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能查出來麽?容貴妃或許也隻是随口一問,未必便是什麽陸侍郎。而且……我有些害怕,不知道爲什麽,我忽然不太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現在很好,倘若查出什麽不好的事情來,我不知怎麽面對。”
綠舞的話讓林覺感到很奇怪。不過他想了想,便理解了綠舞此刻的心境。畢竟一個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的人,倘若找到了真相,會給人一種莫名的恐懼和抗拒,生恐會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打破此刻的平靜。特别是綠舞這種柔弱膽小的人,更是不敢勇于面對。
“寶貝兒,你聽我說。”林覺摟了綠舞坐在腿上,貼着她的臉低聲道:“你不用怕,一切有我。無論查不查出來你的身世,你都是我林家的人,這一點不會改變,我也會待你如初。我知道你心中擔憂,這也是人之常情。但你想想,倘若你家人俱在,或者就在京城某處的宅子裏等着和你團聚,咱們豈能放過眼前這個線索。那是你的親人呢,我知道你也一定很想跟她們團聚的,勇敢些,不要怕。”
綠舞聞言心中大動。果真如公子所言,自己的母親和弟妹回到了京城,正在某處宅中住着。這咫尺之間竟然不能和至親團聚,或将遺終身之恨。自己其實内心裏是極其向往着能和家人團聚的,怎麽能因爲情怯便不去抓住這個機會。
“一切……但憑公子做主便是。”綠舞給出了答複。
……
大年初二,林覺去給方敦孺夫婦拜年,因爲是新年時節,方敦孺倒也和氣,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團圓飯。方敦孺和林覺談了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對于公務上的事情,兩人都刻意避諱不談,似乎是刻意的避免産生尴尬。
雖然這麽做會讓氣氛在表面上保持融洽,但彼此之間的隔閡卻是顯而易見的。一旦談話的内容隻是涉及生活方面,而不談男人之間關心的時局和公務之事,那便是對對方懷有戒心,或者是不願意深談了。
不過,方師母很是熱情,燒了一大桌好菜招待林覺。方浣秋更是開心的很,歡喜之情溢于言表。母女兩人的熱情多少沖淡了些林覺心中的不适,這頓飯吃的也算是熱熱鬧鬧。飯後方敦孺出門會客,方師母也借故外出,留下林覺和方浣秋兩人在家中單獨相處,耳鬓厮磨一番,很是解了一番相思之渴。
但離開方家之後,林覺的心情還是沉郁難解的。先生對自己已經再不如以前那般推心置腹,這是讓林覺最爲難受的地方,
初三,林覺去舊王府給大舅哥郭昆拜年,初四林覺邀了袁斌和沈昙相聚。上次和袁斌結拜之後,沈昙也成了結拜的兄弟之一,三個義兄義弟這是第一次相聚。在林家花廳之中觥籌交錯,喝了痛快。席間林覺将綠舞家人的信息告知了袁斌,請他幫忙查一查。但對于在宮中發生容貴妃對綠舞的那段事情,林覺卻并沒有告訴他們。
不是林覺對袁斌他們不信任,而是林覺覺得這當中似乎有些敏感的事情不同尋常。特别是涉及宮中的事情,林覺并不想大加宣揚。所以隻請袁斌去查一查十年前京城中有沒有哪位侍郎官員家中生出變故。并且查一查,京城何處街道有牌坊石馬并可聽到晨鍾暮鼓的喧嚣。如果人和地方都能吻合,綠舞的出身便也就呼之欲出了。
初六日傍晚時分,宮中來了一輛馬車,運來了甚多禮物。随車的内侍告知林家人,說這馬車上的物事都是容貴妃賞賜給綠舞的。那馬車上除了一大堆的衣服用具之外,容貴妃還單獨賞賜了一對名貴的玉镯給綠舞。這一切都讓林覺更加的疑惑。
容貴妃對綠舞爲何會如此喜歡,這才見了一次面,而且綠舞冒犯了她的情形之下,她非但沒有責罰,反而給了這麽多的賞賜。再聯想到容貴妃對綠舞所做的一系列言行,讓林覺疑惑之餘,更是感覺其中大有文章。
