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莺莺笑道:“這是林公子之前出給我的題目。當年我演杜十娘的時候,彩排了二十多遍,林公子都不滿意。說要演出杜十娘那種‘哀而不傷、痛而不悲’的情緒來。我哪裏懂這些啊?咂摸了很多天也沒弄明白。白天晚上腦子裏全是這八個字,總是不得要領。那才叫痛苦呢。”
衆人驚愕無言,暗自咂摸這八個字,忽然間都無語了。似乎怎麽也不知道如何表現這‘哀而不傷痛而不悲’的情緒來。
“可是你後來演的很好啊,我都看的落淚了。”郭采薇笑道。
謝莺莺道:“郡主是不知道,後來我品味過來了,他是要我的表演帶有節制和力度,要收放随心,用他的話說不能情緒泛濫。林公子說:舞台上演員哭,台下觀衆也哭,這不叫高明。真正的高明是舞台上演員不哭,但台下觀衆哭。前一種叫感染,後一種叫共鳴。演劇是要帶入觀衆到角色中産生共鳴,而不是讓他們陪着你哭。我聽了這段話之後,才算是真正的抓到了些精髓。”
衆女帶着佩服的眼神看着林覺,郭采薇笑道:“真是沒想到,夫君對此還深有研究。”
林覺擺手笑道:“瞎捉摸罷了,其實有些事都是想通的。譬如寫詩詞文章之時,不也是這樣麽?文字要産生共鳴,要讓人心有戚戚,那便是好詩詞文章。我想表演也應該如此吧。我全都是瞎捉摸,你們也不要當回事。總之覺得有道理便聽,覺得沒道理便丢在腦後。當初杜十娘那劇目演出的時候是爲了奪花魁的,當時莺莺沒有什麽經驗,我便隻能按照自己的理解來要求她了。事實上能否成功,我可沒半點把握。”
衆人轟然而笑。郭采薇更是笑道:“原來你也是瞎指揮,倘若你當時的理解是錯的,那豈非誤人大事麽?”
林覺笑道:“怎麽會?杜十娘那劇本是我自己寫的,我能不知分寸?心裏自然是有譜的。”
衆人紛紛點頭,這倒是無話可反駁,劇目是他親自所寫,人物是他自己創立的,對性格脾性的理解自然是一清二楚。自然可以準确的把握住。
“那林公子考我什麽題目呢?曉曉鬥膽一試。”秦曉曉心裏湧起一股好勝心,有躍躍欲試之感。
林覺笑了笑道:“罷了,我便不考你了。我相信你是聰慧的,我看過你的表演。我能對諸位提出的建議便是:多讀書,多豐富自己的内心,也能更好的理解唱詞和人物,對于表演必是有極大幫助的。你像莺莺,一直努力讀書,增聞廣識,所以她的表演爐火純青,到了一處便火一處,杭州京城的觀衆對她都是認可的,這便是本事。”
謝莺莺羞道:“公子可莫要這麽誇我,我可沒這個本事。”
林覺笑道:“這可不是亂誇,這是事實。而且莺莺已經學着自己寫話本了。這便是明證。自己寫話本人物,自己演的話便更會得心應手。”
謝莺莺眼睛一亮道:“那話本你看完了麽?寫的還能入目麽?”
林覺從懷裏取出那本話本笑道:“這出《紅塵記》我已經看完了,寫的很好,我已經決定作爲分号劇場的首演劇目了。”
謝莺莺激動的道:“真的麽?當真能上演?”
林覺點頭道:“可以,不過,需要做一些修改。正好當着大夥兒面,我說幾點意見和想法,你若認同,便做出些修改。”
謝莺莺連連點頭道:“你說便是,我定會好好的修改。”
林覺看着謝莺莺道:“我如果沒有理解錯的話,這本《紅塵記》是以你自己的經曆爲參考所作吧?在裏邊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影子。”
謝莺莺臉色一紅,偷瞄了周圍人一眼,輕聲道:“是的。”
這确實是謝莺莺根據自己的經曆寫的一本話本,從她父母亡故,被家中親戚賣入青樓開始,直到她嶄露頭角學習技藝并且站穩腳跟。其中拒絕誘惑,潔身自好,堅持賣藝不賣身的作法;以及這當中遭遇得許許多多的強迫和威脅,勸說和誘惑。最後終于遇到了良人,果斷在奪得花魁之後急流勇退,從良人而終的美好結局。本質上是根據自己的經曆寫出的一個不甘于命運不屈從命運的奮鬥的故事,當然,也是一個花好月圓兩情相悅的故事。
林覺讀了這話本很快便看破了這一點,而且林覺看到裏邊那個搭救女主角的李公子的描寫,更是苦笑搖頭。那李公子顯然是根據自己來寫的,隻是寫的簡直高大全完全沒有缺點。不但文武雙全,而且品行高潔,爲人正派,簡直是個毫無瑕疵的偉光正的形象。這固然反應了自己在謝莺莺心中的形象,但卻也讓林覺覺得有些誇大和不真實。
謝莺莺低着頭心想:“他看破了這一點,我最後寫的結局是跟他兩個人同結連理,成爲他唯一的女人。他會不會覺得我太貪心了?郡主不知道看了這話本沒有,倘若她看了,豈不是要不高興?”
