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覺一怔,緊皺的眉宇松開了,身子慢慢後退,回到了座位上坐下。船廳中所有人也都聽到了這魔性的笑聲,都知道是呂天賜到了。有人皺起了眉頭,心想:好好一個夜晚,怕是要被這狗東西給毀了。還有人心想:這厮今晚怕是爲了纏頭第一而來,按照規矩,纏頭第一是要留宿于此的,十之八九,這厮會得纏頭第一。
一想到柳妍兒要被這豬一樣的東西抱在懷裏亂拱,心裏便不知道是何種滋味。可惜财力不濟,跟這厮争第一,在座的怕都沒這個實力。
柳妍兒也愣了愣,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來。雖然她身在紅塵之中,沒有資格挑挑揀揀。爲了增加影響力,康平郡王定下規矩便是,今晚纏頭第一者自己必須作陪共度良宵,柳妍兒也無可奈何。本來今晚座上都是雅客倒也無妨,委身任何一人也不至于讓自己厭惡。
但是偏偏這呂天賜還是來了。這年餘時間,這厮動辄來糾纏,若不是康平郡王的面子,他怕是要強行賴在自己的閨房不走了。今晚本來知道那呂天賜沒來,柳妍兒心情還很好。此刻聽到這家夥刺耳的笑聲,頓時心裏糟糕的很。
然而,畢竟是紅塵妓子,有些事也身不由己。心裏厭惡,臉上卻還得挂着笑。所以當呂天賜裹挾着一縷寒風和一大堆雪花進入船廳之後,柳妍兒的臉上已經蕩起了職業性的笑容來。
“哎呀,呂衙内來啦。奴家還正說呢,呂衙内今晚怎麽沒來?沒得到消息麽?不可能啊。我家姑娘今日首唱新曲的消息早已在月前便爲人所知,衙内公子也必是知曉的。原來卻是誤會了,衙内您可來了。”趙媽媽不知從何處冒出來,上前行禮叽裏呱啦的說了一通。
“起開,本衙内沒來你們就要唱曲?擺明沒把我放在眼裏。怎地?看不起我麽?要不要我回府後跟我家老子說一聲,就說他這個當朝宰相的身份不管用了,他兒子在外邊都沒人給面子了?”呂天賜一拂袖,差點把趙媽媽推了一個趔趄。
趙媽媽忙賠笑道:“哪能呢?絕非此意。今晚風大雪大,天又黑,這不是怕衙内公子不便前來,所以不來了麽?快請落座,快請落座。”
趙媽媽招呼連聲,安排坐席。呂天賜盯着台上嫣然而笑的柳妍兒撅起嘴來做了個飛吻,口中笑道:“咦嘻嘻嘻,小娘子今晚穿這麽單薄,莫要凍着了。一會兒我給你捂捂。”
柳妍兒心中惱怒,臉上笑容不變,嬌聲道:“衙内自己來遲了,卻來怪我們。這不是欺負我們麽?倘若心裏有我們,便該第一個到的。真沒道理的說。”
呂天賜笑道:“咦嘻嘻嘻嘻。倒是我的錯了,得了,算是我的錯吧。爲了表示歉意,本衙内先打賞五百兩紋銀,就算是給小娘子的補償。”
一旁的趙媽媽笑的合不攏嘴,還是這蠢豬衙内錢多人傻,說話間便五百兩銀子打賞了,人都還沒坐下呢。
“哎呦喲,衙内破費了,妍兒還不快謝謝衙内賞。”
“謝衙内公子賞。”柳妍兒斂裾行禮道。
“咦嘻嘻嘻,罷了罷了,這點銀子算個球。咦?我座席呢?”呂衙内扭着頭問身旁笑容滿面的趙媽媽道。
趙媽媽忙伸手道:“這邊請,這邊請,這不都安排好了麽?”
呂天賜看着趙媽媽指着的坐席位置,居然是在靠後偏左的位置,登時怒道:“怎地?我坐那兒?我呂天賜要坐第一排居中。那誰坐着位置呢?哎呦,李大公子,你跟坨屎一樣坐在第一排居中的位置了?沒見老子來了麽?快讓開,這位置是我的。”
坐在第一排居中位置的正是李大公子,聞言皺眉道:“呂天賜,總有個先來後到吧。這位置是我的,憑什麽讓給你?你莫要以爲你老子是宰相便要欺負人,我李家可也是有頭有臉的。”
呂天賜瞪着小眼睛笑道:“咦嘻嘻嘻,李大屁股,還不将你那大屁股挪開麽?要我動粗踹開不成?今兒還就欺負你了,你怎地?幾天沒見,長了膽子了?跟你老子鬥嘴不成?再不走,老子可教你吃家夥。”
李大公子的屁股确實不小,他體态肥胖,腰肉累贅,粗的像個水桶一般,所以顯得屁股特别的大。李大屁股這個诨号便是呂天賜給他起的,除了呂天賜,倒也沒人敢當面這麽說。李家也是京城世家,李家祖上也出過副宰相的大官,李大公子的爹爹現在還在禦史台任侍禦史之職,也非泛泛之輩。今日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李大公子實在面子上下不來,雖然明知對方惹不起,卻也要說幾句場面話。
“呂天賜,你莫霸道。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今日我不讓,你能如何?”
