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天字第三号監舍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林覺,難爲你還想着來見我們。老夫和敦孺兄不久前還在猜測誰會來探望我們,我們都猜你一定回來。莫看敦孺兄對你看似無情,其實并非如此,他對你一直呵護有加,隻是你不知道罷了。”
林覺轉頭看去,嚴正肅的半張臉在栅欄後若隐若現,似乎還帶着笑容。
“嚴大人,林覺見過嚴大人!”林覺忙躬身行禮。
“不必多禮,莫叫什麽嚴大人了,老夫已經是犯官,可不是什麽大人了。”嚴正肅擺手歎道。
“嚴世伯,這是你家裏人送來的衣物。她們在外邊被堵着進不來,我們便替她們帶進來了。”方浣秋忙上前将一個包裹遞進去。
嚴正肅皺眉道:“我夫人也來了?哎,她的身子不好,這回怕是要着急生病了。”
方浣秋道:“沒見伯母,是世兄他們幾個。”
嚴正肅點頭道:“回頭煩請侄女兒告知他們,以後不用來了。着他們所有人辭官離京,回老家去。不準留在官場,不許呆在京城。”
林覺皺眉道:“兩位大人這是怎麽了?怎麽都說這樣的話?學生不解。”
方敦孺冷笑一聲道:“林覺,你難道看不出麽?這一次我們恐難活命。這天字号牢房裏進來的有幾人能全身而退?這一次他們一定會緻我們于死地了。外邊怕是已經鬧翻了天了吧,魑魅魍魉們怕是上蹿下跳,又開始羅織我們的各種罪名了吧。我們的家人怕是會受不了這些攻讦。這些人也可能騷擾到我們的家眷,所以越快離開京城這是非之地越好。”
林覺沉聲道:“然則二位大人自己呢?便不爲自己考慮麽?”
方敦孺笑道:“我和嚴大人早已對今日做好了準備,我們并不怕這些。有什麽好考慮的?”
林覺皺眉道:“先生,學生說句你不愛聽的話,這一次你那三不足之言論确實……确實過火了。先生難道不覺得這話不該說麽?”
方敦孺沉吟道:“我說的是實話,是我心裏的話。或許我不該說出來,但其實我們有今日可絕非是因爲這番言論。我們是因爲變法之事而落得今日下場,而并非是因爲什麽過激的言論。皇上還不至于沒有如此容人之量。那些人隻是借此作爲把柄罷了。”
林覺微微點頭,方敦孺說的沒錯。歸根結底,恩怨在于嚴正肅和方敦孺的到來改變的朝廷的格局和力量對比。變法舉措又侵犯了士大夫階層的利益,得罪了楊俊這種極度霸道的人物。三不足言論便是一個導火索,根源在于變法之事。方敦孺心裏還是很清楚的。
“先生,嚴大人,既然你們知道這些,何不加以補救?實不相瞞,我此來是讨了皇上的旨意來的,我得了皇上的許可前來見你們,皇上也不希望事情變的不可收拾。所以我來便是想請兩位大人能夠給自己一個機會。”林覺沉聲道。
“哦?皇上讓你來的?皇上……他怎麽說?”方敦孺和嚴正肅一聽是郭沖的旨意,變得極爲關注。
林覺心裏明白,兩位大人對呂中天等人雖然極爲蔑視,但對皇上還是尊敬的,對皇上的态度還是極爲關注的。他們其實心裏明白的很,一切的關鍵都在于皇上,任何人的攻讦都沒用,隻有皇上的态度才最重要。
“皇上很惱火,他認爲你們辜負了他的信任。但他願意給你們一個機會。滿朝文武都在上折子要求嚴懲兩位大人,但皇上還是願意讓我來告訴你們,他無意對你們嚴懲。”林覺輕聲道。
“皇上!哎!皇恩浩蕩啊。”嚴正肅輕聲道。
“是啊,皇上不容易啊。”方敦孺也輕聲道。
“林覺,請你回禀皇上,方敦孺和嚴正肅對皇上一片感恩赤誠之心,忠心可昭日月。那三不足之言絕非是故意惹惱皇上,而是……就事論事而發。請皇上息怒,保重身子。”方敦孺道。
林覺輕聲道:“兩位大人何不自己去跟皇上說?”
