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着那老翁的指點,衆人從小路插入,道路雖然狹窄,但确實還是可行的。荒草小路即便覆蓋了積雪也還是能防滑的,比之官道的泥濘反而好了許多。半個時辰後,衆人重新歸于官道之上,前方幾道村落,官道穿越一條河流而過,橋頭石碑上寫着二十裏橋字樣。想必,這裏便是那老翁遇到白冰師徒的地方了。
但時間過去了這麽久,白冰師徒也許已經在十裏之外,還是不能停歇,抓緊追趕。不過問題是,天色已經逐漸的黯淡了下來。大雪之後天色陰沉,又是寒冬時節,天光甚短,眼看便要天黑了。
衆人都覺得天黑前可能追不上兩人了,但林覺告訴他們,天黑正是追趕的好時候。因爲天一黑,那一對師徒也無法趕路,她們必是要歇腳的。這正是追趕的好機會。
衆人覺得有理,于是咬牙打馬前行。不久後,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倘若不是大雪之後,地面的雪光可映襯反射光線之故,根本就無法看清道路。饒是如此,行進途中,兩名衛士的馬匹滑入路旁的土埂之下,一名衛士摔傷了胳膊,另一名衛士的馬兒陷在雪窩裏根本爬不起身來。
衆人合力将衛士和馬匹弄了上來,林覺也意識到确實沒法再趕路了,這樣趕路确實挺危險的。微弱的光線下,到處都是一樣的地方,分不清官道的走向,這樣會造成無謂的傷亡。于是乎幾人商議,尋覓地方歇息過夜,明日天色微明便起身趕路也不遲。
可惜的是,早已過了而二十裏橋的那幾處村落,前後左右都是荒野雪原,似乎沒有落腳過夜之處。往前折騰了一裏多路,忽然間前方的道路一側的高地上,幽暗的天光映襯下,一座塔型的建築矗立在黑暗之中。下方黑乎乎的似乎是一座房舍。
衆人大喜過望,忙朝那高處跋涉而去,近了才看清楚,那是一處廟宇。大周山野之地這類廟宇随處可見,荒廢的也自不少,這一座看上去破破爛爛的,應該是一座破廟。
這種時候,就算是一座破廟,那也比華宇高屋還讓人高興。衆人來到寺廟的院子門前,院門已經破爛,歪斜在兩側的雪地裏。衆人也不管這些,梁七擡腳便往裏走,突然間林覺一把拉住了他。
“且慢。”林覺低聲道。
“怎麽了?”梁七問道。
“噤聲。”林覺聲如蚊呐,伸手往前方一指:“有人在裏邊。”
衆人驚愕的看去,果然,在廟門下方的狗洞裏,似乎有紅色的微光在跳躍,廟裏邊好像有篝火在燃燒。這個距離,洞口又小,倘若不仔細看,根本就注意不到。但林覺指出之後,這洞口的微光立刻變得醒目之極。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有人夜宿于破廟之中,林覺自然而然會聯想到這便是白冰師徒在此落腳。當下林覺打着手勢命其他人拉着馬匹悄悄遠離退後。自己則和梁七一起蹑手蹑腳的進了院子,慢慢的靠近破廟的山門。
廟門虛掩着,從歪斜的角度來看,明顯是挂着草簾子遮蔽光線和外邊的冷風。從外邊看不到裏邊的任何情形。林覺也不可能趴在雪地裏從狗洞裏往裏瞧。正躊躇時,梁七指了指側首方向。林覺會意。兩人沿着破廟牆壁往東側方向繞了個圈,來到了破廟後方佛塔之下。這個方向,破廟後牆倒塌了半面,用樹枝雜草堵住了,兩人輕輕移走數根樹枝,從破洞裏看到了裏邊佛像的後背。有了這佛像的遮擋,兩人大着膽子輕輕的爬了進去。