“咦嘻嘻嘻。有意思,硬氣起來了。那可就莫怪我了。辛無涯,楊振,還愣着作甚?掀了他的桌子,把他給我丢到河裏去。”呂衙内大聲喝道。
站在他身後的兩名護衛拱手應諾,踏步向前走向李大公子。李大公子臉色發白,擺手道:“阿成阿虎,還愣着作甚?保護本公子。”
阿成和阿虎是他的兩名護衛,武功也自不俗。其實不待他吩咐,這兩人已經橫着膀子迎了上去,攔住了辛無涯和楊振的去路。阿成阿虎生的人高馬大,身上肌肉糾結,像是兩座鐵塔一般,比對面的辛無涯和楊振還高半個頭。氣勢上一點也不輸。
廳中衆人心中都希望阿成阿虎能殺一殺呂天賜的威風,将他兩名護院給打趴下。然而,他們失望了。雙方隻一交手,不過短短數招,楊振便一拳一個,将阿成和阿虎打的趴在地上哼哼。八極拳高手楊振對付這種三腳貓的人,根本都不用費氣力。而辛無涯甚至根本沒出手。
“咦嘻嘻,知道厲害了吧?跟老子耍橫?去,将李大屁股給我丢河裏去。”呂天賜怪笑連聲,指手畫腳道。
趙媽媽連忙上前哀求道:“衙内,衙内,萬萬息怒,可莫要鬧出人命來啊。李大公子,坐席讓給呂衙内便是,一個坐席而已,不要鬧的不可開交。呂衙内,給奴家一個面子成麽?”
柳妍兒也嬌聲道:“衙内公子,給奴家一個面子,今日是奴家新曲首唱的喜事,您這麽一鬧豈非是在鬧騰奴家麽?今日郡王雖然沒來,但他回京後倘若知道此事,大夥兒都不好。”
呂天賜皺皺眉,他确實有些含糊康平郡王。康平郡王自己的爹爹都對他客客氣氣的,自己可莫要得罪他,免得爹爹又要拿鞋底子抽自己了。
“罷了,既然妍兒姑娘說話了,怎好不給小娘子面子?便不扔他下河了。李大屁股,還不滾蛋,想死麽?”呂天賜喝道。
李大公子灰頭土臉,知道再硬氣下去,這混世魔王真的會将自己丢下河去。這等天氣丢下河去,不死也得脫層皮了。當下好漢不吃眼前虧,灰溜溜去往角落坐席去。呂天賜志得圓滿,一屁股坐在當中的坐席上,咧着大嘴直勾勾盯着柳妍兒的身體,毫不掩飾急色之态。
這一出鬧劇此刻才算平息。其實衆人早就見怪不怪。這呂天賜嚣張跋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大街上也敢調戲民女,青樓裏更是肆無忌憚。欺負人更是家常便飯。隻是鴻雁樓這樣的地方他還很少有機會撒野,畢竟康平郡王罩着的地方。隻可惜今日康平郡王不在,這厮便開始無禮了。原本是個其樂融融的夜晚,這麽一鬧,心裏都有些鬧心。
林覺倒是沒有對呂天賜的行爲有什麽意外,這厮也不是第一次見他欺負人了。自己兩次讓他吃癟,一次是他在大相國寺前對小郡主和綠舞風言風語,結果被林覺差點踢爆了下體。還有一次是在南城大劇院門前,白冰出手懲戒了他,讓他吃癟而逃。這小子根本就沒有吸取教訓,還是這般飛揚跋扈,還是這般目中無人。
林覺主要觀察的便是他身邊的兩名護衛。船廳之外再無其他人進來,所以這跟随呂天賜進來的兩人應該便是船上跟随他的貼身護衛。大概便是沈昙口中的所謂鐵劍門的辛無涯和八極門的楊振這兩個人了。适才見楊振出手,果然不同凡響。兩名身高馬大的壯漢眨眼間便被放倒,毫無反抗能力,足見武技高強。今晚,這兩人應該是最大的麻煩。
“那個……嗯哼,嗯哼!諸位公子諸位恩客,奴家今日新曲首唱即将開始。請諸位做好準備了。”柳妍兒嬌聲咳嗽了兩聲,開口說話,盡量讓廳中因爲呂衙内的粗魯行爲而導緻的尴尬氣氛回到正軌之上。
衆人聞聽此言,也暫時将不高興抛開,紛紛鼓起掌來。呂天賜更是笑的跟個傻子一樣,拍着巴掌大聲叫好,旁若無人一般。他似乎早已忘了适才他欺負了人的事情了。
“多謝諸位。适才說的是,這首新曲是曆時半年打磨而成。黃玉大師親自譜曲。此次新曲并非古韻,而是新作。黃玉大師說了,自從他去過杭州,參加了杭州的花魁大賽,聽到了林覺公子所譜曲的曲詞之後,便大受啓發。他認爲,這才是樂律發展之道,不必一切法古,循規蹈矩,而要古今結合,二者相融,走創新求變之路。這番見地,奴家是同意的。所以這一首曲子,便是黃玉大帥創新之曲,諸位有耳福了。”