“皇上……皇上他肯見我們?”嚴正肅道。
林覺沉聲道:“皇上的意思是,隻要你們能夠認錯道歉,收回不當言論。并且……并且……承認新法有弊端,釀成諸多紛亂,導緻青教之亂,并肯爲此而道歉的話。皇上便會念及二位大人一片忠誠愛國之心而寬恕兩位大人。最多給予一些小小的懲罰,不至于弄的不可收拾。學生認爲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學生也建議兩位先生這麽做。”
方敦孺和嚴正肅皺眉不語,兩個人的臉色都有些凝重。
方敦孺沉聲道:“皇上提及青教之亂了?他要我們爲此事而向天下人道歉?”
林覺點頭道:“是,皇上親口說的。”
嚴正肅在旁歎息了一聲,方敦孺繼續道:“那也就是說……皇上對下達罪己诏已經後悔了?皇上不肯攬責了?”
林覺忙道:“問題不在于這裏,兩位大人,那件事已經過去了,誰的責任不重要,皇上隻是要二位大人有個态度,他也好有個台階下。否則如何能平息此事?這才是關鍵。”
“錯!大錯而特錯!”方敦孺厲聲道:“我們不能爲那件事而道歉。皇上下罪己诏我們本就不
同意,但皇上一片眷顧之心,我們卻也無法指責阻攔。但我和嚴大人從未承認亂局是因新法而起。現在要我們承認,那是何意?而且老夫還是那個觀點,青教之亂固然紛擾,但跟大周天下大局而言,孰重孰輕?因爲一些亂局,因爲一些紛擾便歸咎于新法,這是我們決不能同意的。這也正是老夫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可法。’的本意。因爲一些人的诋毀,因爲青教之亂便将新法貶的一無是處,這是因噎廢食之舉。這也正是我和嚴大人誓死捍衛的。皇上要我們承認那件事的過錯,豈非是要我們承認變法之過。那麽林覺你告訴我,皇上之後還允不允許推行新法了?還變不變法了?”
林覺皺眉沉吟片刻,輕聲道:“先生,現在考慮那些,未免太不合實際了。先保住命要緊,他們要的是你們的命。至于變法之事……皇上恐不會再提了。就算繼續變法,那也跟兩位大人無關了。目前兩位大人該考慮的是安全問題。皇上……皇上若無台階可下,恐怕……會不得不做出不利的決定。”
“呵呵呵,哈哈哈。”方敦孺和嚴正肅同時發出笑聲來。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爲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則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惡莫甚于死者,則凡可以避患者何不爲也?由是則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則可以避患而有不爲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惡有甚于死者。非獨賢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賢者能勿喪耳。……”方敦孺沉聲背誦道。
嚴正肅接口朗聲背誦道:“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呼爾而與之,行道之人弗受;蹴爾而與之,乞人不屑也。萬鍾則不辨禮義而受之,萬鍾于我何加焉!爲宮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識窮乏者得我與?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宮室之美爲之;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妻妾之奉爲之;鄉爲身死而不受,今爲所識窮乏者得我而爲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
林覺靜靜的站在那裏,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兩位大人背誦的這篇文章是亞聖孟子所寫。這篇文章幾乎每一個讀書人都耳熟能詳倒背如流。這是一篇關于取舍,關于尊嚴,關于内心的堅持,關于做人的基本原則經典文章。每個人都知道這篇文章,都明白它所要表達的意思。然而,卻非每個人都按照這篇文章的指導而踐行之。
方敦孺和嚴正肅此刻吟誦出這篇文章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們是告訴林覺,他們不會爲了活命而去違背自己的内心的堅守。生死對他們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所要堅守的東西。倘若他們認錯了,倘若變法遭遇了失敗,他們甯願舍身而死,也要換取這份堅守。
林覺不知道該将他們的這種行爲稱之爲迂腐,還是該爲之肅然起敬。有時候不知爲了什麽而堅守,那也是一種悲哀。但林覺不敢輕易做出這樣的判斷。或許在以前,林覺會嘲笑他們的不知變通,但現在的林覺,經曆了太多的事情之後,他知道,這種堅守的倔強有多麽的難能可貴。這世上不缺與世無争的人,不缺圓滑世故八面玲珑之人,不缺聰明人,也不缺愚蠢無知之人,但唯獨缺的便是如嚴正肅和方敦孺這種爲了心中的事業勇于堅守,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之人。
林覺很想再說些什麽,勸解些什麽,但是他發現自己似乎什麽也說不出來。說什麽都顯得自己可笑無知,跟兩位大人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