正月初七,各大衙門的年假到此結束。一個惬意的新年之後,官員們帶着渾身的酒肉過度的倦怠之氣回到各自的衙門之中。雖然已經結束了朝廷規定的休假,但是其實做事的效率也極低。新年的懶散會延續下來,這段時間也是官員同僚們之間相互宴飲拜谒,聯絡感情的時候。除了極其緊急的公務,真正開始正式辦公必是在上元之後。
然而,有一個衙門卻是例外,那便是林覺所在的條例司衙門。初六日傍晚,衙門下達了緊急公文傳達下來。但凡條例司所屬官員和雜役一律不準有缺席,不得以任何理由延長假期,初七日必須全員到達衙門中。林覺接到這樣的通知後,心中微微有些發緊,但願這隻是嚴正肅和方敦孺的工作作風而已,而不是有什麽緊急的事情要宣布。林覺不希望自己擔心的事情發生。
初七清晨,清冷的晨光之中,條例司上下近百名官員聚集在衙門的前院之中。天氣很冷,清早便起來趕到衙門中的官員們甚至沒有機會喝上一壺熱茶,他們縮着脖子站在冷風裏,跺着腳交頭接耳。
有的人輕聲的抱怨着,打着大大的張口。有的人相互探問着,今天兩位大人要衆人聚集于此有着什麽樣的事情吩咐。有的則靜靜的矗立在那裏,一言不發。在過去的幾個月裏,條例司之中已經産生了一批實幹家,他們從不多言,隻在兩位大人的指揮下爲新法之事操勞。他們不問新法的内容和對錯,隻一門心思的去執行下去,是條例司培養出的第一批新法的忠實推動者。
林覺和幾名檢校文字官員以及十幾名相度利害官員站在隊伍的前列。林覺左右兩側便是劉西丁和杜微漸。杜微漸一如既往的清冷,和林覺見面時也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算作打了照顧,并無太多言語。劉西丁卻很熱情,一直在林覺耳邊嘀嘀咕咕的說話。
“林大人,我大年初一命人送去的拜帖你見到了麽?我大年初二去你府上拜訪了,可是你去方中丞家去了,沒見着。這事兒怪我,大年初二,林大人必是要出門的,我那時候去見林大人,确實是不合适。林大人,改日有暇,我們小聚一番如何?月半之外也是可以的,咱們聚一聚,喝喝酒,聯絡聯絡朋友之間的情誼如何?”
林覺笑而不語,不置可否。内心裏,林覺對劉西丁早已生出戒備之心。上次在東二廂大劇院分号開張之際跟淮王一番談話之中,林覺覺察出條例司中或有内鬼,這之後便很是留意了條例司核心的幾人。看來看去,這劉西丁的舉止行爲甚是可疑,但林覺也沒有什麽證據,也不敢确定。所以,林覺對劉西丁的策略便是表面如故,但敬而遠之。絕對不跟他談論什麽内心之言,也絕對不會被他的話所迷惑。從劉西丁口中說出的話,必須要打個大大的折扣,或者是核實之後方可信任。
不過,林覺也沒打算去得罪他。有時候得罪小人是不明智的舉動。小人難養,近之不遜遠之則怨,所以保持一種若即若離不遠不近的關系最好。同時還可以暗中的細察劉西丁到底是不是内鬼,将條例司中的消息往外透露。倘若抓到了真憑實據,自己也可爲兩位大人除掉一個不安定的因素。
“劉兄可知道今日要宣布何事?兩位大人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呢。”林覺笑着問劉西丁道。
劉西丁搖頭笑道:“我可不知道,你林大人都不知道,我便更不知道了。”
林覺呵呵笑道:“那可未必。劉大人神通廣大,比我們這些人要活絡的多。我原以爲以劉兄的本事,必是提前得知的。看來是我想多了。”
劉西丁嘿嘿笑道:“林大人這是諷刺我了,我哪裏什麽神通廣大?不過是各衙門中認識的人多,也多聽到些風聲罷了。今日此事……我卻沒聽到什麽風聲,不知兩位大人要做什麽。不過……我估摸着……應該跟第二部新法有關吧。也許是,也許不是,我可不敢亂說。一會兒便知。”
林覺心中一凜,劉西丁的話話裏有話,難道說果真是自己擔心的事情要發生了麽?這幾個月來的平靜日子難道當真要到頭了不成?
