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敦孺看了這封信之後既憤怒又好笑。自從自己将逐出師門之後,自從他林家人闖衙侮辱自己之後,他和林覺之間 便早已恩斷義絕沒有聯系。林覺此刻寫這麽一封信來看似帶着關心和好意,但這關心和好意卻讓方敦孺覺得不是滋味。
方敦孺認爲,雖然林覺的提醒是帶着好意的,但他方敦孺又怎麽會接受他的好意。他越是自作聰明的提醒,自己卻偏偏不聽他的這些言論。他歸根到底還是在堅持之前他跟自己反目時的觀點,他還是認爲新法的弊端明顯,需要改善。他不過還是借此事來重申他的觀點罷了。
況且,方敦孺一直堅定的認爲,就算變法有弊端,生出了一些意外,但那是變法路上的必經之途。哪有一蹴而就的變法,這正是變法所要經曆的坎坷之痛,皇上一定會明白這一點的,根本無需去解釋。林覺要自己和嚴正肅去向皇上請罪,這簡直太可笑了。自己和嚴正肅何罪之有?請罪那豈非是自承叛亂因新法而起?豈非反倒給人抓住了把柄?林覺這是指了一條絕路讓自己走。沒想到此人如此的歹毒。
方敦孺越想越鑽牛角尖,便越是氣憤。于是,這封林覺熬了一夜寫來的信很快就在方敦孺的手裏化爲了紙簍中的片片碎片。林覺深思熟慮絞盡腦汁爲他們想出來的對應之策也被抛諸腦後,當成了是害人的計劃。方敦孺甚至連這封信的内容都沒跟嚴正肅提及,因爲他覺得那是羞辱的一件事。自己被昔日的弟子寫來一份信給羞辱了,還怎麽提?
但接下來數日,林覺信上的提醒卻一一的開始應驗。就像整件事都按照林覺的預測在進行一般,呂中天吳春來等人開始對新法對自己和嚴大人進行了兇猛的攻讦。而這一次的攻讦顯然比一直以來所遭受的攻擊更爲兇猛。方敦孺和嚴正肅雖然表面鎮定,但他們其實也感覺到這一次和以往不同。呂中天親自上陣,京城内外上百官員聯名上奏彈劾,這聲勢絕對不容小觑。
方敦孺和嚴正肅采取的是沉默不應的作法。他們知道,隻要一接口,便是無休無止的辯論。而在上一次的十罪疏的彈劾之事中,他們已經做出了回應。此刻說的再多都是多餘的。況且,他們兩人心裏都明白,叛亂和新法之間是有關系的,越是辯論,反而越是暴露了這一點。所以不去回應,保持沉默才是最佳的方略。
可是,事情的演進并沒有平息之勢。直到今日,當樞密使楊俊表态之後,方敦孺和嚴正肅終于意識到事情已經嚴重到了何等的地步。朝中所有的勢力已經完成了一次聯合,變法派已經被完全的孤立。樞密院政事堂兩大核心機構在反對變法之事上終于達成了共識,這意味着,朝廷中絕大多數的官員将站在自己的對立面上。那麽,皇上在這種情況下能頂得住麽?