柳妍兒侃侃說着,下邊有人連連點頭。柳妍兒說的也起勁,但敵不過坐在最前面的呂衙内一個大大的不賴煩的阿欠。柳妍兒頓時滿腔的熱情化爲烏有,再無說下去的興緻了。
“多說無益,請諸君聽我唱曲便是了。回頭再做品評。”
柳妍兒低首回轉,伸手從旁邊小幾上取過一柄琵琶來,然後慢慢的坐在一方錦凳上。伸手一波,琵琶叮咚有聲,锵然而作。
一旁一名樂師敲打檀闆,三聲過後,衆樂聲粲然而起。笙箫瑤琴笛管絲竹,悠揚悅耳。前奏之後,柳妍兒揮動纖手,琵琶之聲響起時,其他樂音之聲變小,讓琵琶聲更爲突出。
柳妍兒雙眸迷蒙,如夢似幻,琵琶樂聲轉爲輕柔之時,啓紅唇唱道:“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覓知音……”
柳妍兒嗓音不能算是最上乘的那種嗓音,但她很顯然懂的如何揚長避短,如何以情入歌。所以說,她能走紅也并非完全靠捧,她的歌聲中确實有一種吸引人的特質。加之這首詞曲明顯和流行的曲詞有些不同,宛轉悠揚之中并不恪守音律之道,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這一開口,下方衆人如癡如醉,有人情不自禁的鼓起掌來,卻被其他人怒目瞪視,怪他幹擾了歌唱之聲。
“好!”一個尖利的聲音卻依舊突兀的響起,吓得衆人一大跳。卻是呂天賜的叫好之聲。呂天賜并聽不出來唱的有什麽好的,他的一雙小眼睛隻圍着柳妍兒的胸脯大腿和紅唇打轉,心裏想着一些龌蹉的念頭。他想:倘若能将柳妍兒弄到手,在床上一邊亵玩她,一邊叫她唱歌來聽,那是怎樣一種神仙般的享受。那雙紅紅的小嘴,倘若給自己品玉吹箫,定是一種極端的享受。
直到看到所有人都怒目瞪着他,他才發現自己犯了衆怒。台上的柳妍兒也呆呆的看着他,緊蹙着可愛的眉毛。
“怎麽了都?”呂天賜咂嘴道。
“奴家唱曲之時,希望呂衙内不要出聲打攪。呂衙内倘若不願聽,便請移步出去。你可以不尊重奴家,但絕不可不尊重奴家所唱之曲。這曲子乃大樂師唐玉先生嘔心瀝血之作,這是對他老人家的一種極大的不尊重。”柳妍兒出聲冷冷的道。這話說的極重,幾乎便是呵斥呂天賜了。所有人都爲柳妍兒捏了把汗,但呂天賜居然沒發怒。
“得了得了,你唱便是,我不說話就是了。幹什麽這麽兇巴巴的。爺給你面子,你唱你的。”呂天賜翻了翻白眼,閉上了嘴巴。
柳妍兒籲了口氣,轉頭對樂師們點了點頭,樂師檀闆重新再起,樂音流轉之中,琵琶如泣如訴之聲中,柳妍兒重新調整情緒,很快進入狀态,開口唱道。
山青青,
水碧碧,
高山流水覓知音。
一聲聲如泣如訴。
如悲啼。
歎的是,
人生難得一知己,
千古知音最難覓。
山青青。
水碧碧。
高山流水韻依依。
一聲聲如頌如歌。
如贊禮。
贊的是。
将軍拔劍南天起。
我願做長風繞戰旗。
莫看詞句簡單,但很顯然,在曲調上作盡了文章。整首歌中,既有起承轉合的長調婉轉,一個字竟然婉轉十餘音,高低起伏,如同流雲飛渡,流水回旋一般。蕩氣回腸,綿綿不絕。更有在這蕩氣回腸的長調婉轉之外,還有短促激越,字如金鐵一般的快節奏的演唱。短促和婉轉悠長在這首歌曲之中竟然絲毫不矛盾,相互映襯,渾然天成。讓整首歌的意蘊悠長卻又激越,産生一種極爲強烈的餘韻酣暢之感。
琵琶之音夾雜在快慢緩急結合的唱曲之中,忽而婉轉如流水悠悠,白雲朵朵般的靜谧,忽而又如金戈鐵馬一般做金鐵交擊之音。整首歌真正達到了當代樂壇大家們所推崇的那種,詞以曲傳,曲合詞意,詞曲和諧的絕妙境地。
一曲既罷,不僅是衆公子恩客,就連見過大場面,聽過無數好詞好曲好嗓音的林覺也喟然而歎,不得不承認這女子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可以想象,這首曲很快便會風靡京城花界歡場,成爲經典之曲。
“好!”
