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地還不談?這都四個多月了,該談一談了。你還打算拖到幾時?”方敦孺咂嘴道。
嚴正肅沉吟道:“敦孺兄,你不會不知道我的顧慮吧。實際上,我有數次都想進宮和聖上詳談,但走到半路上,我還是回頭了。我覺得不能操之過急,否則怕是适得其反。這一次既要做事,不僅僅隻是做而已,而要做成它。要有始有終,不能半途而廢啊。”
方敦孺眉頭緊皺,思索片刻,緩緩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是擔心,聖上心意不堅。一旦遭遇阻力,會前功盡棄是麽?”
嚴正肅點頭道:“是啊,我正是擔心這個。雖然聖上召我進京,表明了絕對支持我的态度,也同意我對局勢的分析。然而,我知道,此事一旦開始做,便會影響甚大,觸及深遠。甚至會傷及一些人的利益。如果反對的人多了,聖上能否還能堅守初衷?所以我想再看一看,等待合适的時機。”
方敦孺微微點頭道:“你的想法是對的,若不能一以貫之,便不如不動。動則必須一貫到底,絕不能廢。這裏關鍵便是聖上的态度。可是你說的合适的時機,那是怎樣的時機呢?”
嚴正肅微笑道:“敦孺兄莫非以爲這幾個月我都閑着麽?敦孺兄倒是做了幾件大事出來了,彈劾了一批渎職官員,搞得朝廷上下官員個個側目。我這個參知政事可沒你這個禦史中丞這麽能吸引眼球。”
方敦孺呵呵笑道:“正肅老弟,我可不是爲了博眼球。”
嚴正肅點頭歎道:“我明白,敦孺兄,我敬你一杯,我知道你動作這麽大,其實是爲了我。”
方敦孺笑而不答,隻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林覺在旁再給兩人滿上。
“你故意鬧得這麽大的動靜,其實是想吸引那些人的目光,讓他們對你産生不滿,從而讓我可以少受些他人的矚目罷了。你是爲了保護我。我心裏都明白。”嚴正肅輕歎道。
方敦孺笑道:“不要這麽想,我可沒有,我隻是盡我之職,有些官員必須要讓他們知道收斂了。我既是禦史中丞,便有這個職責去彈劾他們。”
嚴正肅道:“敦孺兄,不用解釋,我也不會謝你的。你我要做的事是一件幹系大周存亡的大事,你我二人便都要有舍身下地獄的覺悟。所以,你我的目标一緻,便隻能相互配合。我們必須要緊密協作方可成事。這是你我的宿命,所以,我不會謝你。将來,若我替你做了什麽,保護了你,你也不必謝我。隻要爲大事有益,你我都沒什麽好說的。”
方敦孺呵呵一笑,舉杯道:“正是這個話。再飲一杯。”
兩人咕咚一口,再将一杯酒喝幹。一旁的林覺緩緩的替他們斟上酒,心中卻生起巨大的波瀾來。雖然聽到現在也沒聽明白他們要做的到底是怎樣的事情,但此刻讓林覺感動的卻是眼前這兩位長者之間的親密友情。方敦孺任禦史中丞之後之所以會動作劇烈,竟然其實隻是爲了爲嚴正肅吸引火力而已。而嚴正肅的話則更加令人動容,他的話看似無情,但卻讓人深切感受到他的對于要做的這件事的決心。隻要對事情有利,他便不會爲任何感性因素所左右。難怪有人說嚴正肅一根筋,性格執拗。但在林覺看來,這是他做事的态度和信念,一往無前的那種氣勢。有些極難的事情,恐怕也隻有這種态度和信念才能最終成功。
方敦孺和嚴正肅因爲喝酒喝得過快,已經醉意薰薰了,但此刻兩人談興正濃,酒意也正酣暢。林覺怕兩人喝的太多,故而每人隻斟了半杯酒,但很快便被方敦孺發現,并且斥責了幾句。林覺隻得又将酒斟滿。
“這幾個月來,我一直在做的事情便是,盤查各項财稅賬目,查勘朝廷的收支狀況,各種名目的支出明細。這便是這幾個月來我做的全部事情。”嚴正肅因爲酒意将醉,面紅有些發白,目光也有些迷離,說話也有些含糊。
方敦孺和嚴正肅醉酒的狀态恰恰相反,他的臉紅的像個關公,嘴巴裏酒氣噴湧,沉聲道:“那麽,結果如何?”
“觸目驚心,當真是觸目驚心。”嚴正肅搖着頭神情痛苦的道:“敦孺兄知道我大周每年的收入折合銀兩的數字是多少麽?”
