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觀看首演的觀衆陸續的進場,劇院之中很快便滿滿登登。五十餘座包廂全部滿員,下方的一百多座位也全部滿員。衆人喝茶聊天,相識的相互打着照顧,倒也熱鬧的很。林覺穿梭于各包廂之中,跟衆人打招呼說話。最後,落座于郭旭的包廂之中。
林覺本是想陪着方師母她們看戲的,但現在郭旭來了,他不得不在包廂中相陪了。
舞台上響鑼三聲,良好的傳音系統将鑼聲傳到了劇院的每個角落。頓時,劇院之中的喧鬧聲立刻消失,全場安靜了下來。頂棚上繁星一般的燈光次第熄滅,劇院之中幽暗安靜。唯有舞台前方的燈光照在紅色的大幕之上。
絲竹聲起,大幕徐徐拉開。于此同時,江南大劇院展現了他們獨有的光影幻燈效果。舞台兩側,幻燈背景飒然而亮,圍繞劇院一周的牆壁上,紅花綠樹,車水馬龍,長河高船,飛檐高樓。一副長長的市井畫卷展現在觀衆眼中。那畫面居然是活動的,河水在流,船隻在緩緩的東,街上的人在走,并且隐隐約約還有人聲鼎沸的嘈雜聲。細心之人一下子便認出了這場面居然是汴河大街某處的景物,店鋪高樓碼頭都熟悉的很。
确實,這正是林覺的又一手段,請了十多名畫師模仿了清明上河圖的畫法和角度,從而畫出了長卷。再用幻燈動畫加以投影,造成整個圖畫都是活的,并且是寫實的風格。正是增加觀衆的代入感。
光是這一手,台下便掌聲如雷,贊聲四起了。
一号包廂内,郭旭點頭贊道:“早就聽人說,江南大劇院的背景燈光如夢如幻,以假亂真,奇妙之極。今日一見,當真是神乎其技。林覺,本王很是驚奇呢。”
林覺心裏也松了口氣。設想是一回事,彩排是一回事,而真正的演出是另一回事。每一次演出,無論之前做過多次的彩排,其實都是難以避免差錯的發生的。這一次大畫卷的人物和景物的動畫,考驗是空前的。此刻能夠達到效果,林覺自然是長松了一口氣。否則人物卡在畫面上,動也不能動,隻是個寫實的畫卷,那将是個失敗的場景,會大大的喪失對于環境的烘托和劇情的開展。
“其實也不難,殿下倘若想知道的話,我也可以告訴殿下。雖然……這是我大劇院的高度機密,從不爲外人道。”林覺道。
呂天賜道:“說來聽聽。”
郭旭一擺手道:“既是商業秘密,我看不必說了。林覺,不用說了,其實我隻是好奇而已,我能看到這樣的景象,已經很滿足了。未必需要知道。”
林覺心中暗贊,郭旭果然是聰明之極。自己遞了個話出來,他立刻便明白自己其實是不願說的。此人聰慧之處,由此可見一斑。
舞台上,劇情一幕幕的展開。在燈光幻燈布景音樂以及舞台變幻等各種手段的輔助之下,《紅塵記》本就跌宕起伏的劇情更是扣人心弦讓人沉溺其中。
兩名少女紅鸾和綠蕊被賣入青樓之中,從兩小無猜相依爲命,逐漸因爲名利所誘而反目。純真的感情經受不住名利的誘惑,形形色色的人物悉數登場,陰謀背叛詭計殘忍,夾雜着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星星之火的希望,美好愛情的萌芽。種種情感的糾葛讓人欲罷不能,歎息揪心。
當然,最後的結局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壞人遭受懲罰,各有報應。最後一幕,整個舞台成了兩個世界,左半邊是人聲鼎沸金玉滿堂的熱鬧的拜堂成親的場面,善良堅強的綠蕊終得李公子迎娶進門。右半邊則是月光下的破廟之中,背叛友情失去一切的紅鸾懸梁自盡。這強烈的視覺對比在同一座舞台上呈現,其沖擊力之強無與倫比。一邊新人入洞房,一邊是屍首在清光中微微搖晃,給人一種詭異難明的荒謬感。
