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内,林覺負手站在長窗前看着下邊的街巷路口。街巷中幾名衣着普通的行人正緩緩行走,但那些正是裕德樓雇傭的人手。在進入裕德樓百步之内,你一定會被這些人嚴密監視。随時傳遞消息進來。而如果有人想沖入這裏,他一定會撲個空,因爲消息會早一步的傳遞到這裏,而客人會在很短時間内消失不見。
林覺今日選擇在這樣的地方跟嚴正肅見面,是因爲他要跟嚴正肅開誠布公的談一筆重要的交易。他要提出一個能打動嚴正肅的方案,以換取林伯年的赦免。所以,他既沒去嚴正肅的家裏拜訪,也沒去政事堂衙門裏去拜見。他隻是口頭通過嚴寬做出了邀請。這麽做當然是保證這次見面的安全性和隐秘性。因爲林覺可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自己活着是嚴正肅這樣的人。而這次見面談話的内容也決不能爲外人知曉。林覺甚至都沒有告知方敦孺,因爲他知道,方敦孺那裏,自己突破不了。不是因爲方敦孺比嚴正肅更頑固,而是方敦孺太過愛惜自己的羽毛,甚至有些矯枉過正。自己哪怕說的再有道理,他也一樣會拒絕,因爲他怕有人會有人說他偏袒自己,以權謀私。而嚴正肅便不會有這種問題,何況嚴正肅是唯一能夠讓方敦孺聽從他的話的人。
林覺其實從晌午便來到了這裏等候着。他一直注意着下邊街巷中的動靜,等待着嚴正肅的到來。但他其實并不敢肯定嚴正肅會不會來。林覺自己心裏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倘若嚴正肅連見自己一面都不肯,那麽從此以後,自己和嚴正肅之間那一丁點的交情也将煙消雲散。也許外人得知林覺心中的想法的,會譏笑他居然和嚴正肅論交情。但林覺知道,自己是夠格的。自己是夠格和嚴正肅論交情的,嚴正肅若是不傻,他也應該明白這一點。倘若他不來,林覺會對他徹底的失望。
時近中午,陽光猛烈。街巷下方的青石道上反射着刺目的陽光,街上的行人也明顯少了許多。林覺所在的包廂是二樓,但頭頂上是幾棵高大的梧桐樹濃密的冠蓋庇護,屋子裏也放着冰盆降溫,溫度并不高。但即便如此,林覺的額頭上還是滲出了細汗來。那不是因爲炎熱,而是因爲心中的焦躁。到了這個時候,嚴正肅并未出現,那隻能說明他是不會來了吧。那也就是說,嚴正肅已經根本無視自己的邀請,也無視自己這個人的存在了。
林覺歎了口氣,有些無奈的苦笑。他并不想動用備用的計劃,爲了救下林伯年,林覺确實做好了兩手準備。所謂東方不亮西方亮,倘若嚴正肅方敦孺這邊無路可走,那麽林覺便要走另一條路。但如果到了那個地步的話,付出的代價會非常的大。或許要跟很多人反目,或許要被很多人唾罵。但是,那也隻能去走。現在,救出林伯年已經成了林覺自我衡量的一個标準。自己能不能救出林伯年,關乎的不僅是林伯年的生死,也是林覺對自己能力的一種檢驗。
林覺沉吟之際,下方小巷中有了動靜。幾名酒樓的便衣夥計忽然不約而同的朝西邊的巷口張望,然後又若無其事的各自散開。隻這一個動作,林覺便知道有人來了。
果然,在濃密的樹蔭之間的縫隙裏,林覺居高臨下的看到從巷口走來的三四個人。他們都穿着尋常的衣物戴着鬥笠遮着頭臉。從林覺這個角度看并不能識别出他們的身份。不過很快,裕德樓精幹的二掌櫃現身包廂門口,拱手笑道:“林大人,您請的客人到了。酒菜可以上了。”
……
嚴正肅帶着一股熱風走進了包廂,黑瘦的面龐上帶着微微的潮紅,不知是因爲心情的緣故還是因爲外邊天氣太熱之故。
林覺站在門前長鞠到地,笑道:“嚴大人,林覺有禮了。多謝嚴大人賞臉前來。我還以爲您不會來了呢。”
嚴正肅拱手還禮,伸手将頭上鬥笠摘下遞給站在身後的嚴寬,呵呵笑道:“老夫确實差點來不了,公事實在太過繁忙的緊。但你林覺相邀,老夫不來似乎不妥。畢竟你成親時,老夫都沒去道賀,這次來,也順便補上賀禮。嚴寬,拿過來。”
嚴寬應了,從背着的包裹之中取出一隻黑中帶着墨綠之色的硯台來遞給嚴正肅。嚴正肅伸手接過,遞到林覺面前。
