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正肅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們的苦衷,适才那番話又是何意?你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麽?”
林覺搖頭道:“這并不矛盾。我的意思是,你們做的沒錯,但達到目的也許有更好的辦法。譬如,即便我二伯被定罪問斬,或者流放千裏之外,那也并不足讓你們達到立威的目的。據我所知,到目前爲止,三司使張鈞并未到案。禦史台也沒能得到聖上的許可拿他下獄。你們隻抓了三名副使罷了。”
“你……你怎知道此事?”嚴正肅驚訝道。
林覺不答,嚴正肅忽然大笑道:“是了,倒是忘了你有個泰山老丈人是當朝王爺了,什麽事打探不出來?呵呵,你說的沒錯,确實有人爲張鈞庇護,皇上也确實沒同意拿下張鈞,但那又怎樣?遲早他會到案。他和林伯年勾結,将漕運交給你林家經營,收取賄賂瓜分漕運銀子的罪行一旦審出,他便脫不了幹系。到時候誰也别想保住他。楊俊也不行。皇上更不會再包庇他。走着瞧便是。”
嚴正肅一激動之下居然透露了一個秘密,透露出了是樞密使楊俊保着張鈞的事實來。
林覺搖頭歎息道:“大人看來掌握他的罪證很有限啊,隻能以漕運這樁罪狀來拉他下馬了。可惜的是,即便是這個罪名也未必會成功。”
“此話怎講?”嚴正肅皺眉問道。
林覺輕聲問道:“我想問一下大人,我二伯倘若所有的罪名成立,他該受到何種處罰?”
嚴正肅愣了愣,終于咬牙道:“怕是無幸。”
林覺點頭道:“跟我想的一樣,死路一條。倘若我二伯供出和樞密使張鈞之間的交易,朝廷會如何處置我林家?”
嚴正肅皺眉道:“怕是要抄沒你林家十多年經營漕運所得的銀子。”
林覺歎道:“這就是了。那麽我問問嚴大人,既然我二伯明知自己是死路一條,他又怎肯供出這件事來牽連林家。不瞞大人說,我林家這麽多年來便是靠着漕運才發家的。十年漕運的銀子罰沒,我林家便傾家蕩産了。我二伯會這麽做麽?”
“……你……什麽意思?”嚴正肅皺眉喝道。
林覺沉聲道:“我的意思是,我二伯會死活不招。反正是個死,何必牽連林家?他不召,你們便無法給張鈞定罪,無法拿他下獄。最終不過是一些渎職的小罪名罷了,那可無傷其毫毛。你們轟轟烈烈的一番作爲,最終隻弄倒了幾個小喽啰,這可不是立威,反而暴露了你們的無力。這怕不是嚴大人和先生所想要的吧。”
嚴正肅睜大眼睛怔怔的看着林覺,林覺說的一點沒錯,對于張鈞的罪證,确實現在很缺。三名副使幹了不少事情也都有證據可循,偏偏明知道和張鈞有關,但張鈞就是沒留下絲毫的把柄。查來查去也沒有張鈞直接參與的證據。現在唯一有證據可循的便是和林家漕運的勾當,據說有一份分成的協議。隻要林伯年招供了此事,并且拿出分成的協議出來,張鈞便栽定了。張鈞不倒,三司衙門的案子便沒有一個圓滿的結果。不鏟了三司衙門,怎能爲下一步的變法鋪好道路?更莫談什麽立威于朝廷了,隻能換來一片嘲諷譏笑罷了。
那麽林覺說這話,難道是說……林伯年死活不會招供?
“嚴大人,我不想惹你生氣,不過我還是要把話說清楚。我二伯不會招供的,一定不會招供。我把話放在這裏,不信你們試試。别說是我二伯這樣的人,随便換一個街上的市井漢子,殺豬屠狗之人,明知自己死路一條,還怎肯牽連家裏?此乃人之常情。更可況……我已經跟二伯見過面,跟他分析了這些情形。我不發話,二伯不會說出半個字,不信你們試試。”林覺靜靜說道。
嚴正肅豁然驚醒,難怪昨日和方敦孺見面的時候談及了初步提審林伯年的情形。方敦孺說,林伯年嘴巴上了鎖,一言不發。提審半個時辰隻說了一句話:你們查出來拿證據給我,我便招認。其他的不要問。态度強硬之極。現在看來,這恐怕和林覺去見了林伯年有關。
“林覺,你好大膽子,你膽敢幹涉此案?你可知道你的行爲是何等惡劣麽?我可以據此拿你,對你嚴懲。”嚴正肅厲聲喝道。
林覺攤手道:“嚴大人,你可以拿我下獄,甚至連我也一起砍了,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我無所謂。我并不想惹你們生氣,隻是你們要殺我林家人,我不得不出手。我之前已經說了我的底線,嚴大人,你這次真的踩到我的底線了。我要救二伯,所以我不得不做一些事情。”
“混賬!混賬。敦孺兄,你還不出來,這便是你的好弟子,居然跟我們對着幹。咱們都看錯他了。”嚴正肅伸手拍着桌子,震的杯盤咣咣作響。
林覺驚愕一愣,就聽門口有人咳嗽一聲,包廂門被人‘哐當’推開。門口站着一人,臉色鐵青,面帶憤怒,不是方敦孺還是何人?