“嚴大人,方大人到!”大院門口,一名小吏高聲呼喊。大院中衆人立刻肅然而立,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門口照壁處。
腳步聲雜沓而響。十幾名護衛簇擁着身披黑色裘氅的嚴正肅和方敦孺在照壁之側現身。兩位大人面色嚴肅,眼神堅毅而冷漠,從人群中間的通道走過時,帶起一陣冰冷鋒利的風,不少官員下意識的縮起了脖子。
片刻後,嚴正肅和方敦孺已經來到前方台階之上轉身站定,兩人面容嚴肅的掃視着眼前黑壓壓的衆人,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點了點頭。
嚴正肅上前兩步,走到台階口,拱手沉聲道:“諸位同僚,年假方休,新年已過。嚴某和方中丞在此給諸位緻以遲到的新年祝賀。”
嚴正肅和方敦孺面無表情的對着衆人拱手行禮,說是道賀新年,卻殊無喜慶之意。階下衆人也紛紛拱手行禮,口中說着些客氣話兒。
“新年已經過去了,隆冬将逝,春日将至。正所謂一年好景在春光,當春之時,正是萬物勃發之時,人在新春之時也該努力奮發,做出一番事情來。這才是春天該做的事情。我知道,很多衙門不到上元之後,甚或是正月終了,都不肯将心思用在做事上。但他們是他們,他們可以消磨時光,慵懶度日,我們條例司不成。我們肩負着一樁聖上寄予厚望,幹系朝廷社稷安危的大事。變法之事不容有半點耽擱和松懈。故而今日,我和方大人讓諸位早早的聚集在這裏,便是想要你們明白,該做我們要做的事情了。要緊張起來,忙碌起來,行動起來,不負這春之将至的時光。”
院子裏衆人也都嚴肅起來,聽這話茬,似乎有大事要宣布了。條例司過去的兩個月不算忙碌,甚至部分公房中可以用無所事事來形容。原因便是第二部新法的制定不斷的推遲。現在既然嚴大人說要忙碌起來,那意思便可能是第二部新法要正是開始制定了。惟其如此,衙門上下才會進入緊張忙碌的狀态之中。很多人開始摩拳擦掌起來。
林覺緊皺着眉頭,心中頗有些憂心忡忡。在之前和梁王郭冰的那次談話中,林覺已經得知了第二部《雇役法》的部分内容,那絕對是對既得利益者,兼并田畝者的一記重拳。用郭冰的話來說,那是殺富仇富,盤剝萬民的舉動。真要是這麽幹的話,怕是會引起巨大的反彈,引發豪門大戶的不滿。不知道經過了這兩三個月的平靜,兩位大人是否将這原有的想法變得舒緩了些。林覺希望如此,否則這之後必是一場大風波。
“……最近一段時間,相信你們也都聽到了些風聲。《常平新法》推出之後,很有些人在背地裏議論紛紛指指點點,說些什麽風涼話。可笑的是,連去年的那場大旱也都算在我們變法的頭上。我知道。新法引起很多人的不滿,新法也确實有一些弊端。年前我和方大人下去走了走,确實也發現許多沒有想到的問題。然而,弊端有,好處卻也更大。”
“各地常平倉已經初步重建起來,對于赈濟百姓起了極大的作用。今冬京畿河北一帶大雪雪災,常平倉及時赈濟,有效的保證了百姓的安穩。東南各路,發放借貸銀五百八十萬兩。年底收回,連本息八百萬兩。既讓百姓渡過了難關,朝廷也增加了一百二十多萬兩的收入。不久後北方各路的收繳借貸銀的事務即将展開,綜合算下來,應該有兩百多萬兩銀子的利息收入。大大的緩解了朝廷今冬财政的緊缺。”
“除此之外,因爲有了朝廷借出的借貸銀兩,不少農戶有了耕作的資本,今冬土地變賣的大大減少。這便意味着,明年耕種的農戶數量不會減少,也許還會增加。這也意味着,年年減少的朝廷财稅的趨勢得到有效的扼制。至此,可以初步斷定,常平新法是成功的。而這一點也得到了皇上的肯定。”
