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中天沉聲道:“我爲你費心還不是應該的。楊俊在皇上面前也說了,應天府之戰就算是換做他去親自指揮,也不免要損失慘重。根據戰況來看,對方裝備不差,且組織嚴密,又有大量信衆追随,人數比己方兵馬多得多。又是憑借堅城防守作戰,就算是孫武在世,也未必能讨得便宜。你能施計拿下應天府,已然很不易了。隻是稍有瑕疵罷了。”
郭旭愕然道:“楊俊當真在父皇面前這麽說的麽?”
呂中天冷笑道:“算他識相,關鍵時候沒有落井下石,不像朝着那幫老家夥們,這一次像是得到了機會似的,紛紛蹦出來說嘴。可他們說的不算,楊俊的話皇上才信。也不瞞你,你父皇原本也是很不高興的,但有老夫和楊俊替你說話,你父皇的态度有了些改變。那聖旨你也聽到了,可沒半句斥責之言。”
郭旭恍然大悟,原來是呂中天和楊俊在父皇面前替自己說了話,原本父皇恐怕是要斥責自己的,現在的聖旨内容并非父皇的初衷。這當中恐怕還是給外祖父和楊俊兩人的面子居多,實際上父皇心中确實是芥蒂的。
“多謝您老人家替孫兒遮變。但其實朝中很多人還是有話要說的是麽?”郭旭沉聲道。
“他們當然要跳出來說些話,那一幫人抱着老黃曆不放,他們是傾向于晉王的。所以,逮到了你的瑕疵,豈會不跳出來攻擊一番?無非是想做些阻撓罷了。他們的話權當放屁,根本無需聽。”呂中天道。
郭旭皺眉沉吟,他知道這是爲什麽。自從朝中有消息傳出,太子的位置皇上難以抉擇,不知道立晉王還是自己之後,不斷的有人上書針對此時長篇大論。那些人成天在父皇耳邊說些什麽‘長幼有序,不廢倫常’。‘立嫡立長,乃是祖制’之類的話,無非便是勸說父皇不要想着立自己爲太子。現在應天府這一戰正好給了他們機會,他們豈會不跳出說一番話來。加之晉王在陽武大捷,以極輕微的代價便全殲兩萬多教匪,相比較而言,自己實在是相形見绌了。
“不過,話說回來,有件事我倒想來問問你,這也是我親自前來的原因。”呂中天轉頭看着郭旭沉聲道。
郭旭心中一凜,忙道:“請祖父垂詢。”
呂中天淡淡道:“你怎麽會讓青教匪首從眼皮底下逃走了?這件事讓人殊難理解。城既破,你有騎兵,爲何不窮追猛打?匪首逃匿,此乃應天府之戰的一大敗筆。這一點,連老夫都無法爲你圓說。軍中有人傳回消息,說你明明可以追擊,卻下令停止追擊,放任對方離去,有沒有這麽回事?朝中很多人正是拿着這一點攻讦你的。你跟我說說,情形是否如此?他們說的是否是事實?”
郭旭忙道:“他們是血口噴人,我是擔心中了埋伏才追到小羊山山道口便下令停止追擊的。兵馬攻城疲乏,還不容易攻下了城池,我不想再生枝節,故而謹慎爲先,沒想到這也會被人诟病。我也想擒獲匪首啊,可是卻不能因此而冒險,葬送了大好局面。”
呂中天呵呵一笑,直直的看着郭旭道:“郭旭,我是你什麽人?”
“您是我的外祖父啊。爲何您有此一問?”郭旭詫異道。
呂中天輕歎道:“我是你的外祖父,你娘是我的女兒,你是我的親外孫。你說我們之間的關系還有什麽可隐瞞的麽?老夫對你可是全心全意的擁戴,這麽多年,你自己也應該能感覺的出。可是你卻對老夫有防備之心啊。說起來教人有些傷心呢。”
郭旭忙道:“外祖父說哪裏話來?郭旭豈會對外祖有防備之心?”