在謝莺莺的胡思亂想中,林覺的話音響起:“誠然,對于初次嘗試者而言,根據自己的經曆寫故事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可以避免無從下手之虞。有句話叫做,創作來源于生活,便是這個道理。無論什麽好的話本劇目,應該都有生活的影子和真實的感受才成。這是個聰明的入門的辦法……”
謝莺莺心中一喜,郎君這是在誇贊自己呢,自己看來路子沒走偏。
“……不過,那句話還有下一句:創作來源于生活,但卻高于生活。真實的生活是瑣碎的,甚至是有些無聊的。呈現在舞台上的話本故事必須是精彩而精煉的。倘若讓觀衆在台下坐上一兩個時辰,大部分時間都是柴米油鹽這些瑣事,沒有誰能坐得住。所以,必須加以提煉和适當的誇張,甚至是虛構。你這話本雖然整個結構是沒問題的,但是我不得不直言相告,這話本目前是無法拿上舞台表演的。想要在分号開張成爲打響頭炮的戲,還缺少很多的東西。”
謝莺莺臉色通紅,頗有些尴尬。頭前還是一頓誇獎,這幾句便幾乎是全盤否定了。之前還說能登台表演,現在卻說根本不能。實在是有些難堪。
綠舞輕輕拉了拉林覺的衣角,意思是要林覺不要說的這麽直接,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怎麽能不給莺莺小姐面子。
林覺恍若未覺,自顧說道:“莺莺,我不是要給你難堪,我是在教你如何寫話本。你這話本其實并不差,我說的是要登台作爲劇本表演還需要修改,我之前就這麽說了不是麽?”
“公子請繼續說,莺莺聽着呢。”謝莺莺擡頭大膽的正視林覺道。她本就不是那種小氣的人,也不會因此而生出抱怨,她很善于調節自己。
“好,我提三點意見。其一,劇情删減掉一些瑣碎片段。譬如練習技藝那一幕,大可一筆帶過。我建議利用幻燈幕布的變化,呈現出春夏秋冬四季之景,以表達一年年苦練技藝的效果。而無需用過長篇幅來形容其艱苦。我們都知道苦,但觀衆沒興趣。”林覺道。
謝莺莺點頭道:“說的是,我記得了。”
“其二,增加矛盾沖突。媽媽這個角色……不要按照原型。我知道丹紅姐對你一直很好,但寫在話本裏邊凸顯不出你處境之難,便更顯現不出你出頭不易。我建議媽媽這個角色要按照最狠毒的樣子寫。越狠毒無情,貪财殘暴越好。”林覺道。
謝丹紅在旁白眼翻上了天,開口道:“我……我是那樣的人麽?你這不毀我麽?”
林覺笑道:“這是話本,是假的。現實中的丹紅姐是一等一的好人,這我們都清楚。可話本裏不能這麽演。咱們演了這麽多出戲,你們還不明白這對比的道理麽?杜十娘中的李甲、西廂記中的老夫人,不都得有這樣的人麽?”
謝丹紅咂咂嘴道:“罷了,爲了銀子,我也不在意了。”
衆人抿嘴偷笑。
謝莺莺點頭道:“好,我改。”
芊芊忽然咬牙道:“就按照李有源那樣的來改。逼人接客,下春藥迷魂藥,鞭子抽打,關小黑屋,什麽事他都幹的來。”
林覺呵呵笑道:“對,跟芊芊姑娘聊聊,了解一下背後的黑幕,以李有源的原型來改。”
衆人轟然大笑起來。
“還有呢?還有什麽需要改的?”謝莺莺皺眉問道。
“第三點便是最重要的一點,要增加沖突。無沖突,不成戲。這話本最大的問題便是沖突少,而且單一。那些恩客的嘴臉單一,這種沖突也不夠豐滿。我建議增加女主角,增加姐妹情的破裂,增加不同的女子的命運結局,增強對比感和失落感以及回味感。譬如說……幾女争夫如何?”
“……”
衆人目瞪口呆,不知所雲。
“哎,就是……撒狗血……這個……三角戀……這個……搞競争嘛,不擇手段的競争……”林覺撓着頭想着辦法解釋。
“公子的意思我懂了。”一片大眼瞪小眼之中,鄭暖玉忽然開口道。
“你懂?你給我們解釋解釋。”秦曉曉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