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方敦孺昔日的弟子,朝廷新近的功勳之臣去跟嚴方兩人鬧起來,會重新掀起一波對嚴方二人的彈劾的高潮。這一次的彈劾會更爲具體,假公濟私玩弄權力,導緻赈濟安撫之事無法進行,引發再生禍亂之隐憂,這已經是關乎嚴方二人品行人格的問題了。一旦有了這樣的認知,那麽是否二人還能勝任高位便不言而喻了。
玩弄權力,德不配位,自然是要下台的。無視亂局隐憂,卻又呼應上一波青教叛亂的緣由。充分說明嚴方兩人是根本不關心朝廷的大局,隻爲自己考慮的不忠不義無德無品之人。
林覺身上起了一層白毛汗。雖對京城的時局有了一些心理準備,但是他沒料到,自己才剛剛回到京城,便似乎立刻被卷入其中。楊俊和自己一見面便挖了個坑讓自己跳下去,顯得急迫的很。這說明,朝廷之中的争鬥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這也正和自己不久前聽到小郡主說皇上下達罪己诏後的第一反應不謀而合。
罪己诏看似是平息了紛争,但其實隻是将沸騰的岩漿硬生生的捂上了一個蓋子。蓋子之下,岩漿奔湧沸騰,力量積蓄的更爲激烈和強大。一旦噴薄而出,必是毀滅一切的力量。
楊俊是要忽悠自己去做那個掀開蓋子的人。
楊俊目光爍爍的盯着林覺瞧,他見證了林覺的眉頭緊皺到舒展,嘴角還露出笑意的全過程。他以爲林覺是同意了他的建議。于是乘勢再添上一把火。
“林覺,此次你回京的機會不錯。各地漕運陸續抵達,今年漕運比往年增加不少,所以,是絕對可以負擔的起京東西路的赈濟之糧的。對你來說,這是個好消息。你欽差安撫使的差事做的妥帖了,便又是大功一件。皇上一定會再對你進行嘉獎的,老夫是個護短的人,定會爲你美言幾句。我估摸着你這東房主事的位置很快又要往上挪一挪了。以你之能,便是提拔你爲我樞密院副使也不爲過。老夫也很想培養一個将來能夠掌控軍隊的接班人。這個人爲何不能是你呢?你去要糧食,有漕運運抵,他們也無法以無糧來推诿。要到了糧食,赈濟之事便成功了大半。安撫使的差事也就成功了大半了。你放心,就算你要不到,老夫從牙縫裏也要擠出糧食來給你。但那是萬不得已的情形之下。所以,你盡管放心便是。”
林覺很想大笑出聲,楊俊是把自己當三歲孩兒哄呢,給自己憑空畫了個大餅,讓自己爲了這塊餅去跳他挖下的坑。楊俊這是因爲彈劾失敗氣糊塗了?怎地智商變得如此低下了?他難道真的以爲自己識不破他的意圖?他不是說自己是個有才能的人麽?怎地卻又把自己當成白癡看待?到底誰是白癡?是自己還是他呢?
“大人謬贊,下官豈敢有什麽非分之想,下官隻是忠君之事罷了。這安撫使的職位,下官其實也沒想當,還不是皇上下了旨意,下官無法可想,隻能勉爲其難了。其實這一次下官也是嘗盡了苦頭,想盡了辦法。深知才能不足,經驗不足,事兒辦的也不盡完美。此次回京,下官其實想跟皇上禀明自己的不足的。哎,光是這糧食一事,下官便一籌莫展了。方才下官想了想,下官還是去向皇上自承無能,請求另派高明的好。安撫救濟之事如此重大,倘若砸在下官手裏,後果不堪設想。楊大人,你說下官考慮的對不對?下官本就沒什麽資曆,這一次隻能辜負皇上的期待了。我去辭了安撫使之職,省的屍位素餐,壞了朝廷的大事。”林覺咂嘴歎息道。
“什麽?”楊俊驚愕的看着林覺,他沒想到林覺居然會生出退縮的念頭,居然要去向皇上辭了安撫使的官職,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結果。
“你這是自毀前程啊。你這一辭,不是讓皇上對你極爲失望?那麽以後你還有寸進麽?這不是笑話麽?哪有這麽幹的?你瘋了不成?”楊俊喝道。
林覺苦笑道:“楊大人,下官其實本就是個胸無大志之人,隻想混混日子罷了。下官并沒有想以後如何如何。下官也沒那個本事。赈濟糧連楊大人都弄不到,我去要是絕對要不來的。既然如此,我何必去碰釘子?今兒上午我見到我兒子了,才幾個月大,我本來是喜歡在外浪蕩之人,但現在我不想再回京東西路去了。赈濟安撫的事情沒個半年一載是不成的,我不想錯過我兒子的成長過程。我得陪着他慢慢長大。本來我還沒什麽理由辭了安撫使,但現在既然大人沒糧食給我,我正好有了理由。我就跟皇上說,楊大人手中無糧,我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加之自覺能力有限,所以另請高明。您瞧我這麽說皇上會不會答應?”