“……我知道,有很多人老是喜歡抓着咱們新法的弊端來做文章,誇大一些事情,造成一些輿論,借以攻擊我們的變法大事。我也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心中也有些動搖,甚至懷疑我們的變法大事。這裏,本官送一首詩給你們。魏晉時劉桢有一首寫給他堂弟的詩,詩曰: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風。風聲一何盛,松枝一何勁!冰霜正慘凄,終歲常端正。豈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我希望你們能如此詩中所言的松柏一般,無論外邊有什麽樣的風雨之聲,都不能動搖你們的心志,不能動搖你們的信念。你們要記住你們來到條例司的初衷是什麽?這變法之事的目的是什麽?便是要讓我大周改變目前的窘迫境地,變得更爲的強大。否則,我大周便要招緻虎狼的觊觎,或從内部朽壞,分崩離析。我們做的是挽救大周的社稷江山,是大功勞之事,是青史垂名,萬世頌揚之事,怎可爲人言所畏,爲别有用心之人的言語所動搖。”
嚴正肅的一席話讓院中衆人血行加快,呼吸急促起來。誠然,條例司中有不少人是混進來出風頭搞投機的,但大部分進來的時候是抱着一腔熱血,要爲朝廷變革弊端出一份力的,是懷有報國理想的。确實在之前的一段時間,朝廷中風聲甚嚣,新法傳來不少負面的消息,導緻了他們心氣有所衰落。但嚴正肅的話很好的提醒了他們不要忘記自己的初心,不要玻璃心,不要被外界的一些不好的風言所左右。這些話讓有些迷茫松懈的他們振奮起了精神。
“……當然,我們也不能完全的不管那些負面之事,确實,新法推行中會有些偏差,也産生了些負面的事情。但我曾經跟衙門裏的某位同僚打過比方。譬如一個人要死了,喝下一碗猛藥便會活命,但這猛藥或許會有些毒性,會讓人身體不适,或者是痛苦難受一段時間,甚至是眼瞎耳聾了。當此情形下,你喝是不喝?不喝連命都沒了,況論其他?那些诋毀我們的人便是拿這些小弊端來對我們說三道四,他們隻爲了自己,而不去想社稷之危。動了他們的利益便吵吵嚷嚷,殊不知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一時的安逸,換來的是永遠的痛苦,孰輕孰重?我們是爲江山社稷永固而做事,卻不是爲了某些人的蠅頭小利。所以,我們才能得到皇上和朝中很多人的支持。我們要做的不是停止變法,而是不斷的完善和改進。如果惹了某些人,讓他們遭到了損失,那也無可奈何。我們爲了絕大多數人,爲了朝廷江山社稷,也無法顧及每一個人……”
“……過去的幾個月,第二部新法《雇役法》本應該在年前制定頒布。但卻因故耽擱了。你們心裏也定是有些疑惑,也聽到了些風聲。是的,也不瞞着你們,第二部新法的内容确實引起了很大的争論。朝中有些重臣,有些王公貴族在皇上面前說了很多話,竭力阻止《雇役法》的制定和頒布。這幾個月時間,除了下去巡察《常平新法》的運作情形之外,我和方中丞剩下所有的時間便是據理力争,說服聖上。幸而,聖上是英明的,兩日前,聖上下定了決心,不理會那些人的言語,授命我們即刻制定《雇役法》條例,二月初即行頒布。所以,本人才告訴你們,你們要忙碌起來了。甚至有可能要連軸轉,忙的沒法回家睡覺。但《雇役法》是比常平新法還要重要的第二部新法,此部新法成功,将會和常平新法一道,更深一步的推動變革。我能告訴諸位的是,你們必須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如對待。《雇役法》必須要成功,外界的壓力也一定會之前更大。如果你們覺得頂不住了,便想想我今日所言,想想本官送你們的那首詩。咬緊牙關,必須挺過去,這便是今日我想對你們說的話。諸位都是有志之士,都是懷有遠大理想,想讓我大周成爲輝煌盛世,想爲國爲民做事的人。眼下便是諸位的機會,我嚴正肅和方中丞跟你們站在一處,共迎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