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我無法留下來。我……我也沒法子。”白冰輕聲歎息道。
“那是爲何?”林覺不解的問道。
“不爲什麽,就是沒法留下來。”白冰道。
林覺皺眉道:“這是什麽話?總有個理由吧。有什麽比跟親人團聚更重要的事情。除非你對令姐根本沒有什麽情感。”
白冰瞪着林覺怒道:“我和姐姐自小失散,天各一方。這世上,我隻有姐姐一個親人,我難道對她沒有感情?倘若沒有感情,我怎會偷偷從漠北跑出來找她?和她團聚?她可是我唯一的親人呢。”
林覺微笑道:“是啊,那爲何你卻不願留下來呢?這讓人很是困惑呢。”
白冰冷冷的看着林覺道:“這不關你的事。”
林覺搖頭道:“這恰恰關我的事才是。令姐現在在我大劇院存身,我希望她心情好,日子過得好,這樣她才不會心有牽挂,才會好好的唱戲,成爲台柱子。她成了台柱子,人人喜歡,生意才會興隆,才能賣出更多的票。賣了更多的票,我就能賺更多的錢。倘若她心情不好,日子過得不快活,我便會少賺很多錢。你說,跟我有沒有關系?”
白冰惱火看着林覺,心道:“這個人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姐姐被他當成搖錢樹了。果然收留姐姐并非出于好心,而是要從姐姐身上賺錢。”
不過轉念一想,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難道人家白養着姐姐不成?自然是要有所貢獻了。假如這林公子白養着姐姐,那豈不成了姐姐被這家夥給包養了。雖然說,姐姐倘若真的被這個家夥包養了,倒也不是什麽壞事,畢竟這家夥還算年輕英俊。但他這麽花心,姐姐的好日子也不能長久。師傅說了,男人靠不住,還是要自食其力,賺錢養活自己,不要依附于人爲好。
“白姑娘,你不要多想,我隻是開開玩笑而已。這件事自然是跟我沒太大的關系。但我見不得人間骨肉分離的慘劇。我覺得,這世上沒什麽比骨肉親情一家團聚相互守護重要的事情。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倘若某天,你姐姐因爲無人照料而受人欺辱,甚至發生更嚴重的事情,你永遠也見不到她了。那麽你會不會後悔當初你做的這個決定?會不會自責不願留下來守護她?到那時,你便是後悔也沒用了。有一句話叫做‘子欲養而親不待’,雖然不太貼切,但也正是這個意思。”
白冰靜靜無語,眉頭緊皺。她是真的被林覺說動了心。倒不是林覺的話有多麽大的說服力,真正的原因其實在她的内心裏。她自己是極想留在這花花世界之中的。一想到漠北那苦寒之地的艱辛,荒涼毫無生趣的生活。每日面對的隻是沉默少言,态度嚴厲的師傅。那種面對天地萬物卻無人傾訴的孤獨感是最讓人發瘋的。說漠北之地普通人難以生存,并非說會餓死凍死渴死,基本的生活物資那裏還是有的。真正的難題便是如何排遣那日如一日的荒涼和孤寂,調節自己的心境。
白冰是個正在碧玉之年的少女,這個年紀的少女的心是最爲活躍的,也是最難以抑制的。正因如此,白冰才敢偷偷跑回中原找姐姐,其實也是因爲漠北的日子太難熬了。到了中原和東南之地,白冰的心情可用雀躍來形容。就像是鳥籠裏的金絲雀一朝放飛,自由自在之感。雖然她表現的很克制,畢竟從小到大她的師傅都不允許她有過多的情感表露;加之環境使然,自然是沉默少言。但是她的内心裏其實對這花花世界喜歡的不得了。她何嘗不想留在這花花世界之中,陪在她姐姐的身旁。
“看來白姑娘确有苦衷。林某不才,倘若白姑娘願意告訴我原因,我或可幫着出出主意。”林覺低聲道。
白冰低着頭皺着眉不說話,林覺也不好意思追問,兩人就這麽站在亭子下方的不言不動。月過中天,清輝遍灑,四下裏一片寂靜。秋夜的風吹過樹梢,樹影微動,幾片葉子無聲飄落。遠處後園院牆之外,更漏之聲隐隐傳來,更增這月夜之靜谧。
“罷了,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叨擾了。夜深了,我回房歇息去了。白姑娘也早些休息,不必糾結。常言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對人言無二三。想必白姑娘不願透露隐情。姑娘放心,即便姑娘無法留在這裏陪伴令姐,在下也必是全力照應曉曉姑娘的。她既入我江南大劇院,我必是全力維護她,盡我所能。告辭了。”
林覺拱手行禮,快步走向亭下小徑,朝後宅方向行去。雖然極想請白冰這樣武藝高強的女子留在京城爲自己保駕護航,但終于事與願違,那也不必強求了。
林覺快步走過假山之側,出口垂門已在眼前。突然間,身後傳來白冰沉沉的說話聲:“林公子留步!”