一開始,觀衆們對于背叛友情的紅鸾是憤怒的,特别是她的不擇手段對綠蕊的迫害,勾結客人和媽媽設計綠蕊破壞她堅守的底線,各種無端的造謠和心機,對綠蕊造成巨大的傷害。還差一點用了掉包計将李公子騙到自己的床上。其所作所爲讓人唾棄憤怒,她隻要一上台,台下也一直有謾罵之聲響起。
然而,在劇目落幕的最後,人們的心情卻又變得複雜難言。
當綠蕊聞訊來到破廟之中爲紅鸾收屍,找到了紅鸾留給綠蕊的一封遺書。紅鸾拿起遺書展開時,淡藍色的紅鸾的影子浮現在光影之中。爲了表現這靈魂狀态的紅鸾,林覺是絞盡了腦汁。幻燈投影固然是行的,但那顯然是不夠寫實和震撼的。況且幻燈的動作無法表現出魂靈那種缥缈的動感,數次嘗試,林覺都不滿意。
最後,林覺找到了取代的辦法,以特制的顔料給道具服裝染色,在化妝上大做文章。在冷色光的照耀下,人物的造型會呈現出一種空靈的線條感。并且因爲是真人的表演,動作形态方面便也不成問題。至于如何能夠浮在空中,那更是不難的。威亞技術早已在江南大劇院成熟了。以千股蠶絲擰成的威亞繩索可在白色光線中消失,幾乎不留痕迹。
目睹這一幕的觀衆更是張口結舌,不知是真是假。眼睜睜看着床上紫藍色的人影坐起,然後飄在空中。倘若不是知道這是場戲,怕是當真以爲是鬼魂出現了。
“綠蕊妹妹,你此刻正和李公子洞房花燭,而我正走在黃泉路上。你赢了,我輸了,你終于脫離了苦海,而我将永陷于黑暗之中。我知道你回來給我收屍的,你是個善良的人,你一定會這麽做的,即便我曾經那麽樣的對待過你,但你是不會記恨我的。祝福你,綠蕊妹妹,希望你和李公子白頭偕老,兒女繞膝,這是我的真心話。”
“我知道,在你眼裏,我紅鸾是個忘恩負義背棄情義之人。你也曾問過我,難道名利争奪比我們姐妹之間的情義還要重要?我沒有回答你,但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其實這不是名利之争,這是生死之争。在我内心裏,你我姐妹之情一直都在,永遠都在。然而誰叫我們命苦,不能像世間那些貴胄小姐官家千金一般的逍遙而活,甚至不如普通的農家女子平淡一生。我們都是失去了自由的人,自打被賣進青樓之中,你我便注定要在這肮髒的泥污之中掙紮。你甘心麽?你當然不甘心,否則你也不會拼死不願接客,拼死保留處子之身。那是你爲了脫離這臭泥潭的一種手段而已,你得承認這一點……”
“……你我苦學技藝,當真是爲了要争奪青樓頭牌,争得揚名天下麽?當然不是。其實你我都明白,我們這麽做隻是要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個能更早脫離苦海的機會。所以,李公子會出現,便是慕名而來。否則,你以爲李公子會對端茶倒水的丫鬟生出好感麽?而你對李公子所做的一切,何嘗不和我一樣是一種故意的引誘。所以,你和我的目的一樣,隻是手段不同罷了。我承認,你的手段更高明,而我的手段沒你高明。我輸了,我也心服口服。”
“……時至今日,其實說什麽也都無用了。我說過,我輸了,我便去死,我做到了自己的承諾。倘若你問我後不後悔當初的決定,我隻能告訴你,我不會後悔。更不會認錯。我爲何要認錯?我錯了麽?我憑什麽認錯?我們六歲便進了這火坑,一輩子都注定死在這裏爛在這裏,我不甘心,我自然要往上爬,要脫離這火坑。看看那些官家小姐,豪門貴胄,憑什麽她們便可以一生逍遙,而我們便要在這火坑之中被人踐踏?在這污濁的泥潭之中,我要露出頭來喘一口,便必須要踩着你們的身子往上爬。我錯了麽?其他的那些人,她們甘願在這泥坑中爛掉臭掉,但是我不願意,我要爲了自己的命抗争,爲了自己能過上哪怕一天的幹淨的體面的日子而往上爬,爬到太陽底下,我有錯麽?