楊俊臉上已經難掩憤怒,陪兒子長大?這特娘的是什麽鬼理由?居然還要在皇上面前說是自己沒給他糧食,這不是告訴皇上是自己給他打了包票卻沒兌現,反倒成了自己的錯了?簡直混賬之極。這小子不但不上當,反而要倒打一耙,簡直可惡。
“林覺,勸你好好的想一想再做決定。你若覺得難以啓齒去向嚴方要糧食物資,老夫可以幫你再想想辦法。但你這自暴自棄之心不可有,這可是關乎你一輩子的前途。老夫是出于對你的愛惜才這麽勸你的,希望你好好的想一想。”楊俊沉聲道。
林覺撓頭道:“大人說的也是,那我便好好的想一想。到明天要是還沒辦法搞到糧食物資的話,我便去辭職讓賢,免得耽擱了百姓的赈濟。”
楊俊冷哼一聲,站起身來到:“也罷,那便這樣吧,老夫還有事務,你便在此熟悉熟悉情形,老夫便不陪你了。”
林覺忙起身拱手道:“大人自便,耽擱大人了。”
楊俊拂袖便走,林覺沖着他的後腦勺道:“對了大人,有件事下官還沒禀報。那匪首海東青我本是此次押他回京的,但在應天府中他試圖越獄逃跑,被兵士當場擊殺。這事兒我得向大人禀報。不是我食言,而是這家夥找死。那我可沒法子了。”
楊俊愕然停步,轉過頭來時目光中滿是憤怒。
離開樞密院公房的時候,林覺心中其實殊無快意。雖然自己巧妙的跳出了楊俊挖的坑,但是林覺心中卻很是有些煩悶。
對楊俊,林覺本無惡感,甚至還有些感激崇敬之情。感激的是楊俊能夠理解自己在興仁府之戰中的所爲,能夠幫自己說話。崇敬的是在興仁府長談之後,林覺認爲楊俊起碼是個頭腦比較清醒的人。他能夠冒天下之大不韪下達滅絕令,爲了大周的長治久安不顧個人的名譽的行爲,讓林覺覺得他識見長遠,知大局識大體。
跟其他人比較起來,起碼楊俊知道他自己在做什麽。
但今日楊俊的行爲,卻讓林覺甚爲失望。作爲一個身居高位之人,行爲舉止起碼要光明正大,不做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如果今日楊俊能明明白白的說出他想要林覺去做什麽,就像當初在興仁府城頭上楊俊警告林覺不要站錯隊的那般直截了當一樣。那麽即便林覺不願去做,也會在心裏對楊俊依舊保持尊敬。
可是他偏偏選擇了一種挖坑的方式,一種耍手段的方式讓自己上當,慫恿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去做他想要的事情,這絕對讓林覺既感到智商被侮辱,又感到很是失望。
朝廷行事自有其底線所在,這種底線大多從高管的行爲舉止之中體現而出。譬如一朝君臣,如有持身爲正,行事磊落處于高位的臣子,那麽整個朝廷的政治風氣一般不會跑偏。因爲既有榜樣在,也有約束在。反之,一旦身居高位者的行爲沒有了底線和規矩,那麽整個朝廷的政治風氣行事的方式便會敗壞。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在此之前,林覺認爲,大周朝廷之所以還能勉強維持,那是因爲身居高位者行事尚有底線,還知有所爲有所不爲。但青教叛亂之事,刷新了林覺的觀感。因爲林覺從一開始便感覺青教之所以會驟然起亂,跟有些人下達了命令激化矛盾有關。倘若朝廷不派禁軍将那莫氏夫婦押往長恒縣當衆宣判示衆,而是在知悉教匪已成氣候選擇暗中準備然後一網打盡的話。絕不會讓青教在短時間内便蜂擁而起,打了朝廷一個出其不意。
而幹這件事的人恰恰是身處朝廷高位之人,這不得不說是大周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