林覺一喜,轉頭看去,但見白冰站在涼亭内,憑欄而立,正凝視着自己。
“白姑娘,你改主意了?”林覺笑道。
“林公子,有些事我可以跟你明言,倘若你聽了之後還敢收留我在京城,或者是覺得我還能留在京城的話,再說後話。”白冰靜靜道。
林覺滿腹狐疑的回到亭子裏,和白冰對坐春凳之上。白冰低着頭若有所思,半晌也沒說話。林覺也默默的坐着,他有足夠的耐心。
終于,白冰擡起頭來,一雙妙目看向林覺,輕聲開口了。
“林公子……對魔音門知道多少?”
林覺愣了愣,微笑道:“我對魔音門一無所知。”
“那适才林公子爲何提及魔音門,還說什麽魔音門乃奸邪門派之類的話。”白冰皺眉道。
林覺呵呵笑道:“那個啊,是我聽人道聽途說的。事實上我并不知道魔音門是個什麽樣的門派。隻是一位閱曆豐富的朋友見識了那日所用的武功後覺得你可能是魔音門的弟子。還說了些對魔音門往昔的見聞。他其實也是道聽途說的,所以當不得真。”
白冰側着臉沉聲問道:“他說什麽了?”
林覺苦笑道:“姑娘當真要聽麽?可都是些不中聽的話。”
白冰點頭道:“要聽。”
“好吧。他說,魔音門是很久以前江湖上的一個邪門的門派。魔音門所用的武功便是樂器之聲,攝人魂魄,頗爲邪惡。還說……魔音門下女弟子以色相誘人,緻使無數江湖子弟堕落爲奸邪之徒。正因如此,引發江湖正派人士群起攻之,将魔音門屠戮幹淨。所以很久已經沒有魔音門的消息了。”林覺輕聲道。
白冰微微點頭,籲了口氣道:“果然是這樣,和師傅說的一模一樣。”
林覺皺眉問道:“白姑娘問這些作甚?莫非你真的是魔音門的弟子?”
白冰微微搖頭,低聲道:“我不是魔音門的弟子,魔音門早已沒啦。”
林覺心中一寬,卻聽白冰繼續輕聲道:“我師傅說,魔音門滅門之日開始,便不叫魔音門了,該叫複仇門了。所以我是複仇門的人。”
林覺驚愕的看着白冰,白冰點頭道:“是的,我師傅是魔音門的人,雖然改了名字,但那還是魔音門。我是我師傅唯一的弟子,我也應該是魔音門的人才是。”
林覺驚訝無語,怔怔的盯着白冰看。白冰冷笑道:“怎麽?你怕了?聽到魔音門的名頭,你已經吓的六神無主了吧。”
林覺定定神道:“白姑娘,我不是害怕,我是驚訝而已。魔音門是怎樣的情形,跟我可沒半分幹系。我也不是江湖中人,哪裏管江湖上的風雨。”
白冰點頭道:“說的也是,跟你沒有半分幹系,其實跟我也沒有幹系。我三歲便被師傅收留帶到漠北居住。十六歲才從師傅口中得知魔音門的事情,那些以前的事情我卻也毫不知曉。”
林覺點頭道:“說的是,白姑娘成爲魔音門的弟子也是身不由己,這根本不是你的責任。”
白冰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該以魔音門弟子的身份爲恥是麽?”