或許我踩了别人的肩膀,可是我要活啊,我沒辦法啊。我隻能踩着他們的肩膀往上爬。可惜的是,爬到一半,我掉了下來。爬上去的是你而已。倘若我成功了,那麽此刻躺在這破廟中的便是你了。李公子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你抓住了,我便兩手空空了。 但是我是絕不會後悔認錯的,錯的不是我,我生下來便家境貧寒,然後被賣入青樓之中,這一切都不是我能控制的。要說認錯,老天該認錯,這世道該認錯,而不是我。我隻是個想過平常日子的女子罷了。”
這一封長信完全是那鬼魂形态的紅鸾親口叙述,情感表達之真摯激烈,更加具有感染力。鬼魂形态的紅鸾在空中指手畫腳的說話,而扮演綠蕊的謝莺莺自始至終隻捧着那封信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整個畫面一動一靜,給人一種陰陽相隔的隔閡感。似乎是綠蕊隻是在讀信,而面前的鬼魂的一舉一動她都看不見。而魂靈發出的聲音,卻又是信的内容。這種巧妙的結合讓這最後一幕變得更加的震撼人心。
當然,最讓人改變了之前對紅鸾觀感的還是這封信的内容。這段内心的獨白徹底的扭轉了觀衆對于紅鸾這個人物的偏見。他們忽然意識到,這個女子其實也是個可憐的受害者。她所做的一切的目的其實很簡單,隻是爲了能給自己一條生路,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正如她最後問的那樣,是她的錯,還是世道的錯?還是老天爺的不公?一個卑微的生命追求幸福的生活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麽?她又何錯之有。
舞台上,綠蕊動了起來,她朝着躺在木闆床上的紅鸾的屍身拜了三下,輕聲道:“紅鸾姐姐,你瞑目吧,你沒活過的好日子,妹妹替你活下去。來生,你我還做姐妹。”
三拜之後,紅鸾的尖聲大笑聲中,魂靈如煙散去,陽光灑下,光影背景變幻,花繁葉茂四季如春。場景的變幻之中,絲竹樂音起,大幕徐徐落下。
劇院中,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不久後,大幕重新開啓,全體演員上台鞠躬緻謝,觀衆席上更是喧嚷連天,掌聲如雷。不少包廂之中的客人都命人送上打賞的銀子,台下也有人将銀錠抛上台去。一時間得打賞無數。
一号包廂裏,林覺滿意的微笑着。首演的成功是必然的,讓林覺驚喜的是秦曉曉的表演才能充分發揮。她是個勤懇努力的女子,最爲出彩的紅鸾這個角色在她的演繹之下簡直活了過來。純情時自純情,狠辣時自狠辣,台下觀衆罵聲四起之時,林覺便知道這場首演中秦曉曉是成功了。江南大劇院又多了一個台柱子,這已經毋庸置疑了。
一直全神貫注觀看劇目的淮王郭旭輕輕的鼓着掌,點着頭道:“林覺,真是沒想到啊。本王以前對這種東西是很不屑的,總以爲歌舞詩文劇目什麽的都是毫無意義的玩意兒,隻會靡靡人心,讓人耽于享樂。但今日,我卻不得不承認,那是我想法偏頗了。難怪京城之中到處都在說你江南大劇院的劇目如何如何的好看,抛卻這話本的内容不談,光是這些手段和演戲的形式便讓人歎爲觀止了。真沒想到,你竟然還有這麽多的巧思。”
林覺呵呵笑道:“殿下謬贊,都是些奇.淫巧技之術,難登大雅之堂。在下也說白了,不過想博人眼球,賺些錢罷了。想要賺錢,自然是要動動腦子。當然了,能博得衆人一樂,得到身心的愉悅,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起碼比賭博逛窯子這些要好多了。”