“精彩啊精彩,面對此曲,我竟無法描述其妙處,竟然詞窮了。此曲不火,天理難容。”
“是啊,黃玉大師的曲風果真大變,而妍兒姑娘的演繹也是入木三分。我服了,今晚來此,我值了。”
衆人掌聲如潮,叫好不疊,點頭誇贊不已。柳妍兒起身而立,抱着琵琶行禮。臉上帶着幸福的微笑,眼睛裏升騰起一股霧氣。她看得出,這一次這些人不是因爲色相而認可自己,而是真的被自己的歌藝打動。對于一個歌妓而言,這是她所能擁有的最大的幸福了吧。雖然必須強顔歡笑在歡場作踐自己,但起碼自己還能用歌聲來對美好未來發出希冀之聲。
“多謝諸位公子。這首歌的名字叫做《知音》。取得的是伯牙子期之典,表達知音難覓之意。諸位公子倘若覺得還入耳,待會我們便品評一番。奴家先去換身衣服,一會便出來。諸位公子喝茶吃些點心,天寒地凍,可莫要凍着餓着,那便是奴家招待不周了。”柳妍兒嬌聲說道。
“咦嘻嘻嘻,妍兒小娘子,覓得什麽知音啊。本衙内便是你的知音啊。這首歌唱的妙,本人賞金百兩。”憋了整首歌的時間,呂衙内終于得了機會說話,立刻便大放厥詞。
不過他出手便賞金百兩,倒确實是大手筆,大氣派。要知道百兩金子合紋銀起碼一千六百兩。這一會兒工夫,這厮便揮霍了兩千兩銀子了。
趙媽媽自然開心的要命,忙現身道謝。柳妍兒卻笑容勉強,隻無聲行禮,便快速回船廳内間而去。
衆人七嘴八舌的議論着,有的人實在看不下去了,沖着呂衙内叫道:“呂衙内,莫以爲你有幾個臭錢。一上來便大灑銀子,搞得烏煙瘴氣的。今日纏頭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聆聽妍兒姑娘的新曲。你倒好,吆五喝六的鬧騰。真是大煞風景。”
呂天賜怒道:“你們這幫窮鬼,自己舍不得花銀子還酸溜溜的說我?老子是有幾個臭錢,怎地?你有本事也跟老子一樣拿銀子出來撒啊。光說不練,隻靠嘴巴,算個什麽雞.巴東西。要支持妍兒小娘子,拿出真金白銀來支持才算本事,光嘴巴上說,有個屁用。”
衆人一時語塞,雖然這些人都是家境殷實之人,有的還是豪富之家。但像呂天賜這般撒銀子亂花錢,還是沒人扛得住的。衆人明明知道,今日新曲首唱之會是來賺取口碑,靠着衆人的口口相傳達到讓曲兒紅遍京城之目的的。并非完全是爲了攫取纏頭而來。但被呂天賜這麽一說,倒是說出理來了。倒是真顯得衆人小氣巴拉,不肯掏銀子,隻靠嘴巴光說不練一般。
見衆人閉嘴,呂天賜得意洋洋。嘻嘻的笑着仰躺在椅子上,将腳翹在小幾上晃動,狀極不雅。
衆人紛紛搖頭,心中不滿卻又沒辦法。隻得相互低聲安慰道:“罷了罷了,莫跟着蠢貨一般見識。跟他講道理那是對牛彈琴。呂相一世英名,怕是最終要毀在這家夥的手裏。”
“可不是麽?今晚本是個歡樂惬意的晚上,都被這狗東西給攪合了。一會兒還不知要出什麽幺蛾子呢。真希望一會兒這厮腳一滑,摔河裏去。”
“嘿嘿,他若落水,我是不會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