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林伯庸叙述的時候,黃長青暗暗心驚。傍晚家主去見梁王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他雖非管家,但宅子裏事無巨細他都是清楚的。他本以爲是梁王見家主感謝太後賀禮的事情,便沒有太在意。卻沒料到事兒竟然是這樣的事情。花魁大賽上林覺幕後幫忙,讓望月樓得了花魁,從而得罪了梁王。梁王這是怪到了林家頭上了。
心驚之餘,黃長青也暗自竊喜。
‘林覺啊林覺,你膽大包天,終于惹下禍事了。這一次怕是沒人能救得了你了。你害的我打了闆子丢了管家之職,嘿嘿,報應來了。你怕是比我更慘。’
“長青,你說這件事我們該如何處置?處置不當,可是要出大事的。”林伯庸沉聲問道。
黃長青沉吟着沒說話,他必須要組織好措辭,既要針對林覺,又不能讓家主覺得自己是在挾私報複。
“家主,這件事确實很嚴重,甚至可以說幹系到林家的将來。小王爺的話雖然露骨,但惹毛了梁王府,他們确實能做到毀了我們林家。有如此嚴重的後果,便不得不慎重對待了。”黃長青輕聲道。
“所以才請你來商議此事。”林伯庸道。
“家主要聽長青的意見,長青便直話直說了,有什麽不當之處,家主還請擔待。”
“說便是,什麽時候了,還藏着掖着麽?便是要聽你真實的想法。”林伯庸皺眉道。
黃長青點頭,朝林伯庸拱拱手道:“家主,這件事必須要盡快的處理,而且不能拖泥帶水。林覺公子雖是林家三房公子,但這一次林家絕不能心慈手軟。他得罪了梁王,拖累的是整個林家。這種時候,必須要剔除這匹害群之馬,之後的事情便跟林家無關了。必須馬上将林覺逐出林家,以向王爺表明林家絕不姑息的态度。至于梁王他們如何處置林覺公子,那我們也管不着了,也不能管。雖然這麽做有些不近人情,但這都是林覺公子自己咎由自取。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黃長青說罷,偷偷看着林伯庸的臉色。他知道林伯庸是個有雄心之人,他當家主之後,之所以管束各房如此嚴厲,便是要收拾林家一盤散沙的局面,想讓林家變得團結而強大。這種開除子弟任人宰割的事情,或許家主會強烈反對。
然而,即便是黃長青也有走眼的時候。林伯庸确實有雄偉藍圖在心裏,但也看遇到了什麽事兒。得罪梁王府,對林家前途影響巨大的事兒跟一個家族子弟個人的命運相比,孰重孰輕根本無需言說。事實上他早就決定了要将林覺給踢出林家,撇清幹系了。隻是他需要的是理由。
“林覺确實已經犯了大錯,他确實已經對整個林家産生了巨大的妨害。但是……林家有家規,逐出家門需要理由。明面上來說,林覺隻是幫了望月樓而已,可談不上作奸犯科。望月樓的花魁也不是偷來搶來的,梁王不開心,那也睡技不如人。即便是家法處置,那也不過還是出入煙花之地,跟青樓中人厮混的罪過,打闆子是可以打的,但逐出家門卻沒理由啊。老夫身爲家主,總不能沒有理由便将他趕出林家吧,這樣既不能服衆,也會對我林家聲譽不利。人家還以爲我林伯庸是欺負三房孤兒寡母,這之後老夫如何主持林家?”林伯庸皺眉啧嘴道。
黃長青心中暗笑,家主這是既要當婊子,又要要名節。其實家主恨不得立刻将林覺逐出家門。
“家主所言極是,自然不能無緣無故不按家法便将他逐出家門。家主,剛才你說的這件事,到叫我聯想起另一件事來。家主可還記得長青在望月樓的那次大錯?”