方敦孺想了想道:“二十年前我在朝中爲官是,數目大概是八千萬兩左右。現在的話,恐怕是大大的不如了。”
嚴正肅點頭道:“敦孺兄估計的很對,我查了賬目,近十年的每年财稅收入逐年遞減,去歲全年兩稅收繳上來隻有區區六千三百萬兩銀子。真是少的可憐了。”
方敦孺愣愣道:“怎地掉的這麽快?全是被那一群蛀蟲們給吞了。那些不用交稅的特權之流硬生生每年要吞掉幾千萬兩銀子的稅收啊。”
嚴正肅點頭道:“這便是你我常常談及的政策弊端之所在。這些倒也不必說了。就說去年這六千三百萬兩财稅,按理說,這個數字其實也不少了,支撐大周的年開銷應該不成問題。然而,你猜怎麽着?全年支出虧空高達兩千萬兩,寅吃卯糧,去年都花掉了今年的銀子了。而今年的夏稅還都沒有開征。正所謂百年之積,唯餘空薄啊。你說說,這是不是觸目驚心?”
方敦孺伸手一拍桌子,桌上酒菜盤碟哐然有聲,沉聲喝道:“怎麽會這樣?這樣下去,還能維持麽?”
院子裏方師母等人聽到動靜,忙趕回來查看,林覺忙解釋說是先生拍了下桌子,方師母嗔道:“你這個人,怎地還發起酒瘋來了?”
“去去去,婦道人家少來插嘴。”方敦孺擺手喝道。
方師母欲待争辯,林覺忙上前來拉走她,低聲解釋道:“說到不開心的事情了,師母擔待些,再說也喝了不少酒。”
方師母歎道:“你老師現在脾氣壞得很,早知道便不來京城當官了,在書院多好?安安分分的。現在成天回來黑着臉,像是人欠他錢似的。”
林覺連聲安慰,讓綠舞陪着師母說說話散散心,轉回頭時,正聽見方敦孺氣呼呼的道:“三司是怎麽管财稅支出的?不說有結餘,起碼要保證收支打平吧。這般寅吃卯糧,國庫豈非空空如也?”
嚴正肅沉聲道:“敦孺兄也不要動氣,這不是生氣便能解決的事情。不過敦孺兄說的一點沒錯,我問了三司,三司使衙門張鈞林伯年他們都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們也無法控制住這個局面。”
林覺聽到二伯林伯年的名字,微微愣了愣。林伯年是三司副使,這件事怕是他确實難辭其咎。
“張鈞給我算了筆賬,這筆賬便讓我吓了一大跳。咱們每年用在軍費上的支出你知道有多少麽?說出來你都不敢相信,那足足占了每年全部财稅收入的七成。以年入六千五百萬兩銀子來算,每年在軍費上的開支高達四千多萬兩,這便一刀砍走了一大塊了啊。”嚴正肅搖頭道。
“這麽多?咱們的軍費竟然要花這麽多錢?咱們到底養了多少兵馬,怎地花銷如此巨大?”方敦孺驚的酒都醒了一些。
“咱們大周京城三衙禁軍兵馬其實隻有二十餘萬,加上一些其他的兵馬,在京畿共有二十五萬左右的兵馬。西北方向,爲控制西夏個部落的西北廂兵人數二十萬。東北遼國邊境到京城這一方向是防守重點。燕雲十六州所在的最邊陲地帶駐紮了十八萬邊軍,縱深太原府大名府洛陽城等重要城池的兵馬有二十萬左右。再加上各地州府的駐軍。我大周現在足足養着一百三十萬正規兵馬以及一些團練鄉勇。”
“這麽多?”方敦孺驚愕道:“那要是這麽龐大的數目,一年花銷幾千萬兩,怕也是要的。可問題是,咱們養這麽多兵馬是否太多了,以我大周目前的局面,拱衛京城的禁軍數量不變,東北西北兩處穩定住,地方上有維持治安防治地方海匪土匪的兵馬數目,便已經足夠了。要算起來,裁減四五十萬兵馬也是足夠的。一百萬兵馬足夠保證我大周邊陲安穩,全境安定。這冗兵之數太大了。若是能裁軍五十萬,不,哪怕是三十萬,不但多了三十萬勞力,還可節省下起碼上千萬的花銷啊。”
嚴正肅點頭道:“何嘗不是,所以我們才要改變這種情形,不能在繼續下去了呵。之前朝廷爲了維穩,怕流民作亂,每到災荒之年,流民蜂起之時,便采用吸納入軍,将他們養起來的辦法。這權宜之計雖然可以防止流民因爲饑荒天災而無家可歸最終作亂,但卻也大大加重了朝廷的負擔。這些人完全是靠着朝廷養起來的。更何況,這些人根本就不是合格的兵馬,打起仗來也根本沒有戰鬥力,所以,不從根子上改變這種做法,那是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