治上的對立,也因爲他内心中一直以來無法抹去的連他自己都視爲污點的曾經的背叛。方敦孺隻要活着,這污點便永遠無法洗刷,隻有方敦孺死了,人們才會忘記這個人,自己才可能不被一些人背後裏指谪議論。否則,無論他爬的多高,權力多大,都難以洗刷當初的污點。
林覺不能無視這樣的事情發生,他不得已再去找皇上,請皇上制止這種野蠻的毫無尊嚴的審訊。要給嚴正肅和方敦孺起碼的尊重。但郭沖雖然發了話,吳春來卻另有對策。他用車輪審訊的變法,每次一名官員詢問,問來問去就是那幾個問題。換一個人繼續問同樣的問題。幾十名指控的官員輪流指控,拖延時間。他也說給予兩位大人尊重,準許他們落座,但他特制了一種小圓凳,凳子面隻有小盞那麽大,人坐在上面根本不是休息,而是更爲受罪。凳子還歪歪斜斜的随時會散架,人坐在上面還需用腳支撐身子,根本沒有任何休息的效果。人性的醜惡在吳春來身上真可謂是體現的淋漓盡緻,此人心思之毒辣龌蹉由此可見一斑。
林覺再次見到嚴正肅和方敦孺的時候,已經是上次見面的三天之後。這一次在大獄之中見到嚴正肅和方敦孺時,林覺幾乎要落淚。兩位大人形容枯槁,遭受了極大的打擊。這種體力上和精神上的折磨幾乎要擊垮他們了。
但他們的意志依然堅強,還是拒絕了林覺的建議,堅決不肯認錯。林覺說的狠了,方敦孺便嗔目大罵。林覺也無可奈何,隻得告訴兩位大人一定要堅持住,忍耐住,自己已經走了太後的路子,太後也已經答應跟皇上好好的談談,爲兩位大人開脫。希望兩位大人一定要保重。林覺跟嚴正肅說,再次過堂審訊,便席地而坐,閉目睡覺。吳春來不敢用刑,這樣可以保持體力,免得受這狗賊的故意折磨。嚴正肅也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