林覺咂嘴道:“這個……我可沒說。”
白冰冷笑道:“你沒說,不代表你心裏沒這麽想。你隻是道聽途說,便認定了曾經魔音門便是那樣的不堪是麽?然而,我所知的關于魔音門以往的事情,卻跟你所聽到的傳聞截然相反。”
林覺訝異道:“哦?願聞其詳。”
白冰緩緩站起身來,走到亭子的廊柱下站立,眼光迷離看向天空中西斜的殘月。沉吟良久之後,輕聲說話。
“我三歲那年的夏天,天像是破了個窟窿一般,老是下雨,而且都是滂沱大雨。我那時還很懵懂,什麽都不知道。還覺得家裏院子裏滿是水,能和姐姐坐小木盆劃船玩兒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但我卻依稀記得,爹娘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就像天上的烏雲一般。他們老說些我不明白的話。什麽‘這麽下下去,大堤要保不住了’‘地裏的稻秧都淹了,今年怕是要顆粒無收了’之類的話。”
白冰的話語很輕,說話聲像是一聲聲輕輕的歎息。
“……那天夜裏,風很大,雨很急。我好像聽到了天崩地裂一般的聲響,然後在睡夢中便被大雨澆醒了。到處是雨水閃電,村裏的地面上,一片白茫茫全是水。好多人在水裏掙紮着,哭喊着。後來我在知道,長江的堤壩潰了,洪水倒灌進來,包括我們村在内的三十多個村落全部被大水淹沒了。那天晚上的雨水很冷,非常的冷,凍得我直打哆嗦。”
林覺臉色凝重的皺着眉頭,他見識過洪水滔天的場景,水火無情,那正是最爲兇猛最爲殘酷的災難。可輕易吞噬無數條人命。
“爹和娘把我和姐姐放在門闆上,他們推着我們在水裏走,從半夜裏走到天亮。快要到陸地的時候,一股水流沖來,把我從門闆上沖了下來。我嗆了好幾口水,随着水流沖走。爹爹拼命的在水裏追趕,娘在遠處大聲的哭喊。終于,我被樹枝挂住,爹爹抓住了我,将我丢上了岸邊的泥地裏。我什麽也不明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後來,我才知道,爹爹被水沖走了。爹爹爲了救我,精疲力竭,被水沖的無影無蹤……”
白冰長長的睫毛上一顆淚珠挂在上面,然後順着臉頰慢慢的滑落。
林覺心中悱恻,人間慘劇莫過于此。骨肉永别就在一瞬之間。而讓人感歎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危難之際,甯願不顧危險救助兒女,這正是人性的偉大和光輝。哪怕隻是普通的一名農人,也是刻印在骨子裏的。
“娘一邊哭一邊帶着我們姐妹兩個逃難,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們進了揚州城。城裏全是難民,一個個衣衫褴褛,筋疲力竭。很多人聚集在衙門前等着救濟,可是一天隻有一餐粥飯,稀的可以照見人影來,如何能活人?我和姐姐餓的頭暈眼花,娘把她的那一份也給了我們。那時候我們不懂事,搶過來便喝,都不知道娘幾天都沒吃東西了。就是這一天一頓的稀粥,幾天後也還是沒了。有人嘯聚起來搶了官倉,放火燒了糧食。官府大怒,決定不再赈濟,派了官兵将難民往城外趕。亂做一團之際,娘爲了讓姐姐活下去,便将姐姐給了一家青館當丫鬟。娘便帶着我跟着很多人一起出了城。”
林覺緩緩點頭,原來秦曉曉入青樓是那時候的事情。這并不奇怪,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會讓自己的女兒進入青館之中。隻要還有一線生機,都不會那麽做。除非是到了生死攸關的關頭。爲了生存下去,其他的也不顧了。而青樓妓館也正是利用這樣的機會來得到那些未成年的少女。先是當雜役丫鬟,出色的便調教出來成爲紅牌頭牌成爲搖錢樹。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乘人之危的作法。但在那種時刻,卻是你情我願的辦法。因爲要活,所以隻能這麽做。白冰那時才三歲,生活難以自理,也不能做事,否則當時白冰恐怕也要一并進入青樓了。
“娘背着我走了很久很久,最後,娘實在是走不動了,我們到了一間破廟之中,娘把我放在佛龛前的供桌上坐着,流着眼淚親我的臉,說給我找吃的去。我如何知道……娘這一去……竟成永訣。娘她實在是承受不住了,投河自盡了。嗚嗚嗚!”
