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沖看着林覺,臉上滿是笑意。
林覺忙道:“皇上隆恩,臣感激不盡。臣定盡心竭力爲朝廷效力,不負皇恩浩蕩。”
郭沖點點頭,轉頭看着滿園的花團錦簇,忽然伸出手過來道:“林覺,扶朕起來走一走,朕坐的有些腰疼。咱們邊逛逛園子,邊說話。”
林覺忙應了,上前伸手。郭沖抓住林覺的手腕借力站起身來。在接觸到林覺手腕皮膚的那一刻,林覺感到郭沖的手一片冰涼,像是被一隻死人的手抓住一般,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郭沖借用的力道很大,幾乎是完全靠着林覺手臂的用力才站起身來,這更是讓林覺覺得疑惑。皇上的身子已經虛弱到如此地步了麽?站起來走路都如此困難了嗎?
郭沖站在原地喘息了片刻,這才在林覺的攙扶下下了平台台階,到了平地上也終于可以放開林覺的手,無需攙扶,負手緩慢前行。他走在前面,一會兒彎腰瞧瞧路旁盛開的花朵,一會兒手撚綠枝上的葉片在鼻端嗅聞,臉上露出惬意的微笑。林覺走在郭沖側後,随時準備上前攙扶,因爲他看出郭沖腳步虛浮無力,甚至有些拌蒜的迹象,生恐郭沖摔倒。看郭沖欣賞花木綠葉的樣子竟然有些貪婪甚至留戀的樣子,林覺心中更增疑惑。
在一小叢翠竹之側的假山旁,郭沖停下了腳步,手扶青石轉身對林覺道:“你給朕講講京東西路的情形吧。楊俊跟朕說了些,但朕還是想親自問問你那邊的情形。畢竟經曆了一場大亂啊,怕是人心浮動,民心不安了吧。朕聽說你似乎手段不夠強硬啊。可不能有婦人之仁啊。該殺的必須要殺,不然遺禍難消,反受其害。”
林覺沉聲道:“啓奏陛下,京東西路現在總體局面還是穩定的,臣對教匪實行改造感化之法,效果還是明顯的。各地都在開展對青教邪教的控訴和反省活動。新任個州縣官員對此也是極爲重視的。相信各地官員都是有奏折上報的。臣采用的是懷柔之策,盡量讓秩序早日恢複,人心早日安定。故而對從匪百姓大多采用的是寬大自省教化之法。對于一些中毒較深的,但有挽救餘地,也并不動用刑罰。采用的是監視居住之法,減輕官府的壓力,同時又可以讓官府和其親人家眷共同努力,雙管齊下,感化他們。當然了,對于冥頑不化者,暗中作亂的青教餘孽。對于那些作惡多端隐瞞事實的青教教匪,臣還是沒有手軟的。臣隻是希望盡量少殺人,少制造人心的慌亂,這對安撫民心總體有利。”
郭沖思索片刻,點頭道:“你是安撫使,你覺得有用,朕也不好太幹涉你。朕相信你的能力,否則也不會派你當這個安撫使。你有什麽難處,盡管跟朕說。朕盡量替你解決難題。隻要對京東西路的安定有利,朕都可以應允。”
林覺拱手道:“多謝皇上。要說困難,那肯定是有的。其一便是物資短缺的事了。冬天已經到了,教匪塗炭之後,京東西路數百萬百姓的糧食柴薪衣衫住所等問題都要解決。臣知道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和穩定比起來,錢糧物資可算不得什麽。最怕的就是饑荒凍餓導緻本就不穩定的局勢惡化。所以,物資糧食的基本生活之用需得保證源源不斷的供應。确保百姓熬過今冬。”
郭沖微微點頭道:“這些事你放心,朕的子民,朕不會讓他們餓死的。朕會讓他們專門提出這一項糧食物資,保證京東西路的供應。朝廷雖錢糧困難,但這麽點東西還是有的。”
林覺躬身道:“臣代表數百萬京東西路百姓謝謝皇上的隆恩。有了皇上這句話,臣便有絕對的信心做好安撫之職了。臣有個建議,朝廷确實有困難,京東西路數百萬百姓大部分靠救濟,消耗着實不小。臣倡議來個對口幫扶。發動一場節衣減食運動。這樣或許會減輕朝廷的負擔。畢竟這不是一兩個月的事,今冬明春大半年的時間,京東西路都是需要救濟的。”
郭沖笑道:“怎麽個對口幫扶?怎麽個節衣減食?”