林覺吓了一跳,瞬間便明白了過來。适才嚴正肅來時,自己便看到了有三四個人一同前往。之前自己還詢問了一句,但嚴正肅推說是同行仆從。但其實方敦孺跟着一起來了,隻不過他沒進門來,似乎在門外聽着自己和嚴正肅的談話。林覺心中不免對嚴正肅生出不滿,自己請的是他,并沒有邀請方敦孺,他卻将方敦孺帶來,且讓他在外邊偷聽。此舉可真是有失身份,有失禮節。
“先生!您怎麽來了?”林覺忙快步上前行禮道。
“哼,我不能來麽?我若不來,怎知你的本性?若非我親耳聽聞,簡直不敢相信我的學生竟然會說出适才那些話來。慚愧,慚愧之極,我愧爲人師啊。”方敦孺長歎連聲,惱怒不已。
林覺忙道:“先生這麽說,教學生如何自處?學生隻是……”
“罷了,你也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方敦孺育人無方,沒有你這麽個好學生。你适才那些話,我都聽到了。從今日起,我便沒有你這個學生了。你我從此再無幹系了。”方敦孺拂袖道。
“什麽?”林覺頭有些暈,眼前有些黑,他萬萬沒想到方敦孺居然說出這種話來,驚的他雙目圓睜,不知所措。
嚴正肅顯然也沒意識到事情忽然到了這一步,忙起身道:“敦孺兄,爲何說這種話?林覺言行有虧,教訓開導便是,作甚要逐他出師門?這可不是小事,你這麽做,叫林覺今後如何立足?況且,他也就是眼下的事情亂了方寸而已,怎可便說這種話?”
方敦孺怒道:“正肅老弟,你之前不也聽到了麽?這逆子居然要挾起我們來了,還能輕饒?你适才不也被氣的拍桌子麽?”
嚴正肅上前拉着方敦孺道:“我那是要你來訓斥一番,可不是要斷你師徒的關系的。不要沖動,來,坐下喝口茶消消氣。早知如此,我便不該答應你跟着一起來。林覺隻是請我來赴宴,可沒請你。你非要來,我也沒好拒絕。你們倘若師徒反目,豈非是我的過錯?那叫我以後還如何和你相處?林覺,還愣着作甚?還不沏茶給你先生吃?”
林覺聞言忙連聲應了,拿了茶盅來給嚴正肅沏茶。沏茶是手都是抖抖索索的,水都差點潑灑出來。林覺不能不慌張,在自己的心目中,方敦孺和師母就如同自己父母般的存在,上一世最多慰藉的便是在他們夫婦的關愛。所以這一世重生之後,林覺便首先去找到方敦孺再續前緣,還想着這一世好好的孝敬兩位。那是林覺心中不可或缺的最真摯的情感。倘若自己被方敦孺逐出師門,那将是自己的失敗,也必将痛苦之極。所以,林覺的心跳的厲害,從未有過如此慌張的感覺。
方敦孺和嚴正肅也看出林覺的情緒,方敦孺幾句狠話發洩之後,心中也冷靜了下來。自己這個學生可沒給他丢過臉,不但孝順尊敬自己,而且誤打誤撞救了愛女的命。更是名揚天下奪得科舉狀元,給自己帶來無數的人前驕傲的資本。而自己其實也并沒有爲他做過什麽,不過是有限的一些教導罷了。自己怎能輕易的便說出那種絕情的話來。
“哎!”方敦孺歎息着看了林覺一眼,端起茶盅來喝了口茶。适才站在門外聽林覺和嚴正肅說話,也确實有些口渴了。
林覺心中稍安,肅立在旁不敢說話。方敦孺喝了幾口茶,放下茶盅看着林覺道:“林覺,你可知道錯了?你之前一番言論何其不敬?國法大義你都不放在眼裏了?隻爲了你林家之事便可對抗國法大義?你的書都讀到哪裏去了?你二伯林伯年的罪行難道不該受到懲罰?倘若國法當誅,難道他不該死麽?你無非便是對我們不滿,覺得我們無情無義,不肯看在你面子上替林伯年開脫。上一次你替林伯年來求情的時候,我便跟你明言了。我的眼裏隻有國法,并無私情。這不是對你如此,對你林家如此,便是我自己身邊的人我也不會姑息。你說什麽最看不起大義滅親之人,那不就是說最瞧不起我麽?你既對我這麽看不起,又何必作我的弟子,呆在我的門下?索性離去好了,幹什麽要勉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