郭旭哈哈笑道:“你倒也直接,賺錢挂在嘴邊上。不過倒也難怪,之前一場風波,據說你林家受了牽連,家産被罰個精光。聽說你當了林家家主,你林家上下幾百口人,幾百張嘴要喂飽,自然需要你這家主想辦法賺錢養活他們。這也在情理之中。”
林覺愣了愣,笑道:“多謝殿下理解。”
郭旭轉頭對着身後的一名衛士道:“去,打賞五百兩紋銀,表達心意。”
林覺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們這裏其實并不靠打賞,而隻是賣票罷了。”
郭旭笑道:“我那位二叔家的堂兄不是打賞了一千兩麽?我沒他有錢,五百兩還是拿得出的。他知道我在這裏,所以将我的軍呢,我不跟他比,但是也不能叫他說嘴。”
林覺隻得住嘴,扯到和小王爺郭昆的鬥氣上,林覺自然是不會多說一句的,免得自找麻煩。
一番鬧騰之後,演員退場,觀衆雖然意猶未盡,但也不得不一邊嗡嗡的熱烈議論着,一邊緩緩的退場離開。
林覺見郭旭并無離開的意思,不得不起身拱手道:“殿下請恕林覺失禮,林覺不得不離開片刻,賀客離開,林覺要去送一送。演出的演員和人員,也要去褒獎一番。”
郭旭坐着沒動,擺手笑道:“你去便是,我在這裏等你回來。你自忙你的便是。”
林覺試探問道:“殿下莫非有事吩咐?但說無妨。”
郭旭道:“也不是什麽急事,你安排好了再回來,咱們再細說便是。倘你覺得本王在這裏礙事,我去街對面的酒樓包個包間等你也自無妨。”
林覺忙擺手道:“不必不必,殿下暫且此處就坐,我命人添茶水點心來,待我打發了些事情,便立刻回轉。”
郭旭點頭擺手道:“去吧去吧,我等着便是。”
林覺躬身退出,心想:果然不隻是爲了道賀而來,自己和這位殿下的關系卻還沒到這種地步。但不知他到底是爲了什麽事而來。雖滿腹疑窦,但客人離開,自然需要笑臉相送。站在劇院門口,一撥撥的人笑容滿面的離開,對劇目贊不絕口。方家母女出門時更是眼睛紅腫,似乎哭過了一般。
林覺上前對方師母笑道:“師母,這戲看的如何?”
方師母眼睛紅紅的,嗔道:“混蛋小子,害的師母哭了一場。這麽好看的戲,怎地不早請我來瞧?莫不是從杭州那時候便已經是這麽好的戲了?”
林覺呵呵笑道:“師母這是倒打一耙啊,在杭州時我便請你和先生來看戲,你們總是不肯。我能有什麽辦法?現在如何?要不要我給你留個包廂,師母随時來瞧?”
方師母點頭道:“要的要的,包廂便不用了,來時有位子便成了。适才我問了你身邊的那個小丫頭,她說包廂的價格是最低八十兩,我的天爺,這不是讓你少賺了八十兩銀子麽?還是坐下邊的好。”
林覺哈哈大笑道:“師母,慢說是八十兩,八百兩又怎樣?師母來了,再貴也要騰出來。這是我的一片孝心。”
方師母咂嘴歎道:“哎,可惜……可惜你和秋兒……哎,不說了。我們走了。回去給你先生燒飯去。”
方師母朝前走去,方浣秋跟在後面,林覺見她也眼眶紅腫,低聲問道:“看哭啦?”
方浣秋點點頭,她沒法告訴林覺自己剛才的感受。特别是最後那一幕,一個人在成親拜堂,一個在上吊自殺的那一幕,讓方浣秋想起了幾個月前的那個萬念俱灰的晚上。那天林覺和小郡主在拜訪成親,自己萬念俱灰,跟着娘連夜搬家。那時候的自己豈非也是想一死了之的。
“那是戲而已,莫要代入。本來今晚想讓你和師母留下來的,可是我這裏有個客人死活不走,隻能作罷了。改日我約你出來咱們去西山驿看楓葉去。”林覺笑道。
方浣秋點點頭剛要說話,前方方師母轉頭叫道:“秋兒,快些,回去遲了,你那爹爹又要啰嗦了。”
方浣秋答應了一聲,沖林覺嫣然一笑,轉身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