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燈照耀的小片亮光之處,如銀針般閃亮的雨點一直落下來,在坑窪的石闆街道上彙聚成條條細流。這些細細的流水又彙聚于街道兩旁的溝渠内成爲小溪。溝渠内的小溪在每一條街道的盡頭注入暗渠彙聚成更爲洶湧的流水,然後所有的這些水流沿着暗渠盡數傾注入杭州城中的幾條大河之中。
幾條城中河流已經因爲連續的陰雨而水位暴漲,原本暴露在外的石階已經淹沒過半,河水變得渾濁不堪,樹枝和樹葉在河面上打着漩渦,發出沉悶的呼嘯聲。
沒有人再有心情欣賞雨景,就連最文藝的詩人,在經曆了連續的陰雨天氣之後,也将雨打芭蕉的詩意轉化爲惡毒的咒罵。更别提欣賞之心了。然而,林覺此刻正站在長窗前看着黑暗中飄落的雨滴,享受着這雨夜之中的獨處。
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能平靜的渡過一個靜谧的夜晚了,按照計劃,明日将是啓辰之日,自己将和高慕青沿着錢塘江出海,去往海東青的匪巢。十幾日時間,爲了剿匪所做的一切準備已經基本就緒,随着準備工作的推進,一切也變得不可逆轉。不能說林覺毫不擔心此行的危險,事實上他的心裏相當的矛盾。這一次去往海東青的老巢比之龜山島那一趟還要兇險百倍。自己能不能活着回來,确實很難保證。
但林覺不得不去冒險,因爲海東青不會放過自己,自己别無選擇。海東青不死,自己便要死。甚至還要饒上綠舞,饒上林虎或者是林家其餘的無辜之人。所以,他不能不主動出擊。今日這個局面,其實在林覺決定去龜山島奪回壽禮時便已經注定了。龜山島之行雖然大獲成功,但也帶來了這個更大的麻煩。就像是鎖鏈一般連環相扣,前因導緻後果,種瓜豈會得豆?林覺心中沒有後悔,他隻能去迎接去面對挑戰,去解決問題。他逃無可逃。
上一世,林覺從未經曆過這些,上一世他隻是個縮在殼裏的烏龜,他選擇的是逃避。雖然那樣帶給了自己相對平靜的十二年的時光,然而回憶起來,能讓人興奮并且覺得活得有價值的瞬間乏善可陳。最終還不明不白的被砍了腦袋。而這一世,僅僅一年不到的時間,林覺遇到的兇險比上一世一輩子還多,看起來似乎應該後悔才是,然而林覺卻并沒有。
除了害怕和緊張,林覺腦海裏還有另外一種情緒,那便是興奮。林覺甚至有些享受這種感覺。林覺知道自己已經徹底的改變了,自己再不是上一世那個懦弱的躲藏起來的人,他已經不再會逃避危險。因爲逃避永遠解決不了問題,帶來的隻是更多的麻煩和屈辱,這世界就是如此。
十幾天的時間,那是一種極爲緊張和秘密的準備過程。說是秘密行動,但其實這麽大的行動并不能完全保證密不透風。雖然處于安全的考慮,整個計劃甚至連兩浙路轉運使宋大人杭州通判張逸這樣的人都隐瞞了,但是有些消息還是不可避免的暗地裏流傳了開來。
最主要的原因是征召海船的行動引起了不少風言風語。雖然以演練保護商船爲借口,但以往的海訓之中從未有過類似的項目,這也給人一種猜疑的空間。商人有一種本能,便是有一種奇怪的嗅覺。譬如林伯庸,林家的四艘海船被征召之後,林伯庸便立刻偷偷的跑來問過林覺原因。大概是因爲他覺得林覺最近出入王府的次數多了,所以林伯庸以爲林覺一定知道些什麽,于是過來想打探消息。
有了上次的前車之鑒,林覺現在是絕不會将此事告訴林伯庸的,他已經不信林伯庸了。因爲在林伯庸的心目中,親兒子畢竟是親兒子,轉過臉去他便會告訴林柯等人,而林覺則更不信任林柯他們。
即便有小道消息流傳,但現在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林覺也顧不得其他了。高慕青已經回山寨十餘日,昨天派人送來了消息,明日一早她所帶的百餘名精挑細選的人手将在東門外的十裏橋等候自己。自己一早便要啓辰和他們彙合,然後直接沿着錢塘江往東去往海邊去赴和海東青之約。
雨淅淅瀝瀝的一直下着,夜色已深,除了林覺小院的一盞孤燈之外,四下裏漆黑一片,毫無光亮。一陣風吹來,幾滴雨點被吹得飄落在林覺的臉上,雖已經是五月中旬,但在連續陰雨之後的夏夜,這雨滴卻帶着絲絲的涼意。風中也似乎帶着陰冷的氣息。