“這是……”林覺問道。
“老夫可沒什麽積蓄,也不像其他人随便便能拿出幾百幾千兩賀禮來。想來想去,身邊隻有這塊硯台,跟了我二十多年了,當年我去西北會友,友人送了一塊硯台石。回來後便請人做成了一塊硯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塊石頭價格不菲。老夫曾再去洮州欲向友人支付錢款,但我那位友人卻已經病故了,再無機會感謝他了。這塊硯台我用了二十多年,是我珍愛之物。拿來送給你當賀禮,應該是可以的。”嚴正肅撫須道。
林覺自然知道洮硯之貴重。洮硯乃天下四大名硯之一,其色碧綠,其質堅細,晶瑩如玉,叩之如鍾,儲墨久而不幹。乃是文人墨客極爲珍愛的文房之寶,價值不菲。這一方硯台,價值千兩紋銀不在話下。更何況這硯台跟随了嚴正肅多年,并蘊藏了一段他的友情在其中,那便更是無價了。林覺豈肯收下這樣一件寶物。
“不不不,在下絕不能收。君子不奪人所愛,這是大人心愛之物,我豈能收下?大人的心意到了,在下便很感激了。”林覺連連擺手道。
嚴正肅笑道:“你也莫想的太多,這不過是個文房之物罷了。跟尋常的硯台其實也沒太多的區别,都是磨墨寫字之用而已。世人眼中自然是價值不菲,但在我眼裏,卻也不過是普通一物。我送你也并非因爲其價值,而是老夫希望你能用這枚硯台寫出更多的如《六國論》那般的錦繡文章,那些精辟的見解罷了。你若不收,便是嫌棄老夫了。”
林覺擺手道:“大人的話在下記住了便是,但這硯台我是不能收的。大人能來道賀一聲,便是天大的面子了。此物我決不能收。”
林覺堅決不收,嚴正肅卻堅決要給,兩人你推我讓的鬧來鬧去,終于嚴正肅火了,嗔目道:“林覺,我送禮,你死活拒收?這不是不給我面子嗎?必須收下,你若不收,我便将它丢到樓下去。摔個稀爛。”
林覺苦笑撓頭,知道拗不過嚴正肅,這才歎道:“罷了,那我便收下,多謝大人了。我會好好保存這塊硯台的。”
“可不是讓你收藏保存的,我是要你在裏邊磨墨寫文章的,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供着的。這二十年,我哪天不用它?明白麽?”嚴正肅瞪眼道。
林覺苦笑看着那枚硯台,難怪一眼看上去是墨綠色的,原來上面全是墨汁的污垢。要知道洮硯的顔色可是新綠之色,碧瑩如洗,可見在嚴正肅眼裏,這确實隻是一枚硯台而已。
“好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快請坐,喝杯茶水解解渴。酒菜很快便上來了。”林覺笑道。伸手将那塊硯台捧起,珍而重之的放在一旁的小幾上。
“你還别說,老夫還真的渴了。”嚴正肅這才臉上恢複笑容,走到雕花大椅之旁坐下。林覺親自上手,替他斟了一杯茶水。
“大人是一個人來的麽?适才我好像看到有人跟着大人一起來的。出了嚴管家,好像還有其他人呢,要不要一起請來坐?”林覺笑問道。
嚴正肅端起茶盅愣了愣,旋即擺手笑道:“不用不用,沒有其他人,那是我的兩名随從,一會兒嚴寬會安排他們的,今日就我一人前來。”
林覺哦了一聲,回身在嚴正肅身邊坐下。不多時,酒菜擺上,十幾道菜擺了滿滿一桌,不過卻不是什麽珍馐佳肴,隻是一些尋常的菜式,葷菜不過蒸魚燒雞兩樣而已。
嚴正肅面帶贊許之色。林覺心中微得,他可是花了心思的。他知道嚴正肅不喜奢靡浪費,最愛吃的還是家常菜式,所以并不以山珍海味上席。此刻看來,果然嚴正肅是滿意的。但其實這一桌家常菜的價錢可是和一桌子山珍海味的價格是一樣的。裕德樓可不管你點什麽菜,總價就在那裏,吃還是不吃,他們可不管。
酒水倒是很好的酒,嚴正肅喜歡好酒,林覺自然也考慮在内。今日喝的是汴梁本地的棗集古釀酒,相傳這種酒可是從春秋戰國之事便已有之,是先賢老子最愛喝的酒。貴自然是貴的吓人的,但林覺可不在乎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