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軍官哼了一聲,看向林覺等人,抱拳道:“幾位大人,手下不懂禮數,叨擾了。本人殿前司直都虞候高永昌。有禮了。”
林覺等人忙拱手還禮,這才明白,這一位是三衙禁軍中的殿前司禁軍軍官。這人的職務是班直都虞候,屬于中高層的軍官。殿前司中職務複雜,簡單而言,殿前司都指揮使是最高長官,俗稱‘殿帥’。接下來便是副都指揮使、都虞候和副都虞候。再往下便是諸班指揮使和副使,諸班都虞候和副都虞候。諸班之下便是諸直,便是俗稱的所謂的‘班直’。殿前司掌管大内治安拱衛之責,會有輪流當值,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的制度。故而殿前司禁軍分爲四班,每班當值六個時辰。一班之下分爲四直,各自分管不同的區域的保護和巡邏。
眼前這位高永昌自稱直都虞候,便是四班之下細分的直這個軍事單位的都虞候。基本上可以算上是個中層軍官,大概相當于營團一級的軍官。那位身材高大說話兇橫的候都頭,便是其下屬的一位都頭。按照大周軍制,一都百人,都頭之職相當于中尉連長級别。
“高大人,有禮了。”林覺等人拱手還禮。
“好說好說。”高永昌呵呵一笑。
江大人咽着吐沫小心翼翼的道:“高大人來我們這裏,未知是所爲何事?”
高永昌沉聲道:“你們這裏有一位林覺林大人麽?”
江大人一怔,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縮着脖子不敢出聲了。
林覺挺了挺胸膛道:“在下便是林覺。”
高永昌哦了一聲,上下打量了林覺兩眼,點頭道:“原來你便是林覺林大人,我等此來正是來找林大人的。林大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林覺尚未答話,楊秀在旁叫道:“林大人犯了什麽罪?你們要拿他也得有個名目,就這麽來拿走林大人,這算什麽?若是爲了前幾日的事情而來,我楊秀可以爲林大人作證,那件事非林大人之過。你們連我一起帶走,我可以錄口供當證人。”
林覺轉頭歎道:“楊兄,何必如此。你不要這樣。”
楊秀道:“我說過的話,自然要兌現,沒事,你不用爲我擔心,我不怕。”
高永昌一臉懵懂的看着兩人,咂嘴笑道:“二位這是怎麽了?這位楊大人你說的話本人怎麽沒聽明白?什麽要抓走林大人?還要帶你一起作證什麽的,本人都被你們弄糊塗了。”
林覺和楊秀聽這話也都愕然,楊秀道:“你們……不是來拿林大人的麽?”
高永昌笑道:“本人何曾說要拿他了?我等是奉命來請林大人去榮秀宮的。你在說什麽啊?哪兒跟哪兒啊?”
“什麽?奉命來請林大人去榮秀宮?奉誰之命啊?”楊秀呆呆道。
高永昌收斂笑容,朝天一拱手道:“本人奉聖上之命,宣林覺林大人去榮秀宮見駕!”
“見……見駕?”江大人和胡大人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叫道:“事情鬧得這麽大了?完了,這一回一個也跑不了了。”
楊秀張口結舌道:“适才你們敲門敲的急,那是爲何?”
“聖上有宣,豈能耽擱?你們不開門,自然是要敲的急了。”高永昌道。
“聖上見林大人作甚?”胡大人問道。
高永昌皺眉冷聲道:“你們幾個還真是好奇心重,我怎知道皇上要見林大人作甚?啰裏啰嗦的作甚?林大人,随我們走吧,耽擱了功夫,皇上降罪下來,可誰也擔不起。”
林覺心中震驚,但此刻卻也不敢耽擱。高永昌等人帶路,林覺跟随他們出了公房。後方,楊秀顫聲叫道:“林兄,你……可有什麽要交代的?”