幾天前,方敦孺和嚴正肅被召進宮。郭沖給他們看了案牍上厚厚的一疊彈劾他們兩人的奏折已經對新法的攻擊奏折。那時候郭沖還眼神明亮的明确告訴自己和嚴正肅,他會堅定的支持他們。讓他們不要擔心,專心做事。郭沖還引用了孟子的話勉勵兩人,什麽‘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之類的話,着實給有些内心不安的兩人打了一針強心劑。但是現在,情形已經大大的不同。今日聖上倉促散朝,便是因爲楊俊的表态。這說明,聖上其實也心裏慌了,他也無法面對眼前的局面,所以他下意識的選擇了逃避。
聖上宣布休朝十日養病,這似乎是緩兵之計。但這也正表明了聖上心中的猶豫和動搖。如果聖上當真還堅定的支持變法和自己以及嚴正肅的話,他該旗幟鮮明的表明态度。今日從宮中出來的聖旨便不是養病休朝的旨意,而是應該一錘定音,表明态度,讓對新法和對自己以及嚴大人的指責全部噤聲的力挺。當然,要皇上這麽做似乎有些要求太苛刻了些,畢竟那是呂中天和楊俊的表态,皇上不可能不斟酌。但是今天天黑之後,他和嚴正肅進宮面見皇上卻被拒絕,這多少說明了些什麽。他們本來是不想進宮的,但聽說呂中天和楊俊被分别召進宮中觐見,兩人才決定進宮觐見。可是他們卻被拒絕了,這說明了什麽。
清冷的殘月之下,方敦孺站在風中想了許久許久,他的手腳是冰冷的,心裏也是冰冷的。發生了這麽多事情之後,他才意識到林覺那封信上的提醒是有意義的。早知道事情會發展到現在這般地步,他就該按照林覺信上的建議提前跟皇上溝通關于青教叛亂的事情。林覺隻是讓他們向皇上認錯啊,并沒有讓他們向天下人認錯。皇上會理解他們,這才是問題的根本啊。
而且也應該早些采取一些措施,對新法條例及時的微調。在彈劾之前做這件事和在被彈劾到現在這種情形做這種事那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之前做了,對方便失去了一個攻擊的火力點,現在做了,反而多了個把柄。自己怎麽就不信林覺呢?仔細想一想,除了在變法之事上他跟自己意見相左之外,他的所有作爲可都沒有對自己不敬啊。自己爲何對他耿耿于懷,對他抱有極大的憎惡之感呢?
方敦孺的心裏回想起和林覺交往的一幕幕情形來,自從和林覺恩斷義絕之後,他早已刻意的屏蔽了林覺在自己腦海中存留的記憶。因爲每想到林覺,他便會惱怒,便會難過,便會惋惜。他不得不承認,将林覺逐出門牆其實是他逼迫林覺的一種手段,他本以爲這麽做林覺會乖乖的回頭,會向自己求饒,會回心轉意的。可是事情弄巧成拙,反倒将林覺推的遠遠的。若說方敦孺沒有生出悔意是不恰當的,他之所以不願再提及林覺,不願回憶起他,便是因爲他心中是有愧疚之感的。
松山書院的老友薛謙寫信來将他痛罵了一頓,嚴正肅也對他的作法不甚贊同。自己的妻子每次因爲此事争吵都指責自己絕情無義,這麽多身邊最在乎的人的反對,他方敦孺又怎麽會不反思。可是他是男人,是師長,是要面子的方敦孺,他又怎麽能輸了這口氣?或許林覺心裏也是這麽想的吧,他也是要面子的。因此,兩人之間漸行漸遠,加之處于惱火和生氣,那次自己關押了林覺,更導緻了矛盾的激化。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讓林覺回到身邊來了。
眼下之事,自己再一次犯下了意氣用事的錯誤,回頭想想林覺的那封信,應該是事前得到了些什麽風聲,于是寫信來提醒自己防備。而自己卻将他的好意曲解了。方敦孺對自己有些失望,他還是第一次生出這樣的情緒來。要知道他方敦孺可是極其自信的人,他對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着強烈的自信的。唯獨在對林覺這件事上,生出了失望和後悔之意。
身後傳來沙沙作響的腳步聲,将方敦孺從深陷的情緒之中驚醒了過來。方敦孺轉頭看去,恰好看見一個纖弱的背影正朝屋裏走去。身後的小桌上擺着一壺熱茶和一碟點心。
方敦孺輕聲喚道:“秋兒。”
那身影站住了,慢慢的轉過頭來,輕聲道:“爹爹,天冷夜寒,喝些茶水暖暖身子。還有……您早些睡吧。”
方敦孺點頭道:“爹爹很快便去睡。你怎地到現在還沒睡呢?你娘睡了麽?”
方浣秋輕聲道:“娘和我在聊天說話兒呢,娘叫我給爹爹沏茶送來的,她來看了幾回了,見爹爹在想事情,便沒有打攪。”
方敦孺點頭,心中升起一股暖意。這個時候,還是夫人和女兒心疼自己。雖然夫人和自己現在的關系很是冷淡,因爲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在衙門裏,所以方夫人睡到了浣秋房裏。即便自己回家,方夫人也不願回房去睡了,實際上兩人已經分居而睡了。浣秋和自己也基本上沒有什麽話說,見到自己除了行禮之外,便再不多言,成天躲在房裏寫寫畫畫。自己隻要一去瞧,便立刻收起來,像是防賊一般,方敦孺自己也覺得無趣的很。家裏的氣氛很是冷清。但是,她們畢竟是自己的親人啊。也隻有他們心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