一件長衣被人在後方緩緩的批在了林覺的肩膀上,林覺轉頭看去,卻見綠舞小小的身影站在背後,顯得嬌小可憐。
“綠舞,怎麽還沒睡?”林覺輕聲問道。
“……”綠舞沉默着,低垂着頭,肩頭微微的聳動着。
林覺伸手挑起她的下巴,隻見燈光下,綠舞的俏臉上滿是淚痕,眼睛也微微的腫脹着。
“綠舞……你怎麽了?”林覺柔聲道。
“公子,你明日要去打海匪,綠舞很擔心很害怕。”綠舞垂着眼睑,楚楚可憐的模樣兒。
“你怎麽知道?”林覺詫異道。
“綠舞什麽都知道,隻是綠舞不說罷了。你上次不是去楚州訪友,你是去龜山島匪寨之中去的。公子爲何要瞞着我?若不是高姑娘告訴了我實情,綠舞尚且被蒙在鼓裏。這一次的事情她臨走前也告訴了我……”綠舞咬着嘴唇道。
“高姑娘說的?……她爲何要跟你說這些?”林覺皺眉道。
“高姑娘說,這一次或許……或許你們回不來了,所以應該告訴我,否則對我不公平。公子不說,高姑娘便偷偷告訴我了。公子,這麽大的事,你怎可瞞着綠舞?”
“哎!”林覺歎了口氣,回身坐在椅子上,拉着綠舞的手道:“我不告訴你,是怕你爲我擔心。我做的這些事确實有些危險,又何必饒上你在家裏擔驚受怕。”
綠舞輕聲道:“那她說的都是真的是麽?你确實是要去打海匪?确實有性命之憂是麽?”
林覺怔怔的看着綠舞,半晌沉聲道:“綠舞,如我回不來了,你便離開林家。家裏的銀子你都帶着,唔……給小虎二百兩銀子讓他做個小買賣,以後娶一房好媳婦。至于你,我希望你能找個好人嫁了,好好的過日子。以後有了孩子,好好的教他讀書寫字,倒不一定要當官考科舉,最主要是要他明事理,知道怎麽做人。”
綠舞眼淚湧出,猛烈搖頭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公子你一定要回來,你若回不來,我也活不成。”
林覺搖頭道:“你死了又能如何?白白饒上一條性命。我絕不想看到這個結果。我爲何而去?還不是想能好好的活着?想着身邊的人都能好好的活着?反而害你送了命,那我此去還有何意義?”
綠舞哭泣道:“我知道,公子是因爲上次我差點被綁架的事情才去找海匪報仇的。公子對綠舞好,綠舞心裏明鏡兒似的。但是……這一去是會送命的啊,綠舞求公子不要去,大不了今後我在院子裏種菜,咱們不出門了。”
“不出門當烏龜麽?你要我一輩子當縮頭烏龜?被人吓得出不了門?傻話。公子是男人,男人不能當縮頭烏龜的,有些事必須要去做。這一次我花費了很大的精力才說服了王爺和嚴知府願意出兵,所以勢在必行。你要堅強,這件事是保密的,你不能露了痕迹,否則便是害了我。”
“可是……如果公子真的……真的死了,那可怎麽辦?綠舞倒也罷了,本就是不值錢的命。可是公子若沒了,豈非絕後了?公子還沒成親呢。”
“又說傻話。什麽絕後了?就算是三房,不是還有林全麽?林全也會替我爹爹傳後的。”
“可他是他,你是你啊。夫人在世的時候曾經和我說過,她說哪一天能抱上孫子就好了。她說的可不是大公子的孩子,她是說你啊。你若是沒有子嗣便去了,夫人泉下有知,定會很失望的。”
林覺不禁莞爾,伸手輕撫綠舞的臉蛋,輕聲道:“綠舞,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但你不明白的是,現在這事兒必須要去做了。你便是拿娘的話來說,我也不能回頭了。”
綠舞搖頭輕聲道:“我不是拿夫人來求你回頭,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必須要去做這件事,綠舞也攔不住。綠舞隻想有一個請求。”
“什麽請求,你說便是。”
“綠舞……綠舞希望……希望……”綠舞吞吞吐吐,但忽然不知何處來的勇氣,挺胸擡頭直視林覺道:“綠舞希望今夜能伺候公子一次。若老天有眼,能給公子留個後,綠舞也算對得起夫人,對得起公子了。公子就當綠舞不要臉也罷,說我是壞女人也罷,總之綠舞心中正是這麽想的。這是綠舞唯一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