林覺回頭笑道:“不用了,楊兄無需擔心,皇上召見,也許是件好事呢。”
一行人出了公房往東,來到大殿中軸線上,轉而往北,過崇政殿、景福殿、延和殿一路往北,直入後苑延福宮之中。一路上,林覺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爲何今日郭沖要召見自己。自己自從入仕以來隻見過郭沖四五回,都是在人多的大場面上。郭沖從未單獨召見過自己。最近的一次是在新年宴席上,和郭沖對答過幾句。除此之外,再無交集。
郭沖忽然召見自己,那到底是因爲何事?而且是在容秀宮中,更是有些奇怪。那榮秀宮是容妃娘娘的居所,皇上如果是有什麽公事召見,應該也在前殿之中才是,怎麽會在容貴妃娘娘的居所召見自己。這可不合規矩。卻不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正胡思亂想着,一行人已經來到了延福宮二道門禁口。殿前司禁軍侍衛們并不能入内,隻有數人在高永昌的帶領下進了延福宮二門,直奔東側的容秀宮而去。随行的幾名禁軍侍衛中便包括了那位候都頭。
抵達容秀宮外,高永昌在内侍引領下去禀報之時,林覺和幾名侍衛隻能站在門口等待。候都頭緩步來到林覺身旁,左右看了看沒人,突然低低的說了一句話。林覺頓時表情驚愕的看着他。
候都頭說的是:“林覺大人,你可認識一個叫侯永年的人麽?”
林覺如何不認識侯永年,那是年前在京城北三十裏外的破廟之中,被自己轟殺的江湖門派白河幫的幫主。下一刻,林覺腦子裏電光急閃,他一下子便明白了眼前這位候都頭是什麽人了。
候都頭眯着眼睛,眼中冒着兇光,緩緩點頭道:“你也許知道我是誰了。不錯,侯永年是我的伯父,我叫侯長青。你最好記住我的名字。”
林覺心中劇震,破廟殺人之後,馬斌來通風報信,曾經說了那侯永年有個侄兒在禁軍之中當都頭。原來眼前這位候都頭,便是馬斌口中的那個侯長青。這厮此刻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說他早已知道了一切不成?
林覺當然不能承認,呵呵笑道:“原來候都頭的名字叫侯長青,好名字,萬古長青。不過你說的叫侯永年的,我卻不知是誰。我跟候都頭今日應該是第一次見面,你家裏的親眷我可是一個都不認識。這侯永年是你的伯父?那請都頭代我問他好,祝他壽比南山。”
侯長青冷笑着,牙齒咬得咯咯響。低聲道:“你盡管裝蒜,你幹的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你以爲斷了線索,便沒人知道是你幹的麽?隻要被我查到真憑實據,你就完蛋了。我會替我伯父報仇,将殺他的人碎屍萬段。”
林覺暗自心驚,但同時也放下心來。侯長青或許真的知道些什麽,可惜他沒有證據。倘若有确鑿證據的話,他又怎會跟自己在這裏廢話。雖然自己已經将此事的線索都掐斷,白玉霜和十幾名郎中也已經遠在伏牛山中,但是,這件事也并非天衣無縫。以皇城司的本事,也許并不難推斷和猜測出跟自己有關。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隻要做了,總是會有人知道。此事也說明了一個可怕的事實,那便是絕對有針對自己的耳目在悄悄的盯梢暗查,從而推測出此事跟自己有關。或許是那天出城的行蹤,或許是回城後的一系列舉動,總之,這些必是被人查出來了。才有了侯長青今日一問。
林覺皺眉看着侯長青道:“候都頭好奇怪,你在說些什麽話?我半點也不懂。你伯父被人殺了?你要爲你伯父報仇自管去報仇,跟我說這些作甚?候都頭腦子不好使吧,大街上随便找個好人是不是也要跟他們說這些話?”
侯長青眉目一抖,似乎被林覺的話刺激了就要發作。此時,一名内侍匆匆來到宮門前高聲道:“林覺呢?哪一位是林覺?皇上和貴妃娘娘着你進去見駕呢。”
容秀宮東側暖閣之内,郭沖正半擁着容貴妃的身子,用手攥着容貴妃的手,手把手的教貴妃在紙上寫字。郭沖對容貴妃很好,即便容貴妃生的皇子已經在多年前夭折了,但郭沖依舊給了她極高的位置。後宮之中,除了皇後的位置之外,便是兩位貴妃最高了。梅妃自然是母憑子貴,容妃能依舊在這個位置,除了容妃雍容秀麗的外表之外,很大一部分是因爲她是太後侄女兒的身份。太後疼愛容妃,郭沖便是爲了太後歡喜,也自然要對容妃好一些。況且容妃本身便很讨郭沖喜歡。
“這個‘之’字,看似好寫,但其實很難寫好。越是簡單的字,越是不好些。字形複雜的字,雖然比劃多,看似繁瑣。但是正因爲比劃多,卻更容易讓字的骨架協調,頭尾左右都很勻稱。所謂字的骨架子是否端正勻稱,是字寫的好壞的最基本的衡量标準之一。明明是一筆一劃都很到位,但卻整體看起來不佳,那便是骨架不夠勻稱端正之故。比劃越少,越顯功力。你瞧你寫的這個‘之’字,就像是要摔倒了一般。”郭沖捉着容貴妃柔軟的手,咬着她珠玉一般的耳垂輕聲道。
容貴妃縮着身子嬌笑,口中嗔道:“皇上,臣妾被你說的都臉紅了,臣妾的字哪裏跟皇上能比。倘若臣妾能寫好,還用要皇上教臣妾麽?”