林覺道:“說白了,便是州府對州府,縣對縣的幫助。咱們大周富庶州府還是很多的,比如京城,便比應天府富裕的多了。還有南方的杭州府,江甯府,蘇州府,都是富庶之地。咱們可以讓兩三個州府對口一處京東西路的州府進行地方對地方上的救濟。簡單而言,便是發動百姓節省一件衣衫,少吃一碗米面,對于富庶之地的州府不算什麽,但彙總之後便是一大筆錢糧物資了。當然了,譬如以江甯杭州和京城對口應天府的救濟和幫扶,三城拔九牛一毛,便可爲朝廷節省大批錢糧物資。以蘇州、揚州二府幫扶興仁府。以大周其他富庶之州縣對口幫扶京東西路其餘州縣,集朝廷和民間之力,會讓朝廷減輕不少的負擔,而各地州府百姓其實也不受太大的影響。當然了,這一切都是自願原則,決不能強行要求,那便成了盤剝百姓了。”
郭沖眉頭抖動,滿眼驚訝道:“哎呀,你鬼點子還真不少,這辦法朕覺得可行?也必是有效的。說實話,京東西路數百萬百姓的赈濟還真是一個大負擔。這麽一來,如果百姓踴躍,朝廷真的可以減輕不小的負擔呢。嗯,可行,可行。朕覺得可行。這事兒你來做,需要朕做什麽你說,朕一定幫忙。”
林覺笑道:“多謝皇上認可,真要這麽做的話,自然需要皇上幫忙。皇上要讓地方上支持,此爲其一。其二,皇上還需親爲典範,捐衣捐糧。宮中娘娘妃嫔公公侍衛們也量力而爲。這樣便可爲天下之先,起到垂範帶動的作用了。臣想,給此事定個基調,便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讓大周充滿愛。’這樣既能解決赈濟的實際問題,對大周整個天下的民心氛圍也是一次提振和升華。”
“哈哈哈,好,好!妙的很。虧你能想出來。朕決定了,朕便讓你去做這件事。你都想的這麽細緻具體了,此事唯有你可爲之。林覺,朕很高興,你能體恤朝廷的難處,又能想出辦法來解決應對,這可比那些隻會發牢騷皺眉頭的人好的太多了。朝廷裏要是多幾個你這樣的,朕豈不省了很多煩惱了。”
郭沖很高興,他是打心眼裏覺得林覺這個辦法高明。其實說白了,這件事做成了的話,朝廷省了一大筆錢糧不說,還可作爲正面的風氣宣傳,提振整體精神面貌。大周近來民風頹廢,太需要這種正能量的風氣來提振了。但其實整件事說白了,便是一種變相的劫富濟貧,頗有些道德綁架的嫌疑。
林覺這個想法是一直都有的。回京的路上林覺便思索過京東西路赈濟安撫的局面,他認爲一次兩次朝廷撥付錢糧或許沒什麽太大的問題。但是整個京東西路要熬到明年夏天才有可能自足。平叛之後百姓們種下的夏糧要到明年夏天才有收成。這漫長的半年多的時間,幾百萬人中的大部分靠着朝廷赈濟,那可是一筆龐大的錢糧物資的數目。朝廷是撥付不起的。所以林覺便根據自己在地球上所獲得的經驗,将愛心捐贈和轉移支付的手段集合起來,想出了這麽個辦法來。總體而言,林覺的目的隻是希望京東西路的幾百萬百姓能熬過嚴冬,重獲新生。
“繼續說,還有什麽困難。”郭沖手握一片竹葉,轉身繼續往前走。
“臣希望能給臣安排幾名副手,京東西路那麽大,臣便是跑斷腿也無法面面俱到。接下來的赈濟之事更需細緻繁瑣,臣不想因爲臣的分身乏術而弄的一團糟。”林覺道。
“好辦,适才說的對口幫扶之事便需要牽扯很多精力了,具體赈濟之事自然需要具體經辦之人。你隻需坐鎮京城指揮便是了。朕給你安排幾個副使,你認識的官員裏有可用之人麽?可推薦一二。或者朕給你派幾個能幹的也可以。”郭沖點頭道。郭沖知道赈濟安撫之事的繁瑣和複雜,林覺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過分。
