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保重龍體,臣知錯了,臣不提了便是。”林覺慌忙叫道。
“咳咳咳咳!”郭沖咳嗽個不住,身子佝偻成了蝦米一般,捂着胸口不斷的喘息。
林覺的吓的不輕,忙向周圍四顧叫道:“錢公公,趙将軍,快來,你們快來。”
趙元康和錢德祿從花木後現身出來,趙元康上前扶住郭沖的身子,錢德祿并不慌張,快手快腳的倒了杯茶水,從懷中掏出一枚丸藥遞過去。郭沖一手抓過塞進口中,抓起茶水喝了兩口,将丸藥吞下肚子裏。趙元康和錢德祿扶着他重新坐下,爲他抹胸拍背。不久後,郭沖咳嗽漸止,呼吸也慢慢的平穩。
林覺呆呆看着這一切,心中驚恐無比。他适才看到了郭沖咳嗽吐出的污物中有奪目的紅色血迹。加之看到郭沖發作時候劇烈的咳嗽程度,心中有了個大概的判斷。原來皇上已經病得相當的不輕。咳嗽吐血,這可不是一般的小病。萬萬沒想到,郭沖的身子虛弱到了如此的地步了。外邊一點消息也沒有,這着實有些詭異。
“林大人呐,你怎麽能惹皇上生氣呢?皇上身子這幾天有些受了風寒,可受不得氣惱。你可真是的。”錢德祿對着林覺好一頓數落。
林覺驚愕無定。錢德祿道:“林大人還不走麽?出宮去吧,别惹皇上生氣了。走吧。下回再來。皇上得回去歇息了。”
林覺忙躬身道:“是是,微臣告退,皇上保重龍體。微臣罪該萬死。”
郭沖開口叫道:“莫叫他走,叫他把話說完,朕跟他的話還沒說完呢。錢德祿,趙元康,你們去吧,朕舒坦多了。”
錢德祿道:“皇上……”
“退下吧,朕沒事,你莫擔心,朕不過咳嗽幾聲罷了。”郭沖擺手道。
錢德祿萬般無奈,走到林覺身邊低聲道:“林大人,千萬不要惹皇上生氣了,好容易今天心情好些,讓皇上好好的舒坦一日不成麽?算咱家求你們了。”
林覺忙道:“公公放心,我再不敢了。”
錢德祿歎了口氣,轉過身去,從腰間抽出一塊布巾,将郭沖吐出的血污一把擦去,攥着手裏,快步而去。趙元康也無言拱手退下。
林覺惶然而立,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隻見郭沖坐在石凳上眯着眼看着别處,像是在閉目養神,又像是是坐着睡着了一般。林覺不敢驚擾他,隻沉默以待。
陽光已經斜斜的爬上了半空之中,光線從琉璃瓦的屋頂經過白牆漫射而下,将整個園子照得溫暖如春。園子裏鮮花盛開綠樹搖弋,正因爲溫度适宜,才會有此奇景。周圍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香氣和樹葉青草的味道,給人一種春天降臨的錯覺。偶爾從牆頂之外飄落進來的幾片黃葉,提醒着園子裏的人,此刻正是萬物凋零的冬天,提醒林覺,這裏的花團錦簇是那麽的不真實。
“你怎麽不說話了?适才不是振振有詞麽?”郭沖突然啞聲開口道。
“臣……不敢。臣收回這建議,全憑皇上定奪。”林覺忙道。
“哼,你此刻說這種話,倒顯得是朕不讓你說話似的。你要和他們一樣,要來逼着朕停止變法麽?莫非你也以爲,變法的決定是錯誤的,是誤國殃民,是禍亂之源?是他們口中的惡法不成?别人怎麽想朕還能理解,但你是曾支持變法的,難道這麽快便改變了立場?是因爲方敦孺将你逐出門牆了,你便轉變了立場從支持變爲反對了麽?那豈非也太随意了。朝廷新法,豈是你因爲私人恩怨便能诋毀的?簡直豈有此理。”郭沖又激憤的怒喝起來。
林覺忙道:“皇上息怒,保重龍體要緊。若惹得皇上身子不适,臣萬死難辭其咎。”
“朕還死不了,你放心便是。今日朕讓你暢所欲言便是。 你倒是說說,這新法到底哪裏出錯了?惹來群情激奮,衆口爍金?連你這個曾經支持變法,參與變法的方敦孺的學生都在朕面前攻讦新法了。今日朕給你機會,說出理由來。”郭沖沉聲喝道。
林覺皺眉道:“皇上,臣從未說過反對變法。直到現在,臣也是支持變法的。”
郭沖喝道:“當面說瞎話,适才你還要朕停止推行新法。這是要當面欺君不成?”