郭沖呵呵笑道:“朕又沒笑話你,朕的意思是……”
郭沖話還沒說完,門簾外内侍的聲音嘶啞的響起。
“皇上,林覺應召已經到了。”
郭沖聞言忙放開容貴妃的手,站直身子,轉身走到軟榻上正襟危坐。容貴妃也忙放下筆,走到郭沖身邊坐下。
“讓他進來。”郭沖肅容道。
“遵旨!”内侍高聲應諾,緊接着一陣悉悉索索響動,門簾被挑開,一個人躬身快步進來,跪倒在珠簾之外。
“臣林覺,叩見皇上,貴妃娘娘。”
郭沖沉聲道:“起來吧。”
“謝皇上,謝貴妃娘娘。”林覺叩首起身,垂手站在珠簾之外,眼睛快速的看了一眼珠簾之後的内室,看到了兩個并肩而坐的迷糊身影。
“林覺,進來說話吧。”郭沖道。
“臣不敢!”林覺忙道。
“無妨,朕準你進來的,不會怪罪你失禮的。”郭沖微笑道。
官員進入後宮之中,是不能和太後皇後妃嫔這些人面對面的,就算叩見,也要有珠簾相隔,以示避嫌。當然,皇上在場,皇上允許,那是無妨的。
林覺高聲道謝,撥開珠簾走近内室之中,躬身站定。
容貴妃目不轉睛的看着林覺,眼中滿是親切之意。郭沖倒是面目冷淡,緩緩站起身來,走道書案旁開口喝道:“林覺,你可知罪麽?”
林覺身子一怔,心往下沉。原來皇上召見果然不是什麽好事,一開口便問罪于自己,卻不知是不是毆打上官的事情鬧到皇上這裏了。那樣的話,自己可麻煩了。
“皇上,臣……不知何罪之有。”林覺決定抗一抗,抗不過去再說。
“何罪之有?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朕問你,你因何被方敦孺逐出師門,并革了條例司的職務啊?”郭沖冷聲問道。
林覺心中一寬,原來并非是毆打上官那件事,而是條例司的事情。那件事自己已經受了懲罰,應該沒什麽大礙。
“啓奏聖上,臣……慚愧。臣惹了先生不喜,被先生逐出師門,贻笑大方。臣羞愧不已。”林覺輕聲道。
郭沖點頭道:“你還知道羞愧,那說明你還有救。我大周以忠孝仁義治國,大周上下尊禮重道。這師道也是我大周上下極爲重視的一項。師如父母,不尊師,等同于不孝。不尊師,也是不義。這不孝不義的罪過,你能擔當麽?”
林覺忙道:“臣不敢擔當。臣絕非不孝不義之人,臣不是背叛師門,而是被先生逐出師門,臣不敢認這不孝不義之罪。”
郭沖冷哼一聲道:“你卻是伶牙俐齒。不過,你說的也有些道理,你沒有背叛師門,倒也不能強行說你不孝不義。但你終歸是被方敦孺逐出了師門,若非品行不端,方敦孺豈會這麽做?”
林覺沉聲道:“臣更不敢當這品行不端之罪,臣自問品行無有虧欠,還請聖上明察。”
郭沖皺眉道:“你倒是一推幹淨了,這麽說,倒是方敦孺對不住你了?無緣無故的将你逐出師門了?”
