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伯庸父子說話的時候,林伯年在旁敲指無言,似乎在思索着什麽。林伯庸注意到這一點,以爲林伯年心中不快,笑道:“二弟,今晚的事情不要記在心上,今晚本是開心的日子,你我兄弟重逢,我不知心中多歡喜。這樣,我們去後宅擺酒,就你我兩人,咱們邊喝邊說話,省的這些人來讨嫌。喝醉了,今晚我們便聯床夜話,我可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你說,三天三夜怕是也說不完。”
林伯年微笑道:“大哥,酒便不要喝了。我也不是爲剛才的事情不開心。隻是我剛才一直在想林覺說的話。他剛才爲何說那匾額不要挂,挂上了便摘不下來,這話是什麽意思?”
“管他說什麽,林家的大事還輪不到他做主。這匾額不但要挂,而且要轟轟烈烈熱熱鬧鬧,要滿城皆知。方顯我林家臉面。”林伯庸喝道。
“對,爹爹說的是,他算什麽東西?他大概以爲,現在的林家他能做主了。其實他什麽都不是。”林頌林潤也大聲附和道。
林伯年眉頭緊鎖的擺擺手道:“話雖如此,但他的話應該是意有所指吧。林覺能做出這麽多大事來,豈能說他說話辦事沒有分寸?聖上賜匾,這麽榮耀的事情,他爲何要這麽說?這其中怕是有些隐情,他沒盡言。”
林伯庸道:“能有什麽隐情?”
林伯年沉吟片刻,輕聲道:“這匾額是聖上所賜,褒獎我林家一門忠義。但其實我們都明白,那是因爲林覺之功。然而,如果我林家有人不忠不義呢?這匾額挂上了,再出點什麽事情,那豈非……是讓聖上下不來台?豈非是欺君之罪?”
林伯庸父子四人面色大變,驚愕無語。林伯庸咂嘴問道:“伯年,你這話是何意?我林家誰不忠不義了?”
林伯年搖頭道:“我隻是假設罷了。挂上了便摘不下來了,林覺是這麽說的。那必是意有所指了。他一定知道些什麽,隻是沒有明說出來罷了。看來我得去跟他好好的談談。這件事我要弄清楚,一切都需慎重才好。畢竟這是關乎林家上下的大事,不可馬虎。”
林伯庸雖然很想說林伯年太過精細謹慎,但是轉念一想,伯年在京城那樣的地方打滾了這麽多年,他行事應該不至于無的放矢。而且,想一想自己這一年來多次看錯了林覺,多次誤判疏忽,可以說自己其實對林覺根本就不了解。或許二弟的想法是對的。
“既如此,此事憑你而決,無論如何我都站在你一邊便是。”
“多謝大哥。大哥咱們走吧。”林伯年站起身來。
“去哪兒?”
“大哥不是說要跟我單獨喝酒說話,要和我聯床夜話麽?怎地便忘了?我忽然有想喝酒了。”林伯年笑道。
“對對對,哈哈哈。長青,命人後宅二老爺住處另擺一席,我和二弟要單獨喝酒。”林伯庸笑着吩咐道。
黃長青忙連聲答應,派人去辦。林伯庸林伯年起身離席而去。林柯林頌林潤三兄弟忙起身恭送,誰也沒注意到林柯的神色有些莫名的緊張,手指微微也有些發抖。
……
燈下,林覺在桌案旁靜靜而坐。綠舞送來的茶水已經涼了,林覺卻沒喝一口。綠舞本來見林覺回來,很想問問那個從京城回來的二老爺說了些什麽話,又想問公子今天得了哪些聖旨的賞賜。但見林覺回來後神色嚴肅的坐在燈下沉思,便也沒敢說話。她知道,每到林覺這樣枯坐燈下的時候,其實便是公子在想大事,并且似乎要做出什麽重大的決定的時刻了。
綠舞确實很了解林覺,林覺确實已經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自從桃花島剿匪歸來之後,自己經曆了太多的紛擾。從大病一場,到龜山島生變,再到高慕青離自己而去,幾乎沒有一件事是順心的。然而,這些事和另外一件事比起來,卻隻能算是小兒科。
那件事便是一直困擾着林覺的,在桃花島上從許興口中得知的林柯通匪之事。
林覺想過很多次,關于這件事如何處置的問題。這件事其實非常的棘手,并非簡簡單單就能處置好。林柯作爲林家的大公子,他通匪十數年,資助海匪壯大,這件事一旦暴露,林家上下必是人頭滾滾。而且這件事并不能隐瞞下去,因爲雖然殺了許興,但知道林柯身份的可不止許興一人。海東青,或許還有其他什麽人,都知道林柯的秘密。
林覺雖然從未在此事上有過隻言片語,但王爺和嚴正肅以及宋延平等人在戰後的總結會議上已經明确提出了這個疑點,并且嚴正肅表示要徹查。這些人都不是瞎子,從林覺等人在島上遭遇身份洩露之事,以及島上存儲的那些兵器物資甚至火油這些東西,很容易便判斷出海匪是有人在暗中支持的。查下去,是一定會查出結果的。況且,海東青被自己弄得家破人亡,數萬手下灰飛煙滅,如果他被逼到絕境之中,他一定會将林柯抖落出來。到時候還是會暴露出來。
所以,林覺始終認爲,想隐瞞此事是不太現實的,雖然林覺一直想着能保全林柯,畢竟他是林家長房大公子,未來林家的家主。如果有一個能兩全其美的辦法,既能保全林柯,又能讓這件事平息的話,林覺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去辦。可惜的是,林覺沒能找到這個辦法,或者說這根本就不可能。