呂中天道:“事實勝于雄辯,你适才的理由根本不成立。城破之後你有足夠的時間在匪首抵達小羊山之前便追上他們。可是你拖延了半個時辰才下令追擊,這是不是事實?小羊山不過是幾座小山丘罷了,地形并不适合伏擊,加之匪首那時已入喪家之犬,如何還有餘力去布置伏兵。莫非你以爲别人都是傻子?這些都看不出來?小子,你在老夫面前耍花槍,怕是還不到火候。老夫看的出來,别人也看得出來。已經有人說你是縱容匪首逃走的話了,雖則隻是暗中嘀咕,不敢放在明面上說,但這種流言一旦爲皇上所知,皇上必生疑窦,于你大爲不利。老夫此來便是要你跟我解釋清楚,老老實實的交代,老夫也好替你遮變,尋應對之策。你若不肯說實話,那我卻也沒辦法了。”
郭旭靜靜的坐在那裏,臉上神情複雜。按理說聽到别人說出這些話來時,任何一個正常人的反應則必然是恐慌或者是激憤。但他卻顯得異常的平靜。
他伸手給自己斟了杯酒,斟酒時的手卻也有些微微的發抖。咕咚一口喝幹了酒後,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郭旭咬咬牙開口說道。
“外祖父目光如炬,曆練精深,孫兒自不甘在您老人家面前裝神弄鬼的隐瞞。也罷,既然如此,孫兒也不瞞着您。不錯,那青教匪首的逃脫……确系孫兒故意爲之。孫兒沒想着将他趕盡殺絕,故而沒有窮追猛打,放任他帶着數千教匪在我的眼皮底下逃了……”
呂中天緩緩站起身來,怒聲喝道:“果真是如此,你好大的膽子。你爲何這麽做?你瘋了不成?”
郭旭叫道:“外祖父,我沒瘋。我爲何這麽做您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不正是您的信上教我這麽做的麽?現在您怎麽還裝糊塗了?”
呂中天楞道:“放肆,老夫何時教你縱容匪首逃走的?一派胡言。”
郭旭叫道:“孫兒可沒亂說,那天您寫來的那封信上不是告訴孩兒了麽?您信上說‘眼下之局,非奪城不能扭轉。且即便奪下城池,亦未必能扭轉。因爲首功爲淮王所攫,朝中風評偏向晉王,于你已然大爲不利。奪城乃必爲之事,應快且不計代價。這之後還需見機扭轉。或可扭轉頹勢。眼下則必須拿下應天府,而後論其他……’。外祖父,您信上是不是這麽寫的?”
呂中天皺眉道:“是啊,老夫是這麽寫的?老夫是告訴你必須要立刻拿下應天府,不要再有任何的耽擱和猶豫。此乃扭轉局面的第一步。我可沒叫你放走匪首啊。”
郭旭皺眉看着呂中天,咬牙一字一句的道:“是,您确實沒有讓我這麽做,孫兒是悟出了您的言外之意罷了。您說奪下應天府是扭轉局面的第一步,但卻未必能扭轉局勢。朝中風評對我已然不利,我被晉王已經占了先機。孫兒自己也是心裏明白的。我率五萬大軍攻城,結果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才拿下應天府,這還能算是功勞麽?拿下應天府也根本不能扭轉局面。莫看今日外祖攜嘉獎聖旨前來,但孫兒知道,這完全是父皇看在您和楊樞密的面子上才沒有斥責于我。父皇是什麽樣的人,我最清楚不過了,我此次的表現教他一定非常的失望,隻是他沒說出來罷了。您老人家比我更清楚父皇是怎樣的人。所以,一開始我便想好了,從接到您寫來的那封信之後,孫兒便知道必須死戰到底,拿下應天府。光是拿下應天府還不夠,孫兒還必須……還必須另有打算才成。爲了扭轉在父皇心目中的位置,爲了……孫兒将來的大事,孫兒不得不全力以赴。”
呂中天顫聲道:“可是你說了半天,到底和放走匪首有何幹系?你既知道拿下應天府尚且不夠,卻不知抓獲匪首,一舉蕩平收複京東西路的數十州府的功勞也是足以可扭轉局面的麽?爲何還要放走匪首?”
