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沖聽到這個消息後心中也有些蠢蠢欲動,要不要趁着遼人此刻無暇難顧起兵攻打遼國呢?似乎聽起來是個好主意,但郭沖很快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其一,還是沒錢。有錢打仗的話,前面還忙活那些事作甚?其二,盟約已定,雙方已經公布。撕毀盟約的事情隻能是北邊宵小之國。我大周堂堂中華上國,自然不屑于乘人之危。
第一條是主要的,第二條理由公布給天下人看的。沒有人知道郭沖的無奈。
但是,此刻的局面倒是給了大周一個絕好的喘息之機。郭沖已經充分的認識到大周所面臨的威脅,此時不變更待何時。當遼人平息女真人再将目光看向南邊的大周時,那時候的大周必須要有充足的錢糧和精兵強将來應對。所以,以理财強軍爲目标的變法,已經迫在眉睫。
大周慶豐五年七月十八早朝上,郭沖上了大早朝。在京官員凡五品以上者悉數被召集至大慶殿早朝。大慶殿是大内首殿,郭沖在這裏上殿隻在登基和祭祀之時啓用過。其餘時候都在後面的崇政殿中。此次大早朝在大慶殿舉行,很多人已經意識到了很不尋常。
早朝之上,郭沖對其餘國事一概不許上奏讨論,他隻給數百名官員提了一個問題。
“朕數日苦思,有以一問,爲何我大周百年無事,國運昌盛?朕想不明白此事,試問諸位有何見解?”
這個問題問的群臣有些發蒙,聖上突然問這個問題到底是何用意。今日召集大朝便是爲了問大夥兒這個問題不成?
迷糊的群臣卻也不敢不認真的思考,皇上說要召人應對,倘若召到自己,答不上來可不成。于是一個個皺眉苦思,也不敢有任何動作,生恐吸引了聖上的注意力,被聖上點名發問。
就在此時,郭沖突然從龍案上取過一本劄子,命宦官讀給群臣聽。
劄子曰:臣前蒙陛下問及本朝所以享國百年,天下無事之故。臣以淺陋,誤承聖問,迫于日晷,不敢久留,語不及悉,遂辭而退。竊惟念聖問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無一言之獻,非近臣所以事君之義,故敢昧冒而粗有所陳。
伏惟太祖躬上智獨見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僞,指揮付托必盡其材,變置施設必當其務。故能駕馭将帥,訓齊士卒,外以捍夷狄,内以平中國。于是除苛賦,止虐刑,廢強橫之藩鎮,誅貪殘之官吏,躬以簡儉爲天下先。其于出政發令之間,一以安利元元爲事。……
先皇在位,曆年最久。臣于時實備從官,施爲本末,臣所親見。嘗試爲陛下陳其一二,而陛下詳擇其可,亦足以申鑒于方今。伏惟仁宗之爲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出于自然,而忠恕誠悫,終始如一。未嘗妄興一役,未嘗妄殺一人;斷獄務在生之,而特惡吏之殘擾。甯屈己棄财于夷狄,而終不忍加兵。
刑平而公,賞重而信。納用谏官禦史,公聽并觀,而不蔽于偏至之讒。因任衆人耳目,拔舉疏遠,而随之以相坐之法。蓋監司之吏以至州縣,無敢暴虐殘酷,擅有調發以傷百姓。自夏人順服,蠻夷遂無大變,邊人父子夫婦得免于兵死,而中國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嘗妄興一役,未嘗妄殺一人,斷獄務在生之,而特惡吏之殘擾,甯屈己棄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貴戚、左右近習,莫敢強橫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人,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骁雄橫猾以爲兵,幾至百萬,非有良将以禦之,而謀變者辄敗;聚天下财物,雖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鈎考,而斷盜者辄發;兇年饑歲,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辄得。此賞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貴戚、左右近習,莫能大擅威福,廣私貨賂,一有奸慝,随辄上聞;貪邪橫猾,雖間或見用,未嘗得久。此納用谏官、禦史,公聽并觀,而不蔽于偏至之讒之效也。
自縣令京官以至監司台閣,升擢之任,雖不皆得人,然一時之所謂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見收舉者,此因任衆人之耳目,拔舉疏遠,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喪考妣,此寬仁恭儉,出于自然,忠恕誠悫,終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無親友群臣之議。人君朝夕與處,不過宦官女子;出而視事,又不過有司之細故。未嘗如古大有爲之君,與學士大夫讨論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勢,而精神之運有所不加,名實之間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見貴,然小人亦得廁其間;正論非不見容,然邪說亦有時而用。以詩賦記誦求天下之士,而無學校養成之法;以科名資曆叙朝廷之位,而無官司課試之方。監司無檢察之人,守将非選擇之吏。轉徙之亟既難于考績,而遊談之衆因得以亂真。交私養望者多得顯官,獨立營職者或見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雖有能者在職,亦無以異于庸人。農民壞于繇役,而未嘗特見救恤,又不爲之設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雜于疲老,而未嘗申敕訓練,又不爲之擇将,而久其疆埸之權。宿衛則聚卒伍無賴之人,而未有以變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則無教訓選舉之實,而未有以合先王親疏隆殺之宜。其于理财,大抵無法,故雖儉約而民不富,雖憂勤而國不強。賴非夷狄昌熾之時,又無堯、湯水旱之變,故天下無事,過于百年。雖曰人事,亦天助也
蓋累聖相繼,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忠恕誠悫,此其所以獲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聖之質,承無窮之緒,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終,則大有爲之時,正在今日。臣不敢辄廢将明之義,而苟逃諱忌之誅。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則天下之福也。取進止。
數百名文武百官靜靜的聽完了内侍将這份劄子讀完,心中忽然有所感覺。原來今日聖上這一問是早有答案,在詢問衆臣之前,他已經問過其他人,并且得到了這個劄子的回答。這篇劄子倒也寫的精煉詳實誠懇委婉。雖看似論本朝百年無事之原因,卻隐隐在表象之下指出了本朝諸多頑疾,諸多弊端。最後将本朝無事之論歸結于老天保佑,實際上這是一篇似褒實貶的文章。但不知是誰寫的這篇劄子,膽量卻也不小。
内侍退下,郭沖緩緩開口道:“諸位愛卿,你們覺得這篇劄子寫的如何?回答朕的問題可有偏頗?”