林覺忙道:“皇上,臣隻說要停止推行現有的新法,而非是要否定變法。變法是變法,新法是新法,這是兩回事。變法是要推出一系列改變我大周積弊的新法,而常平新法和雇役法充其量隻是其中的兩步舉措罷了。變法勢在必行,但推出的新法未必不可停。倘若新法本身不合理,便該及時停止修正。臣這麽說有錯麽?”
郭沖冷聲道:“這兩部新法你也曾參與制定條例,你此刻說不合理,當初又怎麽不說?這豈非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
“皇上,臣正是因爲新法條例之事和嚴大人方大人意見不合才被逐出方先生門牆,才被踢出了條例司的。臣并非當時不提,而是人微言輕,說了無用。這一點皇上是知道的。說到底,臣和嚴方二人在變法的理念上是有差異的。臣進條例司其實是個錯誤。”林覺沉聲道。
郭沖皺眉冷聲道:“看來你似乎有一肚子的委屈,朕給你傾訴委屈的機會。朕讓你這個滿腹經綸的國之棟梁好好的說說你對變法的看法,免得讓人說我大周朝不重視官員的意見,免得你說什麽人微言輕,無人搭理。說吧,朕聽着呢。”
郭沖的話明顯已經帶着諷刺的意味,顯然他對林覺非常的不滿了。林覺并不覺得驚訝。因爲,自己對新法說三道四,這本就觸及了郭沖的軟肋。郭沖爲了新法都下了罪己诏了,還要說三道四,這未免太不給他面子了。
林覺暗歎一聲,也豁出去了。有些話在心中醞釀許久,一直也沒人傾訴。今日郭沖既然要聽,自己便索性說出來。不管郭沖會不會認同,起碼自己說了出來,也算是盡了人臣之責了。
“啓奏皇上,臣本沒有資格談論此事,但皇上垂詢,微臣不能不說些自己的看法。其實也是老生常談。微臣當初被老師逐出師門,便是因爲在新法條例上生了分歧。微臣至今仍舊堅持當初的看法。變法之事勢在必行,我大周積弊甚多必須變革。人員冗餘,機構臃腫龐雜,軍隊龐大而無序,戰力低下。田畝兼并,百姓流離。朝廷用度太大。财政入不敷出。所有這些都必須通過強力變革來改變。故而當朝廷決意變法之時,臣是毅然投入其中的。臣爲嚴大人和方先生提出的‘富國強兵’的目标而鼓舞。臣認爲,有皇上的決意支持,我大周上下一心,爲了此目标而行變法之事,必是會扭轉局面的。這也是臣一直以來沒有動搖過的信念。”
郭沖靜靜的看着林覺,聽着他口中說出大周朝的那些弊端的時候,他很想出言呵斥他不遜。但卻又知道,林覺說的都是事實。而且真實的情形比林覺所言的還要多不知多少。
林覺繼續說道:“然而……變法之事豈是一蹴而就的。臣跟方先生他們争論的一個焦點便在于,重病之人是該用猛藥而攻,還是用調理之方。方先生他們是要猛藥的,他們要立竿見影。臣是要用調理之方,久久用功,步步爲營,漸進達到目标。我們雙方的理由都很充足。方先生他們認爲,給我們大周的時間并不多,北方遼人困于女真之亂,一旦平定女真人之亂便會回頭攻我大周,也許三五年,也許隻需一兩年。所以他們認爲沒有時間等待,必須強力推進,手段也必須要淩厲,不容有絲毫的猶豫。然而臣認爲,時間上完全不是問題,變法不是根據時間,而是根據具體的事情而爲之。要先易後難,先緩後急。要先讓天下人适應變法的大局,從小處入手,緩緩推進,漸至攻堅之處。就像打仗,先肅清外圍之敵,最後才進入攻堅階段,集中力量猛攻而下。操之過急,用力過猛,反欲速則不達,引發各種反彈和不安穩的因素滋生。要知道,大周立國一百五十餘年,這麽多年長期形成的東西想在一夜之間改變,那可比登天都難。猛藥雖可能立竿見影,卻也可能加重病情導緻惡化。”
郭沖聚精會神的聽着,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極爲專注起來。對于變法之事,除了常聽方敦孺嚴正肅的觀點之外,對于反對派的觀點郭沖也見識了不少。不過,有的人是爲了反對而反對,爲了某種目的而反對。羅列出來的反對意見有時候危言聳聽,難以自圓其說。對此郭沖自然是不屑一顧。林覺的立場雖有些奇怪,既贊成變法又反對嚴方二人的手段,但是林覺卻言之有物,說出了他的理由,而且很明顯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讓郭沖收起不屑之心,态度也認真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