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對于嚴正肅和方敦孺而言,一項以職權謀取私利,一項禦下不力這兩項罪名已經足夠将張鈞擊倒。這已經達到了預期的目的。而嚴正肅和方敦孺也已經來不及在這樁案子上細究下去了,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推進。
七月初五,郭沖頒布聖旨,對于禦史台和審刑院對三司衙門貪腐渎職一案做出了證據和罪行的确認,并給出了最終的宣判。三司使張鈞以‘權謀私利,禦下不力’的罪名降職爲七品,發配嶺南道小縣任職,罰沒其受賄财産五十萬兩,其餘所有加銜閑職一律一撸到底。三司衙門鹽鐵副使任道遠、度支副使黃乾元以‘欺上瞞下,妄動權職,貪腐成性,渎職亂行,擾亂朝政,辜負皇恩’等十餘項罪名被判處死刑,羁押大牢秋後問斬。兩人家産抄沒充公,妻妾子女流放西北苦寒之地牧馬放羊。三司衙門戶部使林伯年本和其餘兩位副使是一樣的罪名,但因爲他舉報有功,有悔過之意,故而皇恩浩蕩,法外施恩,故給予免去林伯年死刑,貶爲庶人,罰沒家産,并對其所在的杭州林家罰銀兩百萬兩。
除了這四位主官之外,此案所牽連的人員也自不少。光是三司衙門内部,中下層的官員便有十幾名入罪。朝中官員也牽扯了幾人,張鈞之弟張逸本已經升任了杭州知府。但因爲參與其兄和林家的交易往來,充當其兄長的幫兇,也被降職三級,從一個四品大員變成了七品小官。和他兄長一樣成了難兄難弟。倘若不是郭沖不允許再牽扯更多的人,決定适可而止,劃掉了不少有着千絲萬縷的利益關聯的名字,那麽這個名單還要多個一倍有餘。
聖旨一下,滿朝文武終于松了一口氣。很多人暗自慶幸事情沒有牽扯上自己,懸了多日的心也終于落下。也有人額手稱慶,因爲他們早就看不慣三司衙門這幫人的作爲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也有人對這個判決的結果表示疑問。
張鈞身爲主官,手下一窩人渎職貪污,他自己也是個以權謀錢之人,怎麽也不可能隻是被人欺瞞而已,他必是參與其中了。卻隻叛的這麽輕。本來很多人以爲張鈞這次必死的,但他卻還是保住了命,而且還依舊是個七品官,這實在是讓人難以理解。
那林伯年便更奇怪了,其餘兩位副使都被判處斬首的極刑,但他卻保住了命。說什麽舉報有功,他公開那份分成合約不也是給他自己加了一項罪名麽?這算哪門子功勞?難道他不該招供此事不成?雖說被罰沒了家産貶爲庶人,但可比掉腦袋要幸運的多了。
很多人暗中臆測,他們都認爲林伯年的判決必有徇私的成分。人人都知道方敦孺是新科狀元林覺的老師,而林伯年是林覺得伯父,在案件開始的時候,有人便預測方敦孺不會下死手。從現在的情況來看,确然如此。一定是方敦孺手下留情了。
當然,對于絕大多數的官員而言,這件案子他們關心的點不在上述那些方面,他們所關注的在于此案所帶來的深層次的預兆。很明顯,嚴正肅和方敦孺已經得勢力,已經再不能不拿他們當回事了。三司衙門連鍋端,這是何等的作爲?皇上的許可正是對他們的支持,這兩人已經正式成爲朝中一派新的勢力了。而且其風頭之勁,沖擊之強,讓人不得不認真的加以面對。
總而言之,這件大案引發了諸多的波瀾,無論在明面上還是在暗地裏,在人心之中,都給予朝野上下極大的震撼。升平百餘年來,大周朝朝野之中也确實發生過一些大事,但像這種連朝廷最高衙門之一連鍋端的情形絕無僅有。
近幾十年來,朝野上下全部陷入了一種人人得過且過追求奢靡享受的氛圍之中,沒有人去想自己該不該這麽做,是否盡到了自己的本分,是否堅守了自己爲官的初心。這件事就像一個驚雷在大周的上空炸響,驚醒了昏昏欲睡的官員們,也讓他們意識到,驚雷之後烏雲滾滾,風暴來襲的前兆。很多人開始隐匿銷毀證據,很多人開始惶惶不安,暗中商讨對策,更有不少人在此案之後開始反省自己的作爲,将一顆蟄伏許久的心也變得蠢蠢欲動起來。