待兩人從破損的佛像的身體的小孔裏往外看時,小廟中的情形淨收眼底。
廟宇中廊柱倒塌,亂七八糟。側首的角落裏,燃着一堆篝火。一名白衣女子正蜷縮着靠着牆壁坐着,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另一側,一名白發婦人正皺着眉頭盯着那白衣女子,神情甚是氣惱的很。林覺雖沒看到白衣女子的樣貌,但看身形,必是白冰無疑。看着白冰抱着臂膀可憐巴巴的樣子,林覺心中一陣憐惜。
“哼!你還在想着那個男人麽?這一路你哭喪着臉作甚?将來回了漠北,你打算一輩子都這麽哭喪着臉麽?”老婦忽然出聲呵斥道。
“師傅,我沒有哭喪着臉,我已經答應師傅跟你回漠北了,師傅何必還要說這樣的話。”白冰擡頭叫道。
“哼!你人跟我走了,心不跟我走,有什麽用?一有機會,你必是還要偷偷跑回來的是麽?男人有什麽好?嗯?師傅的遭遇你難道不知道?天下男人都是負心薄幸之輩,都是想占了你便宜,需要他擔當時他卻反而害你,你爲何不聽我的話?那是師傅的切骨之痛,我魔音門便是毀在了一個臭男人的手裏,你難道不知道?”白玉霜怒斥道。
“師傅,當年的事情确實是你遇人不淑,可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天下還是有……有好男人的。師傅你……”
“住口!我算是明白了,你是走火入魔了。中了那姓林的男人的毒了。看來,我不能就這麽離開京城,我需要做些事情一了百了才成。”白玉霜咬牙冷聲道。
白冰身子一顫,忙叫道:“師傅,您要做什麽?你答應了冰兒隻要我跟你回漠北,你便不會去傷害别人的,您不能言而無信啊。”
“哼!我是答應了你,但你對那姓林的念念不忘,将來你必是還要牽挂着他。既然如此,我豈能不管。我要你繼承魔音門的武功和衣缽,将來還要繼續爲我魔音門報仇雪恨。倘若你天天想着男人,還怎麽能做這些事情?我要去殺了那姓林的,你看到他的腦袋之後,便會死了這條心了。”白玉霜冷聲說道。
佛像後方的林覺下意識的摸了摸脖子,驚出一身冷汗。
“師傅,萬萬不可啊,您不能那麽做。林公子他是無辜的,他也不知道我喜歡他。求師傅開恩,不要這麽做。”白冰驚吓的輕呼道。
“冰兒,你聽着,誰也不能阻擋我,包括你。我答應了我的師傅,繼承魔音門的衣缽,爲死難的同門報仇。四十年來,我堅守諾言,一刻也未違背。可是你,卻欺騙我,背棄我,我必須要逼得你回到正途上。你不要怪我,我是爲你好,也是爲了複仇大計。那個姓林的必須死。”白玉霜冷聲道。
“師傅,當年滅我魔音門的仇家您也殺了上百了,您也該收手了。冤冤相報何時了,四十年了,你生活在仇恨之中,難道非要将所有人殺光斬絕才安心麽?”
“住口!當日圍剿我門派的賊子三百多人,這才殺了一百多人,剩下的都得死。很多賊子老死了,倒教他們落得個善終。不過他們老死了,他們的兒女子孫都得頂罪。父債子還,天經地義。這些門派的賊子和他們的家人都得死。我要殺光他們每一個人。我倘若來不及,便着落在你身上,你倒說出這樣的話來了。你莫忘了你的誓言。”
“師傅……您何必如此偏激?這又是何苦?這麽多年來,你生活在痛苦和仇恨之中,你得到了什麽?您該抛棄仇恨,好好的安享晚年才是。冰兒是您養大的,絕對不會對您不孝的,一定會好好的侍奉您。師傅,你可以搬來京城住,每日裏看看戲,賞賞景,遊山玩水,安度晚年。你我師傅共享天倫安樂,這該有多好?”
