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法推行至今,各種謠言各種攻讦四起,有的甚至荒誕不羁。當初新法頒行之時,适逢京畿以及周邊各路大旱。有人便說這是我新法之過。有的地方地震了,有的地方山崩了,有的地方發洪水了,一概有人将之歸咎于我新法之禍。至于诋毀我和嚴大人的一些言論,诋毀新法的言論便更多了。花樣翻新,各色各樣。他們總是能找到诋毀的理由和言辭。這次青教之亂,他們将罪責安在新法的頭上,老夫和嚴大人一點也不奇怪。這麽大的事情倘若不找個替罪羊,倘若不扯到新法身上,那還是他們麽?隻是我和嚴大人難過的是,皇上不得不站出來背負罪責,這是我們最内疚的地方……”
“……你們現在心裏有些想法,有些動搖,這既是人之常情,卻也是根本沒必要的。那隻能說明你們沒有将變法當做此生必爲的事業。沒能理解變法對于國家和朝廷的重大作用。老夫可以這麽說,就算天下旱澇,地動山崩,萬夫所指,甚至造成了地方上的叛亂之事,那又當如何?跟大局相比,跟社稷崩塌相比這算什麽?聖人曾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言。老夫今日權且改他一改,若爲變法之故,老夫要說的是三句話‘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理解這三不足者,變法之事方可成之。”
在座的所有人都驚愕的張大了嘴巴,前面的話他們聽着還感動至極,甚至有些羞愧自責。但當聽到這最後幾句話時,所有人都驚呆了。不僅是他們,連嚴正肅也吃驚的看着方敦孺,他也沒想到方敦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話說的太過了!!!
劉西丁先是嗔目吃驚,繼而嘴角露出笑意來。多少天來,他在尋找着方敦孺的破綻。多少次他潛入嚴正肅和方敦孺的公房,偷聽他們的談話,抄錄他們的詩文,便是想找到方敦孺和嚴正肅出格的詩文。但他的那些成果統統被吳春來給否定掉。要麽威力不足,要麽便是牽強附會。但現在,他親耳聽到了什麽?這三不足之言簡直太勁爆了,這簡直是大逆不道之言。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絕好的機會。
“諸位,這些話隻是方中丞在你們面前說的話,方中丞是以此言激勵你們堅定變法決心,不要爲外界紛擾所亂。所以你們聽了便罷,不要以爲有什麽别的意思。出了這個門,諸位便不要再提此事了。”
嚴正肅急忙說了幾句話,想爲方敦孺挽回這有些失控的言論。他當然知道方敦孺心裏就是這麽想的,他其實也同意這三不足之論。但是,這些話兩人私底下交流便也罷了,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說出來,那卻是有些過火了。他必須挽回一些影響,并且暗示衆人不要亂傳亂說。
方敦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忙點頭應和道:“老夫正是此意,嚴大人說的便是老夫的意思,老夫絕不是爲了新法可以不顧一切,隻是告訴你們,有些事完全是别人強行栽贓誣陷到新法上,給變法潑髒水,我們不必去理會。有皇上的大力支持,有諸位的全心全意的付出,變法之事必将成功,在座諸位将完成創舉,青史留名。”
衆人紛紛點頭道:“下官等明白兩位大人的意思,我等受教了。”
劉西丁更是頻頻點頭道:“聽兩位大人一番教誨,下官覺得大開眼界,原來下官這麽多年的書白讀了。兩位大人才是真正領會了書中的精髓,下官這麽多年讀的都是死書,想來實在慚愧。今後下官要多想兩位大人請教啊,不可自高自大了。”
這話一語雙關,看似是拍馬屁,但其實藏匿鋒芒。此言言不由衷,頗爲玩味。嚴正肅敏銳的覺察到了這一點,皺眉看向劉西丁,若有所思。
……
漆黑之夜,寒風刺骨。汴梁城中的百姓大部分都已經安然入眠。一輛馬車幽靈一般的停在了東華門外馬行街中段的同福巷口。馬車上一個人影跳下車來,鑽進了巷子裏。不久後在一戶緊閉的朱門大宅門前現身,伸手砰砰的拍着大門。
裏邊門人打開小門探頭出來,滿臉不耐煩的喝罵道:“誰啊?大半夜的,報喪麽?”