林伯庸楞道:“現在是在說眼下這件事,你扯那件事作甚?我知道你挨了打,心中不忿。但你将張衙内光着身子拖到街上,讓我老夫很是被動。爲此還被張通判敲了竹杠,對你的處罰已經很輕了。”
黃長青忙道:“家主誤會了,長青重提此事,是發現了其中一個疑點。林覺公子這一次花魁大賽爲望月樓謀劃出頭,不惜得罪梁王府。這種舉動顯然說明林覺公子和望月樓的人關系是很親密的。唔……長青上次去望月樓抓人,确實有些行爲不當。但家主請想一想,長青辦事會那麽毛躁?抓林覺怎會抓到張衙内頭上?隻有一種可能,那便是有人掉了包,故意設了個局讓我上鈎。這段時間長青想來想去也想不通,但剛才忽然想通了。”
“怎麽說?”林伯庸皺眉問道。
“林覺公子跟望月樓的關系這麽好,甚至都願意爲她們得罪梁王究竟是爲了什麽?難道僅僅是戀奸情熱?不能夠啊。林覺公子不像是犯傻的人啊。那麽很大的可能是望月樓在那次抓奸的事上幫了林覺,所以林覺投桃報李要幫望月樓。甚至更有一種可能,便是林覺根本就是那次抓奸事件的幕後指使。正是他引誘我去抓奸,伺機報複于我。我也不怕家主處罰我,今日索性将事情挑明了說,在那次事情之前,我和林覺公子已經相互憎惡。那天我挨了闆子之後,他來見家主出去後,在前庭時還奚落了我幾句。從那幾句話,我便知道事情絕對是跟他有關了。”
林伯庸臉色難看之極,下邊的人互相不滿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但他以爲隻是不滿而已,卻沒料到發展到相互動作,互相傾軋的地步了。但重點不在于此,重點是黃長青說,望月樓捉奸之事有可能是林覺背後策劃的,故意爲之之事。那便是故意要讓黃長青抓到張衙内,造成和張通判之間的誤會。若當真如此,所有的後果其實都應該是林覺承擔,他不顧林家利益設計害人,這是絕無可恕的。
黃長青的話還在繼續:“還有一件事,長青索性也跟家主挑明了。之前是擔心家主生氣,但這個時候必須要禀明家主了。家主可知,三房林全公子被錢氏帶人去抓奸之事的前因後果麽?”
“這件事又怎樣?不是錢氏善妒麽?你不會又說是和林覺有關吧。老夫不是讓你們查麽?可是你們并無證據啊。林覺也并無動機啊。”
“家主,林覺的動機非常之大,這正是長青要禀明的。林覺公子和林全公子之間的矛盾始于一名三房的丫鬟叫綠舞的。林全一直對林覺房裏的丫鬟綠舞有意思,二人因此産生了矛盾。七月裏有一日,林全公子趁着林覺不在調戲綠舞,被林覺撞了個正着。後來林全公子出來的時候,臉上被打了幾十巴掌,紅腫不堪。那正是林覺所爲。”
“什麽?有這等事?混賬,混賬。亂了套了。林全不長進倒也罷了,林覺敢犯上打其兄長?事後爲何林全沒禀報老夫?怎地老夫絲毫不知?”林伯庸怒罵連聲,他心目中秩序井然的林家已經開始變形。
“林全失禮在先,他怎會聲張?再說這件事鬧出來,錢氏那一關他也不好過。可能是心照不宣,所以便都秘而不宣。”
“然則,你是怎麽知道的?”林伯庸瞪着黃長青道。
黃長青忙道:“這件事我也是十幾天前才得知。錢氏被休之後,林全被家主罰去紹興。他也無所顧忌了。于是酒後跟幾名小厮透露了此事。十幾日前,一名小厮從紹興送貨來,便跟我說了此事。那時候正是漕糧集結準備運走的時候,家主和幾位公子都忙的不可開交,長青怕打攪家主和幾位公子,便暫時沒有禀報。”
“哼,你們背地裏瞞着老夫多少事?一個個都不把老夫放在眼裏,看來這個家需要大力的整治一番了。”林伯庸怒道。
“家主息怒,是長青的不是。家主要罵要罰都成。”黃長青連聲的告罪。
林伯庸稍微平靜了一下情緒,皺眉道:“這件事是林全吃了啞巴虧啊,這能說明什麽?”
黃長青咂嘴道:“家主,您是了解林全公子的,他雖不能張揚,但吃了這個暗虧,被林覺給教訓了一頓,這口氣他如何能咽得下?”
林伯庸側首道:“是啊,被三房庶子給打了耳光,以林全的性子,豈會幹休?”
“所以,林全公子暗中報複了。他讓手下的一名小厮,在街面上雇了幾個閑漢,躲在萬松山山路上,打算喬裝匪徒教訓林覺一頓……打算打斷林覺的手腳,教他癱瘓在床。”
“什麽?這個混賬,怎敢有如此狠心?這混賬莫不是瘋了不成?”林伯庸再次大怒。咆哮了數句之後,厲聲問道:“他們沒得手是麽?林覺一直好端端的。是他懸崖勒馬,還是被林覺知曉躲開了?”
“家主明鑒,事後推測,是被林覺公子察覺了,所以沒有得手。因爲第一天沒有得手之後,林覺公子便再也不出城了。在城裏他們可不敢動手。再之後,便是林全公子被錢氏抓奸的事情發了。林全被家主責令離開杭州,當然也不會在要人去對林覺下手了。家主,您說,那件事林覺有無動機?如果他知道林全暗中對自己下手,那麽他是否會反擊?”