白玉霜冷笑不已,長歎道:“冰兒,這才半年時間不到,你已經迷失在這花花世界之中了。你被人洗了腦子了。你還喜歡了男人。師傅之前的十幾年的教導,竟然不及這短短幾個月的侵襲。我知道了,定是那個姓林的迷惑了你的腦子,讓你已經變得連師傅都認不出了。我得殺了他,我必須得殺了他。否則你不得清醒。”
躲在佛像後方的林覺再一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道:這瘋婆子将什麽帳都算到我頭上來了。什麽都怪我,反正殺了我便一了百了了。
白冰哀求叫道:“師傅,我沒有迷糊,我正是因爲看清楚了這些,才勸您回頭的。”
白玉霜不答,隻輕輕的向白冰招手,柔聲道:“冰兒,你過來,到師傅身邊來。師傅不怪你,是别人教你壞,你過來。”
白冰似乎很害怕的樣子,縮着身子叫道:“不不不,師傅你想要制住我,然後好脫身去殺林公子麽?師傅,求您了,我是不會過去的。師傅,你倘若要去殺林公子,我便逃走,逃得遠遠的,教你一輩子也找不到我。”
“哼,天下之大,你能逃到那裏去?我想找你還不是容易的緊?就像這一次,你不見了,我便猜到你去揚州找你姐姐了。我去了揚州,殺了幾個人,便得知你姐姐來京城了。我來到京城,随便一打聽,便知道了你姐姐的下落,然後順藤摸瓜便找到了你。雖然花了我兩個月的時間找你,但也并不難。我的那些仇家,一個個跟老鼠似的,有的躲到深山老林裏,有的改名換姓隐居起來,那又怎樣,我還不是一個個的将他們揪出來?将他們全家殺的幹幹淨淨?你比他們還會躲嗎?”白玉霜冷笑道。
白冰絕望叫道:“那您殺了我吧,殺林公子之前,請你殺了我。否則,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去殺林公子的。”
“孽障,你還能管的着我麽?你過來不過來?你不過來,我便過去。”白玉霜怒斥道。
白冰從懷中抽出青笛來,顫聲叫道:“你不要過來,師傅,求您了。開開恩吧。”
“孽障,你還要跟爲師動手不成?”白玉霜停步怒目而斥。
“冰兒,冰兒不敢。冰兒不敢跟師傅動手。冰兒豈敢冒犯師傅。”白冰顫抖着叫道。
“諒你也不敢。你的那點功夫,全是我教的,你跟我動手,那不是找死麽?冰兒,爲師教你一首曲子,也是我魔音門的一套武功,你聽好了。”白玉霜道。
白冰愣愣的看着白玉霜,不知道師傅爲何突然要教自己武功作甚?這跳躍的有些讓人難以理解。
但見白玉霜緩緩的從背上解下布包來,珍而重之的取出包裹在裏邊的一柄琵琶。那琵琶色成绛紅,古色古香,看上去已經用了很久了。
林覺和梁七目睹這一切覺得也很納悶,這瘋婆子怎麽忽然要彈奏琵琶了?林覺皺着眉頭,覺得這當中必有蹊跷。
再看白玉霜,将琵琶懷抱在胸前,慢斯條理的調理了一番,沉聲道:“冰兒,你聽好了,這首曲子,你小時候我經常彈給你聽,你一定聽過。仔細聽,看你還記不記得?”
白冰攥着青笛靠在牆上,面色驚駭不定。
白玉霜抱着琵琶半遮住臉頰,纖細如鶴爪的手指輕柔一撥,一聲輕柔之音頓時充斥了破敗的廟宇之中。下一刻,曲聲頓起,緩緩流淌出來。琵琶樂曲清正舒緩,聞之令人愉悅。聽在耳朵裏,就像是晚霞之下,倦鳥歸巢,暮色四合,花黯水遲。漸而夜深人靜,月上柳梢,鳥兒呢喃,萬物沉睡,天地如夢。
站在林覺身旁的梁七其實不懂音律,但不知爲何,他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身子暖洋洋的,幾乎要睡了過去一般。忽然間,耳畔樂音消失,梁七一驚之下驚醒過來,發現林覺正收回手去,自己的兩隻耳朵裏已經被塞上了兩隻布團。
林覺打着手勢告訴梁七,那琵琶樂曲之聲是催人入眠,迷惑人魂魄的罪魁禍首。适才梁七便是着了道兒。梁七羞愧不已,看到林覺耳朵裏塞着布條,才知道林覺早有防備,不禁心中佩服之至。