群臣默然無語,郭沖看向呂中天道:“呂愛卿,你認爲如何?”、
呂中天從容出列,躬身道:“啓奏陛下,老臣認爲這篇劄子寫的不錯,起碼條理清晰,言之有物。說的也是很有道理的。不過……老臣以爲,這份劄子有些陰陽怪氣之論。皇上問的是百年無事之因,此劄子羅列了一大堆本朝積弊,危言聳聽,有些文不對題。對于其結論所言,我朝百年太平乃上天之佑,老臣也是不能苟同的。想曆代先皇披荊斬棘開疆拓土,一代一代爲了大周天下嘔心瀝血。這些都是我大周百年太平之因,豈能盡歸于上天之佑,這豈非抹殺先賢治理之功?故而老臣覺得,這片劄子的觀點有些偏頗。”
群臣嗡然議論起來,呂中天這麽一說,頓時有不少人連連點頭附和道:“呂相所言甚是,文章寫得雖好,但這觀點失之偏頗。寫劄子的人用心不正,頗有他意。聖上當有明斷。”
郭沖面色冷峻掃視群臣,大殿中立刻鴉雀無聲。
“你們說這篇劄子的觀點有所偏頗,但朕卻認爲寫得甚爲實誠。難道這劄子裏羅列的不是事實麽?”
郭沖伸手拿起劄子,朗聲讀道:“‘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無親友群臣之議。人君朝夕與處,不過宦官女子;出而視事,又不過有司之細故。未嘗如古大有爲之君,與學士大夫讨論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這一段,朕深有體會。簡直說到朕的心裏去了。朕登基數年,爾等有何人跟朕促膝談論本朝得失,商議法制國策?朕每日聽到的都是些瑣事,對于國事全無思考裨益,這難道不是事實?”
群臣悚然而驚,盡皆肅立。
“再看看這幾句‘以詩賦記誦求天下之士,而無學校養成之法;以科名資曆叙朝廷之位,而無官司課試之方。’我朝科舉難道不是這樣麽?隻重詩文,忽視理政之能,這麽多年出了多少庸官和荒唐事?”
“‘監司無檢察之人,守将非選擇之吏。轉徙之亟既難于考績,而遊談之衆因得以亂真。交私養望者多得顯官,獨立營職者或見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雖有能者在職,亦無以異于庸人。’”
“農民壞于繇役,而未嘗特見救恤,又不爲之設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雜于疲老,而未嘗申敕訓練,又不爲之擇将,而久其疆埸之權。宿衛則聚卒伍無賴之人,而未有以變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則無教訓選舉之實,而未有以合先王親疏隆殺之宜。其于理财,大抵無法,故雖儉約而民不富,雖憂勤而國不強。’”
“這哪一條說的有錯?我大周雖稱富庶,但現如今财稅銳減,國庫空蕩,入不敷出。邊鎮兵馬糧饷都不足,兵馬戰力低下,十戰九敗。所以我堂堂大周便被北邊遼人騎在脖子上作威作福。朕想對他們用兵,卻不得不考慮有沒有糧饷,也不得不考慮我們兵馬的戰力如何?前一陣幽州大捷,你們有的人歡喜雀躍,興高采烈。但你們可知道這場戰事耗費了多少銀子?國庫無銀,你們又知道這些銀子怎麽來的麽?朕和遼人談判,你們有的人哭着喊着給朕上書,說這時候和遼人談判和好是自損大周顔面,說該一鼓作氣敗服遼人,揚我大周國威……嘿嘿,你們說的倒是輕松。你們以爲朕願意這麽做麽?朕也想揮師北進,踏平遼國國度上京,讓耶律宗元當面向朕跪拜認罪,可是朕拿什麽打?銀子呢?糧草呢?兵器盔甲戰馬呢?誰又真正給朕出過主意?告訴朕如何才能得到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