白冰再次回憶起那傷痛的一幕,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将手搭在柱子上,頭抵在臂彎之中嗚嗚痛哭起來。
林覺輕歎一聲,走上前去,遞過去一塊手帕。
“白姑娘,節哀,節哀。這麽多年過去了,令堂令尊若知道你們姐妹已經長大成人,必是極爲欣慰的。不要哭了,坐下,過去坐下說話。”林覺低聲道。
白冰擡起頭來,看了看林覺遞過來的手帕,沒有接,但口中卻道了聲謝。自己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走到桌案旁緩緩坐下。林覺收回手帕,走過去坐在她對面。
“……我在破廟裏哭的睡過去,醒來後已經在一個人的背上背着。那人給了我一塊面餅,那是我這一輩子吃的最好吃的一塊餅了。我說要找媽媽,那人說我媽媽上天了,我找不到她了。那人問我願不願意跟她走,天天有燒餅吃,我說我願意,那個人便把我放下來,讓我磕頭叫師傅……”
林覺輕聲道:“這個人便是你漠北的師傅是麽?”
白冰緩緩點頭道:“是。我師傅恰好路過破廟,她看到了我娘投河自盡,進了破廟裏也看到了我,于是便救了我。師傅将我帶到了漠北的山野裏,教我武功,教我認字,把我養大。我從三歲時便在漠北長大,從未來過中原。”
林覺緩緩點頭道:“姑娘身世飄零,令人唏噓。好在老天有眼,姑娘活了下來,而且學了一身的武藝。說起來,尊師恩情,重如泰山。”
白冰點頭道:“恩師如我母,恩情自然深重。雖然她對我時有打罵,但我知道她心裏是愛我的。隻是她經曆太多,心裏太苦,所以脾氣不好。”
林覺皺了皺眉頭道:“恕我冒昧,姑娘到現在還沒告訴我魔音門的事情,以及姑娘爲何不能留在京城的原因。”
白冰微微一笑,點頭道:“對不住,我很少跟人說這麽多話的,這些事憋了太久,一說起來便沒完沒了,倒是教公子厭煩了。”
林覺忙擺手道:“何來厭煩之說?其實我感同身受。”
“怎麽?林公子小時候家裏也發了大水麽?”白冰睜着大眼睛問道。
林覺苦笑道:“那倒沒有,我說的是,我的父母也早已亡故了。你我都是沒有父母的人,所以感同身受。隻是,你的經曆比我的更加的凄慘,我起碼還吃穿不愁,也不必颠沛流離。”
原來林覺也是父母雙亡的孤兒,這讓白冰在心理上跟林覺近了幾分。有時候人就是這樣,有着相似的經曆和苦痛,相似的命運的軌迹,自然而然便會生出一種親近感來。起碼現在白冰對林覺已經不像之前那麽排斥甚至有些厭惡之感了。
“我師傅是魔音門下弟子。四十年前,魔音門門主爲江湖人士圍剿追殺的事情也是事實,師祖金姑爲人所殺,魔音門下本就沒有多少弟子,被那些所謂的正派人士追殺之後,幾乎沒有活下來的。但我師傅活了下來。我師傅姓白,閨字玉霜。我便是随了我師傅的姓。”白冰輕聲道。
“尊師之所以在漠北住着,便也是爲了躲避江湖門派的追殺是麽?”林覺問道。
“是,他們都是些心狠手辣不明事理之人,師傅倘若留在中原必是要被他們追殺的,所以師傅逃到了漠北。我十六歲那年,師傅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我,包括我魔音門被人滅門的緣由。那絕不是你聽人說的所謂的我魔音門是邪門妖派,門下女弟子勾引正派子弟這些原因。事實上,我魔音門是無辜的,而且還是受害者。”白冰沉聲道。
林覺愈發的感興趣,輕聲道:“說詳細些,到底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