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鈞在當上三司使之後,其實心情還是很有些落差感的。現實和理想的差距卻是如此的巨大,當了三司使之後,他才知道,所謂兩府三司并列爲大不過是句笑話。他這個三司使必須要服從政事堂的領導,而且連樞密院也時不時的指手畫腳一番。他這個計相隻是名義上的好聽,現實其實很讓人無奈。
張鈞看出來了,三司使衙門是不可能重回以往的榮耀了,而自己也不可能再進一步了,所以,在來到京城之後,張鈞不可避免的生出了一些倦怠和慵懶。目睹了京城的繁華和同僚們的豪奢之後,他也不可避免滋生了一種想要享受人生的想法。隻是他沒有條件這麽做罷了。但現在,白花花的銀子,未來豐厚的回報就在那裏,伸手可及,這種誘惑幾乎是緻命的。
書房燈火之下,張鈞像個熱鍋上的螞蟻,焦灼而猶疑。他幾次将那封信和協議舉在燭火旁準備燒了它們,但幾次又重新放下。他當然會糾結,他知道一旦走出這一步,他前半輩子的所有堅持都全毀了。但他倘若拒絕,現實又很讓他受傷,又沒什麽值得他去堅持的東西。在這種糾結的情緒下,看着地上那些銀子都仿佛一個個都咧着嘴笑話他。張鈞惱火的一把掀翻了一隻銀錠盤子,将銀元寶灑的稀裏嘩啦的滿地都是,但很快,張鈞又慌忙一個個将它們撿起來。不惜像隻狗一樣的爬到書桌下的角落裏撿起銀錠,然後放在桌上一錠錠的擦拭着它們,擦的一塵不染,然後再擺好它們。
張鈞就在這種情形下糾結到了四更天,而此時,因爲久久不見張鈞回房安歇的夫人李氏來到書房中找尋,一下子看到了這滿地的銀子,驚的聲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叫了起來。然後整個人都撲倒在銀子裏,幸福的呻吟起來。張鈞一下子被這樣的場面給打動了。原來給自己的女人以幸福是這麽簡單的事情,這麽多年來妻妾跟随自己吃苦受罪,自己給她們一些幸福,讓她們享福,有什麽錯?這并沒有錯。
至此,一切的糾結和掙紮被李氏到來後的這根小小的稻草壓垮,崩塌。
“老爺,哪裏來的這麽多銀子?這麽多……這麽多銀子。我……我不是在做夢吧。”李氏流淚問道。
“夫人,不是在做夢,這些銀子都是咱們的。以後還會更多。”張鈞輕聲道。
“真的麽?那咱們豈非可以買宅子了,可以請丫鬟仆人了,可以坐馬車,穿新衣,吃山珍海味,戴金銀珠寶了?”李氏激動的叫道。
“是的,你想怎麽花,就怎麽花。你想怎麽用就怎麽用。”張鈞輕輕道。
許多年之後的很多時候,張鈞都會想起那個書房中煎熬的一夜,想起夫人那天晚上喜悅的淚水。張鈞知道,那一晚之後,自己便不能回頭了。
世上有些事一旦嘗試之後便會沉溺其中難以自拔。譬如當世的一種的金石散的藥物,一旦吃了一顆之後,那種感覺會讓你終生難忘。所以達官貴人們不惜花費重金請那些通曉黃老之術的術士們在家中煉制金石散來服用。再譬如男女之事,無知的少年不知人生的極樂倒也沒什麽,一旦他們嘗到了滋味,便食髓知味不可自拔。斂财行賄顯然也是其中的一種。
既然已經開了頭,張鈞便收不住手了,在其後的十餘年裏,張鈞胃口越來越大,名目手段也越來越多。加之提拔了兩位副使都是同好中人,個個斂财有方,于是乎,整個三司衙門的主官和部分官吏已經心照不宣。以至于很多斂财的手段漸漸成了一種慣例。譬如吃回扣、克扣錢款、虛報撥款等等名目,都已經成了三司衙門中的常态。
張鈞在享受着斂财的快樂的同時,他的罪惡感也在不斷的攀升。他知道,總有一天懸刀會落下,自己會倒黴。所以他也異常的小心謹慎。就像之前所說的那樣,他從不留下任何證人和證物,便是預防有那麽一天。
但是,唯一的一個纰漏便是和林伯年之間簽訂的那份分成協議。那雖然是最初的協議,之後這個分成比例已經調了兩回,最近一次是前年,弟弟張逸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逼得林家四六分成了。這後續的兩次調高分成比例,張鈞都沒有再去簽什麽分成協議,隻是口頭上約定便好。這自然也是張鈞變精明小心了,第一次書房那天,自己實在是沒什麽經驗,于是簽了那個所謂的分成協議。