林伯庸何等精明,事實上話說到一半他便有些明白了。林全和林覺爲了個丫鬟而交惡,林全吃了暗虧,于是便想從暗中找回。然而卻被林覺發覺。之後林全便出了事,被錢氏在盈香居當街抓奸。整件事一梳理,不難察覺此事絕非偶然。若是有人說是林覺暗中的策劃,那也一點不讓人吃驚。
“長青暗中查了,消息是一位名叫秋容的丫鬟透露給錢氏的,而且是事發前一個時辰才告知了錢氏,那時候林全公子正好在盈香居包養的婦人那裏。其次,這個秋容的丫鬟事後被林覺向家主要到了他房裏,說什麽帶到書院去跟着伺候,是家主親口答應了他的。然而,他的房裏,包括松山書院之中這一個多月都沒見到這個叫秋容的丫鬟的影子。宅子裏查人的時候,林覺說她是手腳懶散笨拙被自己趕走了,然而這顯然不盡不實。在長青看來,這正是他在銷毀人證線索。那秋容正是關鍵的線索人證,被他給弄的不知去向了。聯系到事發之前他去春來茶莊幾日,那便是去提前踩點。整個一個線索串聯起來,此事定是林覺在背後策劃無疑。林覺公子可真是教人刮目相看啊,一切的計劃安排謀劃都周祥齊全,事後證據都被切斷了,查都無從查起,沒想到他竟然是個如此厲害的人。”
林伯庸已經有些無言以對了。黃長青這一番話說出來,在林伯庸的心裏,林覺已經徹底的變了形象。他再也不是那個溫順懦弱的庶子了,他是個滿懷機心的惡魔。他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安排了一出出的戲碼,然後将林全通過自己之手拿下。
“簡直……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啊。”林伯庸喃喃道。本以爲掌控全局的自己,卻在現在發現,自己的林家這座漂亮的根基牢固的高樓大廈,其實不過是一座破破爛爛,黴氣沖天,随時會倒塌的小木樓。還好有自己和二弟兩根頂梁柱頂着,才不至于坍塌。
“家主,若要完全的弄清楚此事,着實其行,長青建議家主派人去問問張通判,那日爲何要請家主去春來茶莊見面?而且是在午後時分。怎麽就那麽巧,家主和張通判都見到了那一幕。”
“你是說……這也是被人設計了?”林伯庸驚愕道。
“長青不敢肯定,但此事絕對有蹊跷。家主不也對那次見面感覺奇怪的很麽?事後家主怕是沒問張通判爲何那日要去春來茶莊吧。想來有人算準了家主不會問,張通判也不會問。這本都是人之常情。然後長青細細的想了想,明白了爲什麽他要這麽安排,因爲那場好戲若是不被家主看到,事後也無人敢禀報家主,最終也是不了了之。而家主看到了,張通判也在場,家主定會覺得丢臉,所以會嚴懲林全公子。所以,這一步的設計便是要家主不能饒了林全,歸根結底還是沖着林全去的。那麽便一貫而通,很好理解了。”
林伯庸也一貫而通了,心裏的震撼難以形容。整件事其實也不算是特别的精巧和嚴密。但一環扣着一環,一環也不松脫,所以一步步的将整個計劃推進了下來,達到了最終的結果。所有人都是這計劃中的棋子,可氣的是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枚。
“當真是林覺所爲的話,這可真教老夫無話可說。他隻是個十八歲的少年,隻是個無聲無息的庶子啊,怎地忽然變得如此可怕?這太讓人意外了。”
“家主,長青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長青理清楚了這些事後也是很驚訝很震驚的。林覺公子什麽時候變得如此心機?當真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但林全的事情和望月樓抓奸的事情一旦坐實,林覺便犯下了逐出家門的大過,到時候逐他出族也是理所當然了。”
林伯庸被最後這句話提醒了,說來說去,現在是要将林覺逐出家門。而他的這些作爲雖然讓人震驚和驚訝,但卻也正是逐他出家門的理由。說來說去,黃長青将所有的事情都告知自己,便是要爲自己逐出林覺找到理由。
“長青,你去搜集所有的證據。關于林全的那件事以及望月樓誤捉張衙内的事情。咱們還有三天時間,我要你搜集人證物證,免得他抵賴。到時候他若是抵賴的話,可以堵住他的嘴。不過這些事都不是什麽好事,你要低調行事,不要弄得家醜外揚。另外老夫在三天之後也還是要找林覺談一談,最好他自己承認做了這件事,自己自願叛族離開,便省的我們公布這些證據,還要向全族公布,那對全族而言都不是什麽好事。總之,兩手準備,做好最壞的打算。三日之後,必須要他離開林家,從此再無瓜葛。”
“家主放心,長青定辦的妥妥當當的。長青早就在林覺身邊安排了一個眼線,便是爲了今日能完成家主的吩咐。長青就知道會有今日的。”
“哦?眼線?”
“請家主不要誤會,隻是長青爲了暗中調查而布下的跟蹤之人,隻是林覺太過刁鑽警覺,所以将人安排在他身邊。便是那個
趕車的焦大。”
林伯庸怔怔的看着黃長青,忽然間他發現,自己心目中的林家的那座破樓又倒塌了一片。家中現在已經到了這種暗中監視,胡來亂搞的地步了。尚不知還有多少事情沒被發現,若是所有的事情都知道了,怕是那座木樓隻剩下兩個柱子立着了。