“多謝皇上,臣舉薦兩人,請皇上定奪。一位是開封府提刑司代理提刑官楊秀,之前他便是臣的副手,我二人搭檔做事可事半功倍。”林覺道。
“楊秀?呵呵,你對他倒是挺不錯的。上一次你去提刑司任職,也跟朕提出要将他帶着。你對他倒是提攜的很。”郭沖笑道。
林覺忙道:“這跟關系親密無關,臣跟楊秀确實是好友,但臣主要是看中其才能。皇上萬萬不要誤解。再說這安撫副使之職也不是正是官職,也談不上提攜。”
郭沖笑道:“朕隻是這麽一說罷了。能有想得之人共同協作做事,那本就是極好的。朕答應你便是。你告訴那楊秀,安撫之事辦好了,那是大功一件。好好展現能力,爲朝廷分憂,朝廷不會博待于他。”
林覺拱手道:“多謝皇上。”
郭沖道:“還有人選麽?副使一人可不夠,起碼得有三四員才可。”
林覺道:“臣再舉薦一人,此人叫杜微漸,臣以爲此人可用。”
“杜微漸?這個名字好熟啊。朕似乎聽過這個名字。他在何處任職?”郭沖皺眉思索道。
“杜微漸是和臣同科的進士,臣是狀元,他是第二名榜眼。”林覺道。
郭沖恍然道:“哦哦哦,朕想起來了,杜微漸……嗯,朕見過。不過……好像此人不在朝中任職了吧。朕似乎記得他辭官了。朕是不是記錯了?”
林覺躬身道:“皇上沒有記錯,杜微漸辭官回京東東路海州老家種地了。”
郭沖皺眉道:“他爲何辭官?”
林覺道:“是爲新法之事。當初跟臣都在條例司檢校文字公房任職,兩部新法的制定發布,他出力不小。後來因爲和嚴方兩位大人的對新法條例的看法不同,便辭官回鄉了。微臣也是那一次被方先生逐出師門的。”
郭沖看着林覺道:“這麽說,他和你倒是志同道合之人了。但這種動辄辭官之人,脾氣必是高傲的很,朕最不喜歡這種人,動辄恃才傲物擡腳走人。朕的想法是,誰想去當世外高人,朕從不攔着。朕可不慣着這些人的臭毛病。這種人,不用也罷。”
林覺苦笑道:“皇上,杜微漸雖然性子确實有些高傲,但他卻是臣見過的做事最認真,最負責的一位。當初的新法條例幾乎都是他主筆,他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爲了新法條例而斟酌。他辭官的理由,其實也是爲了新法更爲完善可行而争論,是爲了朝廷着想,絕非出于個人意氣。皇上說是說他脾性不佳,臣當初不也是堅持己見?臣跟他其實是一類人。杜微漸不可用,臣豈非也是不可用之人了。”
郭沖瞪着林覺道:“你是非要反駁朕才高興?他是他,你是你,有何幹系?他爲朝廷做了什麽?你可是爲朝廷立了大功的。你可沒像他那般撂挑子便走。”
“是是是,杜微漸辭官之舉确實莽撞,但畢竟是年輕人嘛。皇上心胸廣闊,怎會跟他計較這個?杜微漸确實有些能力,做事也認真細緻,他若參與赈濟安撫之事,必做的盡善盡美。臣相信這一點。皇上不也說,我大周後起之秀不多麽?何不給杜微漸一個機會。這安撫副使的職位也非正式官職,做的不好,便再讓他回去種田就是了。”林覺低聲道。
郭沖哼了一聲道:“看來朕不答應你,你是不肯罷休了。罷了,允了便是。”
林覺大喜,忙躬身行禮道:“多謝皇上。如此,臣便可保證赈濟安撫之事圓滿完成了。”
郭沖冷笑道:“你是滿意了,叫朕卻有些不舒服。這下再無推脫了吧。若赈濟安撫之事辦砸了,朕可饒不了你。”