張鈞總覺得那份協議中的一份交在林伯年手裏,總像是被他抓住了自己的把柄似的。在之後的日子裏,張鈞有意無意的索要過多次那份協議,但林伯年都說沒找到那份協議了,也許是當廢紙燒了。張鈞将信将疑,但也毫無辦法。總不能去林伯年家裏搜一遍吧。而且表現的太謹慎的話,也會讓林伯年覺察出些什麽來。最好是期待這份協議是真的當廢紙給燒了的好。那樣便再沒什麽證據落在他人手裏了。
……
公房之中,坐在那裏的張鈞手裏拿着公文,但卻滿腦子都在胡思亂想。即便這兩天風平浪靜,朝廷上下都沒什麽關于三司衙門的消息,自己上朝時也沒有收獲什麽異樣的目光,但張鈞依舊心驚肉跳的難以安穩。他知道,自己即便僥幸逃過這一劫,至少也要落個禦下不力之責。不過這個責任并不大,自己還是能接受的。張鈞已經想好了,屆時自己主動認錯,主動罰俸一年,以示對自己的懲罰。放低姿态,是此時最佳的選擇。
門外黯啞的蟬聲忽然停了下來,公房裏在一瞬間變的寂靜無比,就在此刻,張鈞聽到了腳步聲。那是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
當他驚愕的擡頭朝門口看時,正好看到身材高大穿着一襲绯色官袍,臉上淌着汗水,曬得紅通通的禦史中丞方敦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張鈞驚愕的站起身來,眯眼看向方敦孺。和方敦孺的眼神一對上,張鈞便知道事情麻煩了。
雖然沒說話,但兩人眼神交流的一刻其實已經有了簡捷的交談。
“你來做什麽?”
“我來抓你了。你逃不過我的手心的,就是今天了。”
方敦孺進門後負手在公房中一立,面色冷峻的沉聲喝道:“張計相,方某不告而來,還請見諒。請方大人移步動身,去我禦史台衙門一趟。”
張鈞結結巴巴的脫口而出道:“怎麽?我……不去。”
方敦孺沉聲道:“還請張大人移步,免得強行緝拿,失了顔面。”
張鈞喉頭幹燥,用力咽了口吐沫叫道:“你是來拿我的麽?你憑什麽拿我?我要去見皇上,我要見楊樞密。”
方敦孺沉聲喝道:“張大人,老夫正是奉诏而來。你的事犯了,相關證據已經交于皇上過目,皇上批準我來請張大人去禦史台衙門解釋解釋。張大人,不要倔強了,你知道的,倘若沒有證據,沒得到皇上的許可,我是不會來這裏請你的。至于你說的楊俊楊樞密,你見他作甚?楊樞密和呂相已經都在皇上面前表了态,堅決支持依律行事,同意在現有證據下對你進行羁押審訊。聽明白了麽?”
張鈞渾身冰涼,他呆呆的發愣了片刻,忽然叫道:“你們有什麽證據?别人的攀咬可不能成爲證據。我乃大周一品大員,堂堂三司使,你們不能随便抓我。還有規矩有國法麽?”
方敦孺呵呵笑道:“張大人,老夫知道你一向謹慎小心,我禦史台也絕對不會在沒有人證物證的情形下來拿你。實話告訴你吧,林伯年已經轉爲污點證人,他舉報你利用職務便利爲自己謀私利。虛報漕運撥款,參與漕運款分成。收取他人巨額賄賂。”
“血口噴人,血口噴人。”張鈞叫道。
“是麽?有一份十年前你和林伯年定下的協議,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份協議上簽着你張鈞的大名呢。”方敦孺冷笑道。
隻這一句話,張鈞便如五雷轟頂一般,渾身上下都僵硬了。果然,那件自己一直懸心的事情,那個自己唯一的破綻露陷了。那份協議還在,林伯年自始至終的沒有丢失它,這時候他拿出來了,拉自己下水了。這一刻,張鈞暗罵自己婦人之仁,暗罵自己太過愚蠢。事實上林伯年入獄這段時間,張鈞想過幹脆将林伯年殺死在牢房裏。這樣唯一對自己威脅的人便沒了,他也可以高枕無憂了。可是他就是下不下這個狠心,或者是一直抱着僥幸心理。
但現在,完蛋了。
張鈞氣急上湧,眼前一黑,身子軟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