“煩請通禀吳副相,就說劉西丁有要事求見。”那人啞聲道。
“見什麽見?什麽劉西丁?大半夜的鬧騰什麽?我家老爺早就睡了。有事明天請早。”門人罵罵咧咧,伸手便要關閉小門。
“哎哎哎
,慢着。這位兄弟,我真是有緊要之事見吳副相,煩請通禀。誤了大事,你我都擔待不起。諾,這點小意思你拿去打酒喝,辛苦一趟,前去禀報一聲好麽?”劉西丁整個腦袋縮在風帽裏,低聲下氣的說話,伸手将一錠銀子塞在那門人手裏。
那門人對什麽大事倒是不感興趣,前來求見副相的人十個有八個都這麽說。不過,看在手中這一大錠銀子的面子上,倒是可以勉爲其難去禀報一趟。于是将銀子掂了掂,踹在懷裏道:“那你等着。我去禀報。見不見可不是我說了算。适才你說你叫什麽?劉什麽丁?”
“劉西丁……”劉西丁忙道。
“對對,劉西丁。你爹娘也是奇怪,給你起這麽個名字。西丁,嘻嘻,你哥哥一定叫劉東丁。”那門人打着趣,哐當一聲關上了小門。
劉西丁翻翻白眼,縮着身子站在門廊下轉着圈等候,不知過了多久,裏邊傳來腳步聲,那門人再次出現在劉西丁面前的時候已經換了一張臉,笑容可親的道:“劉大人,快請,我家老爺要見你呢。哎呀,原來你是個當官的,怎麽不早說?适才小人怠慢了。這銀子,您還是拿回去吧,小人可不敢要了。”
劉西丁哼了一聲,邁步進門,走了幾步回過頭來一把将門人手中舉着的銀錠奪回道:“下回可擦亮你的狗眼。”
那門人看着劉西丁的背影,低聲罵道:“狗日的,神氣什麽?早知如此,讓你在外邊多凍一會,凍死你個王八羔子的。”
劉西丁進了院子,有管事的提着燈籠迎接上來,領着劉西丁進了花廳上了熱茶,請劉西丁稍候片刻,說副相大人正在起床穿衣。劉西丁百無聊賴的坐在花廳中,遊目四顧,咂舌不已。副相大人這小小花廳之中挂滿了名家字畫,擺了很多珍貴的文玩。堂上供着一尊玉觀音,晶瑩剔透,光潔無暇。劉西丁是個識貨的,湊上前去瞧了,那可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刻而成。副相大人可是富得流油啊,這小廳中的字畫擺設怕便是要值幾十萬兩銀子吧。
後門處傳來腳步聲和咳嗽聲,劉西丁忙歸位裝作喝茶。門幕撩開,兩名丫鬟打着燈籠引着一人進來。那人發髻披散,穿着一身裘絨大氅的睡衣,随意蹬着一雙高幫棉鞋,臉上滿是疲憊。正是在睡夢中被打攪了,一肚子不高興的副相吳春來。
“下官給見過副相大人,憊夜來擾,實在不該,還請副相大人恕罪。”劉西丁站起身來快步趨前行了個九十度的恭敬之禮。
吳春來打了個阿欠,皺眉道:“你這時候來作甚?你也太随意了,就這麽來我府中,不怕被人察覺麽?你想見我得先通知我安排跟你接觸的人,由他來禀報我,然後約定時間見面才是。你這麽大搖大擺的來見我,倘若被嚴正肅和方敦孺察覺,你還能留在他們身邊麽?糊塗的很。”
劉西丁忙道:“副相大人息怒,實在是事情重大,下官急着要來禀報,故而有些無所顧及其他。”
吳春來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盅來吹着茶水不在意的問道:“什麽重大的事啊?又是你弄到了一些不痛不癢的嚴方二人的詩文和言論?”
劉西丁臉上一紅,湊近低聲道:“副相大人,這一回可不是不痛不癢了。這一回,方敦孺說了大逆不道之言了。”
“哦?”吳春來擡頭看着劉西丁那張瘦長的臉道:“他說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