林覺輕輕道:“那也不是。先生逐我出師門,必是我哪裏做錯了,所以才導緻這樣的後果。必是我身爲學生,有讓先生不能原諒的過錯。”
郭沖緩緩點頭道:“看來你心裏是明白你爲何被逐出師門的原因的,可否說給朕聽聽。”
林覺沉吟片刻,輕聲道:“臣是因爲新法之事被先生逐出師門的,在新法條款上,臣和方先生意見相左,難以調和。先生應該是對臣失望了,故而将臣逐出師門的。”
“哦?意見相左?你們師徒同爲新法推動而努力,你是檢校文字官,新法條例的制定你是參與其中的,怎麽會有意見相左這回事?是關于《常平新法》還是關于《募役法》的條款?你和方敦孺的意見何處不同?說給朕聽聽。”郭沖皺眉問道。
林覺于是将自己對于新法條款内容的不認同之處說了一遍,并略略的闡述了自己的理由。郭沖仔細的聽着,眉頭略略皺起。
待林覺說完,郭沖沉聲道:“照你這麽說,倒是方敦孺心胸狹隘,聽不得你的意見?”
林覺忙道:“臣絕非此意,臣因爲這些條款的見解不同而和老師發生了不少争執。臣是下官,不該如此。所以是臣錯在先,不怪方先生。”
郭沖想了想道:“既然你知道自己錯了,爲何還要這麽做?他是你老師,你該對他言聽計從才是。”
林覺沉聲道:“臣不這麽認爲,臣是履行分内職責。臣既是條例司官員,便要爲新法制定盡心盡力。國事爲先,師徒在後。臣自然先要履行自己身爲檢校文字官的職責。臣覺得條例不當,自然是要據理力争的。”
郭沖緩緩點頭,沉聲再問道:“朕聽你之言,似乎你對此事至今并無悔意?”
林覺躬身道:“臣不諱言,臣确實沒什麽可後悔的。臣做了臣分内的事情,先生覺得臣行爲不當,臣也沒話可說。臣隻求無愧于心也就是了。”
郭沖皺眉看着林覺道:“你是真這麽想的?即便丢了條例司的官職,被逐出師門,落得被人诟病的地步,你也不後悔?”
林覺躬身道:“臣不後悔。臣認爲自己做的沒錯,臣沒什麽好後悔的。”
郭沖蹙眉道:“你憑什麽認爲你的想法就是正确的?關于新法條例,嚴正肅和方敦孺難道沒有你見識高?你的那些想法便是一定正确的?”
林覺沉聲道:“臣不敢說比嚴方兩位大人見識高。但這新法的條例之急功近利是顯而易見的。臣知道我大周現在急需有快速改觀,但是臣不贊成這種重症下猛藥的後果。這麽做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能快速治好病,另一種可能是猛藥會害的病人送命。而我大周的江山基業是不容有失的,所以隻能有一種選擇,便是讓我大周變得更好,而決不能有任何閃失。所以,臣覺得,當一步一個腳印,用更爲穩健的策略讓我大周慢慢的調整過來,而非是冒險。大周江山容不得半點冒險。”
郭沖皺眉站在桌案旁,手指輕輕敲打着桌案,細細的思索林覺的話。
“朕明白你的想法,但有時候重症就得下猛藥,否則人便沒救了。有時候就要冒一點險,這世上沒有萬無一失之事。我大周必須要短時間内有所變化,朕等不得。所以,朕支持的嚴正肅和方敦孺的作法。而你也是出于對大周江山社稷的忠心,朕也沒法責怪你。站在方敦孺的立場上,他和嚴正肅主持變法事宜,此刻正是心無旁骛之時。你身爲他的弟子對他的想法不支持,他自然是不能容忍的。換做朕,或許也會将你踢出師門的。”
林覺點頭道:“臣明白,所以臣對先生沒有半點怨恨之心。是臣自作自受。”
郭沖呵呵笑了起來,歪着頭看着林覺道:“倘若朕給你當個中間人,替你跟方敦孺說合說合,讓方敦孺重新收你入門牆,你願不願意?”
林覺喜道:“臣自然一萬個願意,臣若能回恩師門下,自然我是臣夢寐以求之事。”
郭沖笑着點頭道:“那麽倘若條件是,你以後不能再跟他争執,而是全力的支持他的想法和作法呢?你願不願意?”
林覺皺眉沉吟半晌,搖頭道:“倘若附加如此條件,臣不願。”
“你不願?”郭沖驚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