林覺其實也是突然明白了過來,魔音門以樂爲武功,自然是花樣百出。那白玉霜本來正要制住白冰,好動身回京城殺了自己,突然間又要教她武功,這明顯有問題。當白玉霜取下琵琶彈奏時林覺已經扯了布條塞入耳中防備了。當看到梁七那副昏沉欲睡的樣子,林覺及時的解救了他。
林覺和梁七雖沒着了道兒,廟内的白冰的情形卻大爲不同。在琵琶曲音的撫慰之下,本就心力憔悴的白冰身子松弛了下來,坐在牆根下的篝火旁已經昏昏欲睡。
這首曲子,其實她很熟悉。很小的時候,記憶中便有這首琵琶曲。當時自己被師傅帶到漠北,居住在荒野山谷之中。每逢哭鬧想家的時候,師傅都會彈起這首曲子。而白冰都會很快的安靜下來,沉沉睡去。白玉霜沒真正當過母親,自然也缺乏撫育幼兒的經驗,所以白冰哭鬧的時候,她便以此曲讓白冰睡過去。這首琵琶曲原是魔音門中的《清心咒》,是一種輔助練功的功法,其功效在于舒緩筋骨和精神,讓人不生雜念,平抑心火。在白玉霜手中,卻成了一種催眠的手段了。
當白玉霜發現此曲的催眠功效之後,便潛心加以鑽研修正,十幾年來,此曲已經成了一種進攻的手段。可在敵不知不覺之中。惑其心志,催其入眠,任人宰割。确切的說,此曲不應再叫《清心咒》,而應該叫《奪魂曲》了。
見白冰昏沉頹廢卧倒在地的樣子,梁七向林覺打着手勢,詢問是否要現身相救。林覺卻輕輕擺手。林覺看出來了,白玉霜是要将白冰制住,好抽身回京城殺了自己。她的目的并非要殺了白冰,她若殺白冰,會有百種手段。白冰絕對不是她的對手。倘若不制住白冰,白冰必會以命相脅,壞她的計劃。以曲音制住白冰而不傷害她,這才是她的目的。等白冰一覺醒來,自己已死,木已成舟,她就算再鬧,也隻能接受這個現實了。
一曲琵琶終了,白玉霜緩緩的将琵琶放下,緩步走到白冰身旁蹲下身子。林覺和梁七忙将耳中布條取下,伸着脖子仔細傾聽。
“哎,冰兒啊,你這是何苦呢?你偏要惹得爲師不開心,這是爲什麽?你難道不知道,這世上隻有我對你才是真心的好麽?這世上壞人太多了,我不能讓你被他們傷害。你在我身邊,師傅會好好的保護你,保護你一輩子。師傅其實也并沒有要逼着你爲我魔音門報仇。你打小便心地善良。你養小松鼠,喂松子給它們吃,可它們都是食物啊。我們住在漠北,松鼠是最好的肉食了。你吃到的那些肉食中,很多都是你喜歡的小松鼠,隻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那是爲師在山野裏捉到的。你問是什麽肉,我不忍心讓你知道真相,我都說那是山豬肉,野狼肉。你吃的津津有味的,還說很好吃……哎!倘若你知道真相,你還能吃的下去麽?”
白玉霜伸手輕撫白冰的秀發,輕聲絮語道。
林覺嗔目無言,心中不知何種滋味。倘若白冰知道她最喜歡的小松鼠是她每日食用的肉食來源,怕是要瘋了。
“……你小時候很聽話的,師傅說什麽你便聽什麽,叫你怎麽做,你便怎麽做。可是,你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了?這世界這麽亂,壞人這麽多,師傅怎麽能放心讓你來到這個世間?你心底善良單純,最容被人騙的。你說的那個林公子,他已經有了妻妾,卻還來招惹你,便是不懷好意。所以他便必須死。你喜歡他,那是因爲你涉世未深,不知這世上人心的險惡。師傅不能讓你步我當年的後塵,不能讓你受盡心中折磨。師傅要一輩子保護着你,不讓你受人欺負。所以師傅必須帶你走。你乖乖的睡一會,一覺醒來,那姓林的便被我殺了,之後便了無牽挂了。我們師徒便回漠北,過以前的日子。對了,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大黃死了你不是很難過麽?我找到了一條跟大黃一模一樣的小狗,回去後有它陪着你,你一定會很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