對于嚴正肅和方敦孺而言,此案要完成的兩個目标勝利實現。一則立威于朝堂之上。宣判結束之後的那天早朝退朝之時,嚴正肅和方敦孺聯袂往崇政殿外走的時候,擁堵在後方的官員都快速的讓開一條通道,生恐擋了兩位的路,惹來兩人的不快。衆人看着兩人的眼神也都是恐懼和敬畏居多。這種敬畏正是嚴正肅和方敦孺所需要的,因爲接下來他們要做的事情會利用這種敬畏,讓那些反對的意見都統統說不出口來,讓他們不敢怠慢的去執行。
第二個目标也達到了,那便是對三司衙門徹底爆破。下一步便是破而後立,财政的大權要掌握在手中,對于接下來的事情有着更爲積極的意義。這是在變革之前必須要做的。
雖然此案尚有遺憾,很多疑點和案情并沒查清,這讓方敦孺耿耿于懷。而且因爲這件案子,嚴正肅和方敦孺竟然不得不接受了林覺的訛詐和要挾,這讓兩人心裏都很不愉快。但無論如何,這些都是白璧微瑕,也不必太過追求完美了。況且這個案子還帶來了額外的一個好處,那便是一大筆銀子。
張鈞被罰銀五十萬兩,三位副使都被罰沒私有的家産,林家被罰沒二百萬兩紋銀。經過統計,一共近四百三十萬兩紋銀被充入國庫。一下子便讓許多燃眉之急的事情有了解決的銀兩。譬如燕雲邊鎮爲了準備可能到來的因爲歲币談崩之後而到來的遼人的進攻所需要的錢糧兵器的資金便立刻得到了解決。
樞密使楊俊在第一時間便拿到了兩百萬兩的撥款,立刻便愁眉舒展,拍着胸脯向郭沖保證,一定不會辜負皇恩,不會讓遼人前進半步。而得了楊俊的保證,郭沖也終于揚眉吐氣的寫了一份拒絕遼國皇帝耶律宗元提出的提高歲币的言辭激烈的親筆信,命使者送到遼國去。
六月十七日上午,大内西華門外禦史台衙門前,林家老少衆人站在烈日之下,焦急不安的看着大門處。他們在等待着林伯年被釋放出獄。
昨日林覺已經将兩百萬兩銀票交到了嚴正肅手裏,今日一早,禦史台派人來通知林家衆人,告知他們今天可以接林伯年出獄了。于是林覺和林伯庸和林家衆公子便急急忙忙的趕到了這裏。
驕陽猛烈,曬得衆人頭昏眼花身上冒汗。半個時辰了,林伯年還沒出來,這不免讓人擔心。林伯庸想讓林覺進去瞧瞧情況,林覺卻告訴他不必着急。釋放人犯也是需要一番手續的,倒也不用着急。聖旨已下,大局已定,這個時候是不會有什麽枝節的。
果然,林覺的猜測沒錯。不久之後,衙門大門口有了動靜,一群人從門内的巨大石屏風旁走出。領頭之人正是禦史中丞方敦孺。跟在後面的是七八名衙役,其中兩人攙扶着形容憔悴面色蒼白的林伯年。
“出來了出來了!”林家衆人驚喜的叫着,林昌林盛兩兄弟更是飛步上前迎接。
“退後,退後。”幾名衙役嗔目喝道。
林昌叫道:“幹什麽?不是放人了麽?怎地還來阻撓?”
“放人也是有規矩的,我家中丞大人下令才能放。”衙役瞪眼喝道。
林昌林盛跺腳歎息,轉頭看向林覺。林覺皺眉走上前來,對站在門階上的方敦孺躬身行禮:“先生,學生有利了。”
方敦孺面無表情,點頭道:“嗯。等了許久了吧。一些釋放前的手續要辦,故而耽擱了些。現在本官正式通知你們林家衆人,林伯年即日起釋放歸家。不再追究前罪。”
林家衆人紛紛拱手道:“多謝方大人。”
方敦孺看了一眼林伯年道:“林老弟,但希望從今往後,能夠克己,不要再做違反國法之事了。本官可不希望再看到你出現在我禦史台大獄之中。”
林伯年嘴唇顫抖着說不出話來,林覺歎了口氣道:“先生放心,您是不可能見到我二伯了。我二伯已是庶民百姓,就算犯了法,可也來不到禦史台了。”
方敦孺愣了愣,他聽出了林覺話中的不滿,皺着眉頭想說幾句什麽,卻又沒說出口。林昌林盛兩兄弟這才得到允許上了台階,一邊一個攙扶着林伯年走下台階。不遠處,林伯庸正氣喘籲籲的快步走來。
林伯年本就已經滿腔說不出的情緒,此刻見到身形佝偻頭發花白的大哥林伯庸神情焦急的走過來,一下子便憋不住爆發了。他掙開林昌林盛的攙扶,踉跄過去,一下子撲倒在滾燙的青磚地面上,以手捶地,放聲大哭起來。
“大哥。伯年不孝,對不起林家列祖列宗。愧對林家老少,愧對大哥多年的期待。伯年恨不得死在牢裏,你們爲何要救我出來,讓伯年死在裏邊一了百了便是了。伯年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害了自己,也連累了林家上下。伯年該死啊,該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