今晚的宴席上,林頌的一番話忽然讓林覺不再糾結了。林覺是發在真心的希望林家能上下一心團結一緻的。上一世的經曆告訴自己,自己的命運是和林家捆在一起的,林家的巨輪沉沒,自己也會跟着遭殃。所以,在之前的所有事情之中,林覺雖然攪的林家内部一片人仰馬翻,但對外,在林家的大利益上,林覺沒有做一件損害林家的事情。相反,爲了林家的過錯,林覺提着腦袋上了龜山島,又因此而不得不參與剿海匪,處理因爲此事帶來的後遺症。
然而,今晚是讓人失望的。當林頌再一次提及之前自己對付林全的那些事情時,林覺忽然發現,即便自己做了這麽多,在那些人眼裏,自己還是個外人。他們依舊在糾結于出身和地位,糾結于以前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計較着之前自己給他們帶來的那些小小的不滿。而且林覺百分百的肯定,林柯便是給林頌林潤灌輸這些想法的人。
林家的巨輪上載着林家上下幾百口人。也許在林伯庸他們看來,嫡系幾房才是這條巨輪上的核心人物。如果巨輪方向偏差要撞上冰山時,他們會怪罪船上的其他人不盡力劃槳避讓。然而,在林覺看來,林家這艘巨輪要撞山,那是掌舵人的問題,要換的其實是掌舵者。
既然他們的格局如此之小,他們便理應被淘汰和抛棄。因爲在林覺看來,林家大多數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絕不能因爲某些人的錯誤而導緻所有人跟着遭難。
在剛才宴席上,林覺終于抛棄了自己的糾結。身上生了毒瘤,便要将毒瘤挖掉,任憑它留在那裏,會禍害其他身體器官,最終導緻人的死亡。婦人之仁是不可取的,對外人如此,對林家人也同樣如此。
正因爲想通了這一節,從海島歸來之後一直糾結于如何解決林柯通匪之事的林覺才豁然如醍醐灌頂一般的醒悟了過來。所以他才在離開前說出了那一段話,前半段是辯解,後半段其實是故意隐晦的透露些東西出來。那話并非說給林頌聽的,也不是說給林伯庸和林伯年聽的,其實是說給林柯聽的。林覺相信,林柯不會聽不出自己的弦外之音,而林覺就是要讓他知道,自己已經掌握了他的秘密。
……
次日上午巳時,林覺捧着一卷書坐在梨花樹下哦誦而讀,聲音響亮。林虎在夯吃夯吃的劈柴,不時的停下手中的夥計聽聽公子在讀什麽,然而公子口中的話他一句不懂,于是隻能撓撓頭繼續劈柴。綠舞在廚房中忙活着,不時的探出頭來看看公子讀書的樣子,臉上洋溢着喜悅。因爲今天公子似乎心情很好,而且公子好久沒讀書了。
然而,這祥和的場面很快就随着院門外走進來的一個人而打破。林虎停止了劈柴,小心翼翼的看着來人。雖然進來的這個人帶着笑容,但林虎卻依舊很緊張。
“哎呀,好雅興啊,讀書呢?”來人笑呵呵的道。
林覺放下手中的書本轉頭看去,隻見大公子林柯正笑眯眯的走進院子。林覺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林柯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的急迫,來的還真快。
“小弟給兄長見禮。”林覺起身恭敬行禮。
林柯拱拱手笑道:“自家人,不用客氣。兄弟這是用功呢,我打攪你了麽?”
林覺笑道:“兄長見笑了,秋闱在即,功課荒廢,這不,臨時抱佛腳呢。綠舞,快上茶。”
綠舞從廚房裏探出頭來,一眼看到林柯,驚的差點丢了手中的盤子。忙低聲應了,沏茶送上,又低頭急匆匆的逃走。大公子來了,這一定不是什麽好事。主家每個人隻要來到這小院,綠舞都很緊張,他們來了都沒什麽好事。
“兄長請坐,請用茶。我這裏可沒什麽好茶。”林覺道。
林柯笑着撩起袍子坐下道:“我不講究的,我對茶酒都沒什麽見地,也品不出好壞來。你便是給我上貢的新茶,我吃起來也跟柳樹葉沒什麽區别,哈哈哈。”
林覺出于禮貌跟着微笑起來。
“讀的什麽書呢?在外邊便聽你讀的響亮,想必是極爲精彩的文章。”
“哦,讀的是孟子,舍生取義一節。”
“哦?說的什麽?”林柯随口問道。
林覺笑道:“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也。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林柯微微點頭道:“恩,名篇。我雖讀書不多,卻也讀過這一節。孟子說的很好。”
林覺道:“嗯,他想說的是個取舍的問題。然而舍生取義談何容易?不知有多少人面臨生死抉擇之時,舍了義而取了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