林覺忙道:“臣定竭盡全力。不過臣還有一個請求。”
“還有?林覺,你這可是貪得無厭了。要不朕替你去當安撫使吧。要求太多可不好。”郭沖嗔目喝道。
林覺拱手道:“皇上息怒,臣這個要求是赈濟安撫之事結束之後的事情。說建議或許更恰當。”
郭沖在一棵樹下的石凳坐下,錢德祿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叫道:“皇上不能直接坐在石凳上,上面涼。快快快,拿棉墊來。”
一名内侍動作麻利的取來棉墊,墊在石凳上,郭沖這才坐下。錢德祿親自捧來一壺茶水之後,也滿意的再次消失。
郭沖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溫熱,不燙也不冷,正好一口喝幹。
“說吧,那是什麽建議?”郭沖道。
林覺沉吟片刻,沉聲道:“微臣想,皇上可否下道旨意,允許在京東西路暫緩實行《常平新法》和《雇役法》這兩部新法呢?”
郭沖手上一頓,差點打翻了茶盅。他本柔和的臉色突然間變的陰郁了起來。
“你這話是何意?你要朕停止在京東西路推行新法,是否是暗示朕,你也和朝中衆臣那般,将此次叛亂之責盡數歸咎于朝廷推行的新法?”郭沖沉聲喝道。
林覺忙道:“皇上,臣并非此意,臣隻是爲了京東西路的穩定着想。朝廷如今的安撫之策其實隻是暫時穩定住局面。京東西路數百萬百姓,若完全靠着朝廷赈濟施恩以及幫扶之策也不是長久之計。今冬熬過去之後,明年自然是要積極恢複生産,自給自足。但是……臣認爲,以京東西路目前的局面,可否暫緩實行《常平》《雇役》兩部新法。畢竟明年開春,百姓的狀況還是不會緩解。再背上官貸和雇役錢,恐怕人心又會大亂。如能暫緩實行此二法,可讓民生得以恢複,百姓得以喘息。未知臣的考慮可否周祥。”
郭沖瞪着林覺道:“然則你的内心裏,還不是認爲兩部新法是奪民之法,會導緻百姓負擔加重,讓百姓難以承受,不是麽?”
林覺忙道:“臣的本意不是這個,臣隻就事論事,以京東西路目前的局面,百姓确難承受。”
郭沖喝道:“然則其他州府又當如何?朕下旨停止在京東西路推行新法,其他州府會怎麽想?其他地方的百姓會怎麽想?厚此而薄彼,而且是生亂之地,豈不教人以爲需得大鬧一場,方可得朝廷恩惠?此口一開,豈非天下大亂?”
“這個……微臣倒是沒皇上思量的這麽周全。微臣隻是從京東西路的實際情形而言。倘若再施以官貸和雇役錢免役錢雙重相逼,恐怕局面又要惡化……”林覺沉聲道。
“放肆!新法乃朝廷發令,難道因爲懼怕他們生亂便可朝令夕改?你也曾是參與變法之人,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此口一開,新法便無法再推行下去,你難道不知這個道理?”郭沖厲聲喝道。
林覺咬咬牙,沉聲道:“那便全面停止新法的推行便是,免得亂局叢生,不可收拾。有京東西路前車之鑒,皇上應該已經認識到新法之弊了。操之過急,則必生禍亂。請皇上明鑒!”
“大膽!林覺,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說這種話!”郭沖大怒起身,臉上漲得通紅。他指着林覺大喝,突然間身子搖搖欲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