郭旭搖頭道:“外祖父,就算我擒獲匪首,之後收複京東西路大片失地,平息教匪之亂,那也未必能扭轉局面的。應天府之戰其實已經毀了我了。楊樞密說的那些話都是安慰人的話,您說的那些話我也明白是安慰之言。孫兒也不是妄自菲薄,孫兒從不妄自菲薄。但這一次,孫兒确實栽在了應天府城下,這一點不得不承認。五萬精銳禁軍,擁有我大周最爲強悍的攻城器械,卻花了四天四夜才攻下來,還傷亡過半。這誰能接受啊。若是别人領軍攻城,有這樣的結果的話,我第一個便會對他大加嘲諷,因爲這完全是個庸碌無能之人才會有這樣的結果。就算是一個完全不懂領軍打仗的人來指揮這次攻城,也不過如此了吧。”
呂中天皺眉喝道:“對方實力強勁,怎可完全怪你……”
郭旭打斷道:“外祖父,莫拿對方的實力說事。說到底,他們隻是一幫教匪罷了。也沒人會相信這些教匪會有多大的本事。否則父皇也不會将平叛的重任交給我和晉王了。不是有人說,皇上這是有些兒戲之舉麽?那還不是從父皇而下,人人皆知此次平叛面對的教匪都是烏合之衆。人人都知道,朝廷大軍所至,必将勢如破竹?現在回過頭來強調對手的強大,誰會相信?”
呂中天皺眉不語,郭旭的話說的一點也不錯。自上而下對平叛是極爲樂觀的。都認爲教匪不堪一擊,他們不過是一群作亂的百姓罷了,怎敵得過武裝到牙齒,大周朝最爲精銳的禁軍兵馬的絞殺。他對郭旭隐瞞了部分京城的言論和風評。對于郭旭此次在應天府的作戰,朝中上下幾乎都是一片失望之聲。自己去見郭沖時,郭沖也難掩失望之情。倘若不是自己拉着楊俊去背書站台,嘉獎聖旨恐怕是一份斥責的聖旨了。可以說,應天府之戰讓本來風評不錯的郭旭的聲望一落百丈,很多人都大跌眼鏡,開始重新評估兩位皇子的能力了。呂中天之所以這次不顧路途勞頓前來頒旨,一方面自然是來對郭旭進行安撫,另一方面也是做給朝中官員們瞧,讓他們明白自己對郭旭的全面支持,讓他們權衡利弊,謹言慎行。
郭旭還是聰慧的,他完全明白此刻他的處境。并沒有因爲自己對他的一番撫慰便自我感覺良好。這是一種難得的清醒。
“哎,看來是老夫的失策,老夫不該提議讓你們領軍平叛的,老夫本以爲這是對你有利之事,誰料到居然弄巧成拙。誰能想到會是這樣的局面?”呂中天輕輕歎息道。
呂中天的話深深的刺痛了郭旭的心,這說明呂中天其實也是失望的。局面的發展失控,最終還是因爲自己沒能快速拿下應天府。外祖對自己一片好心,希望以此來奠定自己的地位,獲得朝廷上下的認可,卻沒料到自己卻将事情搞砸了。
“外祖,孫兒無能,孫兒慚愧之極。孫兒辜負了外祖的期望。但孫兒絕非是知難而退之人。所以孫兒從外祖給我的信中得到了啓發。孫兒今日跟外祖坦白,孫兒不能失敗,更不可能敗給那個窩囊廢。所以孫兒在破城之時便已經計劃好了,我要做一件大事。外祖父,您不要問我要做什麽,問了我也不會說的,我隻希望外祖父能理解孫兒的心情,孫兒必須要這麽做,孫兒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太子之位落在别人手裏。孫兒一定要得到太子之位,所以不得不狠一些。”郭旭咬着牙一字一句的沉聲道。
呂中天站在那裏,手扶着椅背,身子佝偻着,整個人似乎在微微的發抖。以他的閱曆和經驗,他對郭旭要做的事情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他的心情不能算是驚駭,對,那并不是驚恐害怕的感覺,而似乎是一種期待。長久以來,關于太子人選的事情一直都如水面下的暗流,雖然洶湧,但卻根本沒有生出波瀾來。皇上也一直沒有提出立太子之議,朝廷上下也有意識的沒有提及此事。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或者是想努力的保持一種和諧。因爲一旦此事提出,必将是波瀾頓起,狂風暴雨一般的猛烈。
呂中天無數次在腦海中考慮過關于議立太子的各種情形,各種難以應付的困局,應對支持晉王一派的手段,他都在心裏做了各種預演。但現在,他突然發現,一切都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猛烈的撲面而來。一開場便是兄弟阋牆自相殘殺的局面了。就算是呂中天,他也萬萬沒想到關乎太子之位的正式争奪會以如此決絕無情的方式開始。
他猜出來郭旭要做什麽了。郭旭是要借刀殺人,故意放走青教匪首,然後驅趕着他們去和晉王做困獸之鬥。郭旭這小子,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的狠厲,更加的決絕。自己的那封信其實并沒有這樣的言外之意,但郭旭卻硬是從中得到了自己的領悟,他知道拿下應天府,甚至抓了匪首蕩平京東之地也未必能保證太子之位落在他的手裏。在應天府受挫的大前提下,後面的補救也最多就是五五之分,扳平局面而已。而憑空讓晉王展示了領軍作戰的能力,颠覆了以前晉王纨绔無能的形象,卻在應天府之戰中讓自己顯得狼狽不堪。此消彼長之下,此次平叛行動他郭旭什麽都沒有得到,反而失去了很多。所以他選擇了最爲極端的作法,便是利用目前的局面設計出對自己最有利的結果。
皇位的争奪隻在晉王和郭旭之間。這是非此即彼的選擇。但倘若競争者隻剩下一個,那便無所謂競争了。活着的那個自然便是名正言順的繼位者。就算這借刀殺人的計策沒能成功,但隻要借教匪之手大敗晉王,便可完美抵消晉王之前的功勞。屆時他再率軍收拾殘局,他還是最終的勝利者。
呂中天想着這些事情,心中不禁感歎不已。自己看來是真的老了,新一代行事的手段狠辣決絕,甚至連自己都自歎不如。他呂中天從來沒想過要用這樣的手段來奪取太子之位。或者說他根本不敢朝這方面想。畢竟他呂中天對大周江山社稷是忠誠且負有責任的,他還是有所敬畏和收斂的。可自己的忌憚在郭旭這裏絲毫不存在,郭旭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忌諱,所以他才敢于做出這樣的決定。
“外祖,您沒事吧。要不孫兒扶您回房歇息吧,明日外祖便回京城去。孫兒這裏自己應付的來。外祖爲孫兒操碎了心,孫兒相信不久後外祖便無需爲孫兒操心了。”見呂中天沉吟不語,神色複雜,郭旭忙起身走上前來,扶着呂中天的胳膊輕聲說道。
呂中天籲了口氣,轉頭來,将電一般的目光盯在郭旭臉上。沉聲道:“郭旭,你确定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麽嗎?要知道你正在走一條危險的路,也許前面便是萬丈深淵,刀山火海。走過去你便粉身碎骨。此刻回頭,其實還有餘地。即刻發兵擒獲匪首,收複失地,還不是最爲糟糕的結局。你确定你想好了麽?”
郭旭咽了口吐沫,啞聲道:“外祖想必知道孫兒要做什麽了。孫兒已經決定這麽做了,不會回頭了。那個位置是我的,不得到那個位置,孫兒甯願去死。孫兒有資格有能力坐上那個位置,隻不過因爲孫兒的出身才有了這麽多的阻礙。那人有何德何能坐上那個位置?孫兒絕不會放棄的。就算是刀山火海,懸崖萬丈,孫兒也要走過去。外祖,孫兒不能失敗,瞧瞧我那位二叔,那便是失敗者的下場。我不想當二叔那樣的縮頭烏龜。正所謂無毒不丈夫,倘若不是生在皇族之家,我自可和晉王兄弟和睦,兄友弟恭。可惜,我們非尋常百姓之家。大丈夫當拼一場,何況是爲了那至尊之位,便是粉身碎骨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外祖千萬莫要勸我,千萬莫要勸我。孫兒以前都聽您的話,這一次孫兒想自己做主。”
呂中天輕輕歎息一聲,擡起頭來看着天上的殘月。一團烏雲緩緩将那黯淡的殘月遮蔽,四周忽然變得漆黑一片。風過枝頭,樹葉飒飒而響,秋風微涼,帶着一絲肅殺蕭索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